马蹄声碎,踏过官道零落的秋叶。
离了上京那锦绣牢笼,天地骤然开阔。官道蜿蜒,两侧秋色浓烈,红枫如火,黄叶似金,本该是快意恩仇的江湖路,兄弟三人却各怀心事。
张浩宗尚且被路旁偶见的野兔、天边掠过的孤雁吸引,不时咋呼几句,试图驱散这过于沉闷的气氛。鬼四则一如既往地沉默,他的存在感稀薄得像一道随时会散去的烟,只有那双鹰隼般锐利的眼,时刻扫视着后方与侧翼的动静,不漏过一丝风吹草动。
而张锦凤,策马走在最前,背影挺直如松,握缰的手稳若磐石,任谁看去,都是一派沉稳可靠的大哥风范。只有他自己知道,胸膛里那颗心,早已不似往日平静。仿佛一池被投入石子的深潭,表面波纹不兴,内里却暗流汹涌,搅得他不得安宁。
离上京越远,那座金碧辉煌的皇城、那座深似海的华府,非但没有在身后模糊,反而在某些不经意的瞬间,愈发清晰地撞入脑海。尤其是华映雪最后看他的那一眼,复杂得让他心悸——担忧、歉然、身不由己的无奈,还有那一丝连她自己或许都未曾察觉的、若有若无的情愫?那眼神像一根极细却无比坚韧的丝线,悄然缠绕在他心尖,不带来尖锐的疼痛,却存在感鲜明,随着每一次心跳轻轻拉扯,提醒着他那份不该存在的牵挂。
他不该想的。
理智如同一柄浸满寒冰的利剑,悬于心头。那是华林轩的女儿,是身处敌对阵营、身份敏感无比的贵妃。她的示警或许别有用心,是更精妙的算计;她的关切可能只是伪装,是引他入彀的香饵。他身上背负着寻找老二、集齐佛珠、阻止那倾覆天下“大业”的重任,兄弟几人的性命、乃至更多人的安危都系于此。任何一点分心,一丝软弱,都可能将所有人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道理如此清晰,利弊如此分明。他一遍遍在心中告诫自己,试图用责任的冰冷,去冻结那悄然滋生的、不合时宜的暖意。
可情感,却像悄然渗透缝隙的雪水,无孔不入,顽固地消融着他筑起的堤坝。
他反复回想她递过纸条时,指尖那瞬间的冰凉与无法抑制的微颤。那细微的触感,烙印般留在他掌心。那不是精心算计的演戏能完全模拟的脆弱。她在那个看似泼天富贵、实则步步杀机的华府,在那诡谲云涌、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里,究竟过着怎样的日子?看似尊贵无比,万人艳羡,实则如履薄冰,连一丝真实的情绪都要小心隐藏,如同在刀尖上跳舞。
她提醒他“小心茶摊,勿信宫人”。这短短的七个字,信息量却大得惊人。这是否意味着,她知晓一些连她父亲华林轩都可能不完全清楚的内幕?她在那个巨大的漩涡里,究竟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是一枚全然无知、任人摆布的棋子?还是一个冷眼旁观、等待时机的潜伏者?或者……是一个内心清醒,却无力挣脱,只能在暗处发出微弱警示的困兽?
思绪纷乱如麻,剪不断,理还乱。
“大哥,前面有岔路,咱们走哪边?”张浩宗略带疑惑的声音猛地打断了他越来越深的沉思。
张锦凤倏然回神,勒住马缰。抬眼望去,前方两条路泾渭分明,一条是继续向西北延伸的宽阔官道,尘土在午后的阳光下微微飞扬;另一条则是狭窄些、通往远处一处隐约可见炊烟小镇的岔路。按照出发前既定的计划,他们应该继续走官道,大张旗鼓,吸引所有可能的跟踪者,为鬼四的暗中行动制造机会。
“走官道。”他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异常,仿佛刚才那段神游从未发生。
鬼四驱马无声地靠近些许,声音压得极低,仅容三人听见:“后面有尾巴,两条。手法不算太高明,隔得很远。一路气息驳杂,带着点宫里的刻板味道;另一路……飘忽不定,像是专门吃跟踪这碗饭的,身份不明。”
张锦凤眼神骤然一冷,将所有翻腾的思绪强行压下,凝聚成纯粹的警惕与杀意。“知道了。”他语气森然,“按计划,入夜后,找合适的地形甩掉他们,或者……”他顿了顿,吐出两个字,“清理掉。”
“明白。”鬼四颔首,身影再次悄然落后半个马位,如同彻底融入了光影交错的林间,若非刻意寻找,几乎察觉不到他的存在。
夜幕如约而至,像一块巨大的墨色绒布,笼罩了山野。
三人在一处背风僻静的山坳里歇脚。篝火被小心地生在岩石凹陷处,尽量减少光线的外泄,噼啪作响的枯枝燃烧声,是这片寂静里唯一的喧嚣,映照着张锦凤看似沉静无波的脸。
张浩宗啃了几口硬邦邦的干粮,喝了些水,强烈的疲惫感袭来,很快便靠着身后粗粝的树干,发出了轻微而均匀的鼾声。鬼四如同真正的幽灵,隐在篝火光芒边缘之外的浓重黑暗里,负责守夜,气息与山林融为一体。
