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天已全黑。万物俱寂。
陆沉行至窗边,从鹰隼身上取下竹筒,拿出里面的消息。
南朝十万铁骑厉兵秣马,沿线各各驻守;前一日,陆沉收到刘翼德消息,齐粟下了命令,着陆家军前往钦州驻守,以备后援。
一触即发的气势。
起码到现在,齐粟没有任何破绽,十万人马兵分十路,互为接应,成犄角之势。真打起来,不仅能做到此消彼长,源源不绝,还可劳逸结合,适时休整。
其对地形的利用登峰造极,对金人作战手法的了解无所不至——他挑不出任何毛病。
战前,他既没有敷衍;战时,在何处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破绽卖给金人?
若说他全心全意去打,陆沉亦是不敢相信。
只是他现在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
此时齐粟城外的别业中,顾流纨已喝得不知道天地为何物。
一开始她是怕自己喝酒误事来着,真心推拒了一番。可架不住齐粟苦劝,一再说此酒并无酒力,且味道甘甜,顾流纨才勉强答应尝试一口。
这一喝,便一发不可收拾。
前世今生,顾流纨的酒品都算不得好。
短短一个时辰,齐粟已数次被顾流纨搂着肩膀,听她掏心窝子了。
“哥们,听我说,都……都不容易……您在战场指挥千军万马,我在单位做牛做马……”
“你还不了解我的性格,我是一言不合就要掀……桌子的,我管他天皇老子……?跟你说,做人不能太怂,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你说,是也不是?”
“是。”
“哥哥,你有没有考虑过,去娱乐圈发展?我可以当你的经纪人……”
齐粟从她手上拿下酒杯:“流纨醉了。”
“哈哈……我醉了……是哥哥你非要我喝的呦!不是我自己要喝的呦!”
齐粟扶起她一只手臂,走出这间屋子,穿过游廊,至后院西厢房内,推门而入。将人扶至榻便,顾流纨便自己倒了下去。
“你便在此歇息一晚,明日便要入京了。你可想好了,见到宫里那位,怎么说?”
“……”
“流纨?”
“哥哥,我想家了。”
“……顾家只你一个独女,我知道你这一路的艰辛……不若……”
不若把一切交给他,这句话几乎脱口而出。
“哥哥……”顾流纨突然起身,双手捧着齐粟的脸:“这么俊俏的脸,还有这么赞的身材……啧啧,怎么长的?谁要是嫁给你,简直艳福齐天!”
她的手不甚规矩,从脸摸到胸。齐粟明知道对方醉后失仪,占他的便宜,却难跟她较真生气。
好容易拨下她缠在肩上的手,藏回被子里,右手按住,故意放狠了语气威胁道:“你若再不老实,休怪我不客气。”
“不客气,你要怎么不客气?我早看出来了,你还是个雏儿对不对?你要不客气,松风寨里早不客气了?你猜我怎么知道的?你给我包扎的时候,目不斜视的,还脸红……你也就嘴上厉害……”
齐粟一言不发地听她说完,笑容敛去,面无表情。
顾流纨道:“没关系。哥哥害羞……我便教你好了。吶,我们那儿,女孩子主动的多的是!你想要什么类型的,我便可以扮成什么样的……谁叫哥哥帅呢。”
齐粟忍无可忍:“你看清楚,我是谁?”
“哥哥。”
齐粟知道她喝醉了,可醉后失言,往往最真。
这么近的距离,两人面目千差万别,她却能认错。
齐粟说不上心里什么感觉,失望,失落,愤怒,似乎都有。
“你这般……率性,你爹知道了,如何放心得下?”
“我爹?请问我爹是谁?我请问呢!我没爹……我们那儿没人叫爹。”
齐粟摇了摇头,心想武威候不被处斩,大概也要被气死了。
“所以你现在满脑子只有长得好看的男人,却半点记不得自己的使命?”
“不是有你嘛!”顾流纨拍拍齐粟的脸。
“你就不怕我就中取事,趁机收了你爹的人马?”
“不会!”顾流纨斩钉截铁。“哥哥,人与人之间,讲的是信任。我们可是过命的交情,你救过我,我也救过你……再说这名册还是你拿凉州……换的。”
齐粟的心猛地一沉!
果然凉州一役没那么简单!
