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鬼叶枫……”
清泉之上生磷石,磷石之上积枯骨;
枯骨之上覆白雪,白雪之上燃鬼枫。
灵归抬头望去——
那是一团极野蛮的、肆意生长的、解发佯狂似要冲破天际的暗烈赤红,连山间最泠然明净的纯白雾气,也被那团红倒逼得退避三舍。
那扭曲的枫树踏着枯骨朽脊,每一片血红的枫叶上都有一片暗沉如血痂、形如未瞑目的骷髅头的凸起瘢痕,那正是“枫叶鬼面”。
“鬼叶枫”同“冥河莲”“九节蛇”相似,都是拥有着难以掌握的可怕力量、戾气深重、极易被执念所控的蛊神。
若九蛊铃持有者有绝对的力量压制它们的戾气或能了却蛊神的执念,这三位蛊神才能为之所用,发挥出极大的威力。
反之,它们不仅会反噬主人,更会不为所控,逃脱九蛊铃的桎梏,为患四方。
正如灵归,姑瑶氏将九蛊铃交由灵归继承时,她不过只是个三岁的幼童。
远离神山的护佑,失去族人的荫庇,纵有灵巫血脉加身,在强大的蛊神面前却不值一提。于是九位蛊神挣脱铃铛,托在她的一缕魂魄上,流散四方。
三位温顺而性善的蛊神,虽身向自由,却在铃铛中留下了残余的力量,这部分力量依然愿意听从灵归的调遣,这三位蛊神正是【青凤蝶】【红花鲤】【乌头芝】。
还有几位蛊神,自此下落不明,杳无音信,消失得无影无踪,灵归驱动不了一丝它们的力量,即【湘妃竹】【相思雀】。
至于余下最凶煞的这三位【鬼叶枫】【冥河莲】【九节蛇】,它们所掌管的铃铛,那更是灵归碰都碰不得的,神秘而凶煞。
冥河莲代表着幻梦、虚妄与无尽轮回,而鬼叶枫,则掌控着情绪催生、激化与异变。
带上鬼叶枫的傩面,它将燃烧你的生命,赐予你短暂但无与伦比的力量。
血叶编织的穹隆上,像是被烈火烧焦的黢黑树干上,赫然斜坐着一红衣男子。
那男子金链绕身,锦衣灼灼,黑发凌乱地披散在身后,戴着一狰狞彩绘的镶金骷髅半面具,面具下唇染朱血,像从地狱里爬出的妖冶恶鬼。
只是他手上,竟拎着一只瓷白上晕染青粉的釉里红酒壶。那只酒壶像初春新桃上的一滴霜露,与他周身肃杀的气质格格不入。
“又见面了,姑瑶巫女。”
男人仰头饮一口酒,微微侧头鄙夷地俯视着树下的少女,勾出一抹嘲弄的笑。
“这些年过去,你同当年那乳臭未干的婴儿想比,也没什么太大的长进。”
灵归默默攥紧了拳头,指尖深深陷进掌心的软肉里。
“鬼叶枫,蛊神皆是千年前自愿与初代神女缔下契约而入巫铃。
你可知,你违抗主人之命,擅自逃脱是无信毁契之举,该遭天打雷劈。如今又有何脸面站于我面前冷嘲热讽?”
那男人闻言,拎着酒壶的手一顿。满树鬼面枫叶簌簌狂舞,若烈酒浇进了火池。
红色邪光一闪,下一秒,男人出现在灵归身前。万千片飞刃般锋利的红枫环绕在灵归四周,尖锐的叶尖如千把利箭对准了漩涡中心手无寸铁的少女。
那鬼面的金面具下的恨意几乎是要喷薄欲出,男子也丝毫不遮掩他浓烈的杀意。
“你也配称之为我的主人?我真正臣服的,从来就只有一人,我原先与她签下契约,只为护她平安喜乐,如今,神女已逝,姑瑶氏已灭,什么狗屁契约,我才不在乎!”
满天罗织的枫刀叶箭中,少女额前的发丝被高高扬起,衣角在风中上下翻飞。
焮天铄地的火海之中,她像一朵顽强盛开的紫色鸢尾,纵然飞溅的火星烧穿了她纤细的花瓣,无情的火舌燎黑了她嫩黄的花蕊,她会破碎,但她永远在盛放。
灵归看着眼前盛怒的男子,眼眸恍如一潭结出薄霜的清泉,坚定而冷静。
她明白自己不是来同他清算因果的,更不是来送死的,她有祭司的责任在身,亦有与被封印的少年之间的约定。
“你不愿困于九蛊铃中,我理解你,所以我今天不为与你翻旧账而来,也无意强求你回到九蛊铃中。
我只求你还念及我是神女后人,让我取走一株雪藏花救族人。”
灵归澄澈的眼神穿过漫天红枫,直直盯向那双隐藏在面具下的眼睛。
听到“雪藏花”时,那男子明显愣神了一秒,随即猛灌一口烈酒,喑哑的声音莫名地苍凉而疏狂。
“雪、藏、花……世上不会再有雪藏花了,我穷尽此生也再也看不到了……可你,你有什么资格来觊觎它!”
男人的语气突然变得癫狂,烈风将他那身嫁衣般艴炽的红衣鼓成招摇的经幡,满天凌厉的红叶顿时又向灵归逼近了几分。
“雪藏花,它的胚芽就藏在白骨和雪层之下,对吗?”