四周万籁俱寂,只有穿过林梢的风声和不知名秋虫的啾鸣。
然而,这份外在的寂静,反而让张锦凤内心的声音更加清晰、更加喧嚣。篝火的光芒在他深邃的眼眸里跳跃,却照不亮那深处的迷惘。
他拿出水囊,拔开塞子,仰头灌了一大口冰凉的清水,试图用这物理的冰冷,浇灭心头那点莫名燃烧的、名为“华映雪”的燥热。结果徒劳无功。那女子含着轻愁与坚韧的眼眸,总是在他闭上眼的瞬间,便清晰地浮现出来,挥之不去。
他行走江湖多年,见过的各色女子不算少。有英姿飒爽、快意恩仇的侠女,有温柔似水、善解人意的闺秀,亦有妩媚多姿、热情似火的异域美人。但从未有人能像她一样,仅仅凭借几个复杂的眼神,几次短暂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接触,就在他向来冷静自持的心湖里,投下如此沉重的石子,激起层层叠叠、难以平息的涟漪。
是因为她身处险境,激发了他骨子里潜藏的保护欲?还是因为她那看似柔弱、被金丝鸟笼禁锢的外表下,实则藏着一种不为人知的坚韧与清醒?抑或是,在那处处充满算计、虚伪与利益交换的环境里,她偶尔悄然流露出的那一点真实与善意,显得格外珍贵,直击他内心最不设防的柔软处?
他找不到确切的答案。
他只知道,一想到她可能因为她父亲的野心、因为那莫测的“大业”、因为宫廷的倾轧而面临危险,一想到华林轩那深不见底、充满算计的眼神,一想到宫中可能存在的、连小皇帝都无法完全掌控的暗箭,他的心就会不由自主地收紧,一种陌生的、带着刺痛感的担忧会瞬间攫住他。
这是一种完全陌生、不受他理智掌控的情绪。对于习惯了运筹帷幄、冷静分析、将一切可能因素都纳入算计的张锦凤来说,这种感觉糟糕透顶,甚至让他感到一丝恐慌。他仿佛不再是那个能完全掌控自己心神的大哥,体内被植入了一个不受他控制的、名为“华映雪”的变量。
“情爱二字,最是误人。”他恍惚想起不知在哪本被遗弃的杂书角落里看到的话,当时只觉得是无聊文人的无病呻吟,此刻却真切地品出了其中的苦涩与无奈。原来,有些刀,无形无质,却能轻易穿透最坚固的防御,直刺灵魂深处。
他是大哥,是兄弟几人的主心骨,是这次寻珠阻业行动的核心。他不能乱,一步都不能错。他肩负的不仅是兄弟的性命,或许还有更多看不见的、依赖于他们成功的生灵。他绝不能因为一个立场不明、身份敏感的女子而方寸大失,将所有人带入险境。
必须斩断。
他深吸一口带着深秋草木清冷和篝火烟气的空气,强行将脑海中那张挥之不去的面容驱散,如同用尽全力抹去沙盘上错误的标记。目光重新聚焦,变得如同出鞘的利剑般坚定而锐利,穿透沉沉的夜色,望向西北方向——大雪山所在的方向。
那里有他生死未卜的二弟张敬梓,有他们必须找到的佛珠,有他们与生俱来、必须阻止的“大业”。那才是他此刻唯一应该倾注所有心神去思考、去谋划的地方。
然而,当篝火渐熄,月光清冷如霜,毫无阻碍地洒满林间,将一切都蒙上一层朦胧而脆弱的银纱时。
张浩宗的鼾声依旧规律,像一首单调的催眠曲。
隐在树影最浓稠处的鬼四,借着月光,看着篝火余烬旁那个虽然紧闭双眼、身形放松,但呼吸频率却明显不同于陷入沉睡状态的大哥。那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紊乱气息,暴露了其主人内心远非表面的平静。
鬼四在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他跟随张锦凤最久,了解他甚于了解自己。有些东西,越是刻意去压制,去否认,反而会在心底扎根越深,生长得越发鲜明而顽固。
就像这林间深秋的晨雾,太阳升起时看似已然散去,无影无踪,待到夜深露重,寒意最深时,又会悄然弥漫开来,将一切笼罩其中,挣脱不得。
张锦凤此刻的矛盾与挣扎,正如这渐起渐浓的夜雾,沉甸甸地笼罩在他的心间,挥之不去,驱之不散。前路,是冰雪覆盖、传说九死一生的大雪山,是未知的凶险与兄弟的期盼;身后,是渐行渐远却魂牵梦萦的上京城,是那剪不断、理还乱,刚刚萌芽便被现实无情分离的情丝牵绊。
这趟大雪山之行,从启程的那一刻起,便注定不会仅仅是一场与天争、与地斗的简单冒险。内心的风雪,或许比外界真实的严寒,更加刺骨,更加难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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