陆沉,是一定要置他于死地了。
齐粟看向床榻,顾流纨踢去了被子,口中含糊不清,眼皮已是沉沉阖上。
三更时分,陆沉投宿的那家客栈,只他一间房里的灯还亮着。
小二在门外轻叩:“客官,您要的酒来了。”
“进来。”
小二进门,放下食案,便退了出去。
陆沉拿起酒壶,便见到酒壶下几张画了符的纸。
展开。密密麻麻,好长一篇……
她说的密码。
别业,温泉,侍女,美酒,絮絮叨叨,扯东扯西。
最后结尾处才一笔带过提到:齐粟今日吩咐,严惩不及赶制冰车的将领。
看来,齐粟是打算等绿江结冰后,大举进攻。
冰车乃是金人所制,一辆冰车可坐百人,于冰上作战,输送人马极其有用。
但是,他怎么弄来的图纸?用陌刀换的?
陆沉揉了揉眉心。
若是随时知晓齐粟的安排,的确比他一人盲猜瞎想要好上许多。
不过?
……顾流纨这种性子能做细作?还说什么女人三分醉,演到他流泪?只怕她全身上下都是马脚自己却浑然不觉。
再被人灌些酒,只怕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陆沉将此信放在烛火上烧了,带上门出去。
明明心内无一刻安宁,却偏偏无所事事。
既然无法入睡,不如上街溜达。
前面巷子内,一户人家门口尚挂着灯笼,照得那一片雪亮。
三三两两的仆役陆陆续续抬了箱笼进去。门口站着相迎之人十分年轻,穿着簇新的袍子,脸上喜气洋洋。
陆沉靠在墙上,看了许久。
这户人家明日要迎亲,正连夜布置新房。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口那人发现了他,神色有些诧异。
陆沉惊觉,骂了自己一句“有病”,只好装作路人经过。
“这位大哥……”
陆沉停了下来。
门口那人像是这一家的主人,喊停了陆沉,对视过后由衷叹道:“这位兄弟好面相!”
陆沉被他抓住,只得客气一番:“家有喜事?恭喜恭喜。”
那人从簸箕中抓出一把饴糖:“多谢!同喜。”
要是已往,陆沉大抵道谢接过就完事了,不知怎么今天犯起了别扭:“同喜什么,又不是我娶媳妇儿。”
那人没料到对方这么认真,是因今日心情大好,便再次好言:“这位兄弟这般俊美,一看就是人中龙凤,还愁没媳妇儿?日后娇妻美妾,坐享齐人之福。”
陆沉也不知哪里抽筋了,认真跟他掰扯起来:“娇妻美妾倒也不必,家里女人一多难免争吵,难得自在。有时候哪怕只有一个,也聒噪得紧……。”
我到底在说什么?!
那人没留意陆沉突然发愣,继续道:“还是兄弟想的明白,娶妻娶贤。一家子莺莺燕燕,那不是普通人消受得起的。况且这乱世,最要紧的是一家人整整齐齐,厮守在一起;旁的,都不重要。”
陆沉心不在焉:“嗯。兄弟良言。”
那人将捧了半天的饴糖塞进陆沉的怀里:“兄弟拿好,改日有缘,我也去吃你的喜糖。”
陆沉不觉咧开嘴笑道:“一定。”
又从怀里掏出几两碎银:“路过随礼。望兄弟不要客气。”
“这礼未免太重了……”
“喜事兄弟就不要推脱了。”
那人也是爽快:“如此某笑纳了!明日黄昏,等兄台来吃酒。兄台一定来。”
走出巷子,陆沉看着自己怀里鼓鼓囊囊一堆喜糖,又骂了自己一句“有病”!
不仅有病,大概还很闲,很无聊。
齐粟在他别业运筹帷幄,翻云覆雨;我还有空去人家吃席?
陆沉越想越不对劲,突然折返身子,朝客栈走去。
片刻之后,一人一骑,纵身而去。
离别业尚隔着很长一段距离,陆沉下马,几个跳跃,便避开了耳目。如一片落叶一般,落在屋脊上,悄无声息。
中间一处院落还亮着灯。
齐粟的手悬在流纨的上方。
握拳,又放下。
若不是阴差阳错,她早就是你的了。
当初陆沉出其不意剿灭雾山金人,的确叫他慌了手脚。他叫陈起挑选了几个貌美的俘虏过去,表面笼络,实则是想看陆沉怎样对待这些俘虏,到底是不是在查他的底细。谁知道他不过晚到一个时辰,前去寻找证据的流纨便失去了踪迹。后来过了很久,他才知道原是陈起未见过顾流纨,将她当成雾山百姓,一并送去陆沉的军营。
陈起当初回禀说,陆沉无意美色,却留下了俘虏。
陆沉既然查他,他便卖给金人一个消息,安排了小凉山的伏击。
这才两个月的功夫,这两人如此……投契。
不过投契又如何?他与陆沉势必你死我活,与其叫流纨为难,不如现在就帮她选好。
敲门声响起之时,齐粟正扯开顾流纨领口处丝带。
这一声轻响,竟叫这临阵悍勇,杀人无数的都知兵马使,后背湿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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