“……枫谣都告诉你了?哈哈哈,就算你知道,那又怎样?雪藏花是她魂魄中生长出的花,可七百多年来,我上穷碧落下及黄泉,都再也找不到她的灵魂,姑瑶山上,再也……再也开不出雪藏花了……”
他仰天长息,泪水从面具中无声滑落。
“你们姑瑶氏不是自诩神女的后人吗,可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日夜求拜,却从未有人愿意寻找她的灵魂!你们的招魂巫术不是冠绝天下吗?!”
男人的情绪又从悲凉转为怨恨,嘶吼着控诉着姑瑶氏的冷漠。
“如今姑瑶氏一族尽绝,姑瑶山沉睡,再也没人能找回她的灵魂了……”
男子释然地一笑,痛饮一口酒,便又抱着酒壶回到了树上。
“你走吧,我今日乏了,懒得杀你……”
灵归四周的枫叶飘然落下,在神山之上下了一场轰轰烈烈的红雪。
他是个痴情人,灵归不知道他与那初代神女间有怎样刻骨铭心的爱情或痛彻心扉的别离。但灵归知道,这是他的执念,将他变成这幅不人不鬼的癫狂模样的执念。
鬼叶枫,本就是热烈如火、执拗倔强、至死不渝的树啊……
“可我也是姑瑶氏的巫女啊,招魂之术,或许我可以试试呢。”灵归蓦然开口。
“就凭你?没有蛊神的铃铛,魂魄残缺的巫女,你可知,何为招魂之术?”
那男子几乎要被气笑了。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灵归脱下鞋袜和御寒的风披,放下了背上的竹篓,拆卸掉的发带上的银片坠子和萤石手环散落在雪中,赤足踏在了雪地之上。
倥嚓——倥嚓——
恍若釉玉轻声碎裂,松散的雪团被压实,凄白之上留下了一串踽踽的脚印。
在男人怀疑的目光中,灵归踏上白骨高积的低丘,在枫树之下,静静跪在雪中。
灵归双手泛起莹白的光辉,交叠轻放在雪层之上。宁静而沉寂的雪面,恍如仙鹤轻点过湖面,荡漾开一圈圈光华浮动的涟漪。
这是她只听过三次的歌。
这是刻在她魂灵中的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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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啊,听芦笙,十二祖神,为你引路
去啊,有灵树,九黎千里,枫香丘丘
野有雾露,有娑罗树,
红雪花啊,十二朵落下
天地日月,星云气风,
生息灵兮,望兮归兮……】
巫祖在上,巫女灵归
借问天地鬼神
雪中残魂何所去,灵兮归来何所从?
灵归在叩问的那一瞬间,看到了久远而缥缈的回忆,越过时间的重山距海,向她走来。
她看到神山之上,无数双巫女们的手高高举起哭嚎的女婴,极天破晓的第一缕曦光落在了婴孩紫色的双瞳。
她听到巫女们高唱着祝歌,燃烧的火把簇拥在她身前,她们最后落下的泪融进不灭的风雪,她们用朱砂在女婴细白的脊背上,写下了两个朱红的大字——
灵归。
灵归骤然睁开了双眼,泪水不受控制地从眼中涌出,滴滴落在白雪枯骨上。
她终于明白了自己名字的含义。
从夕霞满天到晨光熹微
这首歌将彻夜高唱而永无止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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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女啊,迷雾散了
请——灵——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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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声终于怦醒了千重山川,白骨的齑粉融进积雪高高飞旋而起。
它们环绕在灵归四周,迎着破晓的初光,恰如当初捧起她的那数百双洁白的手。
无数颗沉睡的种子,抽出了幼嫩的新芽,这新芽破开了积冬的大雪,将带着雪色的叶片肆意舒展,在伞形的花序上,绽开纯白的花。
在鬼叶枫诧异的眼神中,灵归力竭地跌坐在了地上,她的声音已经变得嘶哑,再也唱不出一句词。
灵归虚弱地抬眼看向前方,霞光破开重重雾霭,拂晓中的群山渐渐清晰,圣洁而美丽的雪藏花自她身下蔓延,铺满了山野。
“这不……雪藏花嘛,开了……这么多呢……”灵归笑了。
“这……这怎么可能!我用了那么多年,都找不到她的魂魄!凭什么!凭什么你可以!”鬼叶枫难以置信道。
“巫瑶,你既然已经回来了,为什么,为什么不来见我!!!”
男人对着漫山遍野的雪藏花撕心裂肺地质问,指甲将手掌道道掐出血痕。
“神女说,她不想见你。”
灵归抬眼,淡然笑了一声。
“不可能,你,给我闭嘴!”
鬼叶枫气急败坏地操纵着红叶箭,裹挟在狠厉的妖气中,朝她脖颈直直刺去。
灵归:不是吧,大哥?说句实话而已
灵归吃力地抬起一只手,螳臂当车般挡在自己身前。她已经没有一丝抵抗的力气了。
铮铮——
胸前一道红光闪过,想象中的穿刺并没有到来,一声碎裂的响声传至耳边,灵归睁开眼睛,看清了那挡在她身前的东西——
那是她挂在脖子上的,一截肋骨。
嬴钺的肋骨。
祭歌部分的文字本来用的是黎族文字呀
但是很明显在这里显示不出来 诶
大家感兴趣可以移步我的地瓜号看
黎文真的是很美 黎语也是很美的语言
黎族是一个极富有神性的民族
但是本文中的姑瑶族纯属虚构
文字也只是借用
最后的最后 求求点赞收藏啊
我们灵归 一定会成为最厉害的大祭司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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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雪藏花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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