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母女聊天局

这冰场什么都好,就是鞋不好穿。

脚下不是泡沫垫,鞋底硬邦邦,偏偏鞋带还总系不上。

几天滑下来,撅腚系鞋带的小姑娘已经成为冰场靓丽的风景线。

索卢诺娃志在打击一切偷奸耍滑行为,对叶绍瑶面露难色:“你总这么偷懒,让我有些失望。”

这是千年一遇的机会,叶绍瑶发誓,她绝对没有半点歪心思。

“索教练,这双鞋不听话,我系上鞋带就松开,系上就松开。”

翻译员夹在她们中间,嘴皮子一刻没停过。

“我相信你是个努力的人,”索卢诺娃听进这份说辞,但嘴上不占下风,“但你的动作还是不标准,像做贼一样偷偷摸摸。”

她示范前外转三接后内转三,动作刻意放慢,把细节展现出来。

“冰上训练和陆训有很大差别,时刻保持重心稳定并不简单,你可以尝试用手辅助身体保持平衡。

“上身要挺直,但不能僵硬,膝盖保持弯曲。

“转身前一定要把刃压住,进入弧线前后,上身与脚下保持一致,不能以胯带腿。”

叶绍瑶有样学样,小心翼翼滑出弧线,费劲地转了半圈,还趔趄一步。

她落下的功课有些多,转三步法串都勉勉强强。

索卢诺娃抵着下巴,措辞在嘴里转几回:“你别有压力,学习是长期的过程,你只是还没触摸到改变的契机。”

说没压力是不可能的,同班学员没有空窗期,如今个个两周起飞。

她和他们的学习重点都不同。

对后者来说,这半月只是锦上添花。

但于叶绍瑶而言,那是大刀阔斧地开疆拓土,从捡起基础步法到稳定跳跃,她的目标是追上大家的脚后跟。

又一次走进冰场,穆百川终于逮住机会。

他走过去,叶绍瑶和整理鞋包的季林越简单聊了些什么。

他在等。

叶绍瑶知道他在等。

但她心里打鼓,拼命冲季林越转移话题。

是不是要谈补学费的事情?

她蹭了太多节课,偶尔会有这些考虑。

季林越摘下刀套,说:“我先去上冰。”

工具人离开,她没办法再当鸵鸟,只能安静地坐在一端,生生问了好。

这和她从前没心没肺的乐天大不一样。

穆百川问:“小叶,是不是没习惯回来的感觉?”

三点钟的太阳只是微微倾斜,落地窗外的光明在此时刚好映亮半截冰场。

叶绍瑶摇头。

她一直属于这里,太习惯这里。

如果摔倒能留下痕迹,她一定可以印满这里的每一块地方。

穆百川又问:“今天是最后一次短训,你还没和妈妈商量滑冰的事?”

叶绍瑶没回答,答案显而易见。

“等课程一结束,你准备继续在场外练跳跃?”穆百川和她语重心长,“季林越自己也是半吊子,你不能浪费时间学错误的技术,定型后很难纠正。”

说曹操曹操到,季林越从冰场折返,瞥见两人依然坐在那里,表情一个比一个凝重。

叶绍瑶见他走近,突然钻出情绪:“你干嘛回来?”

“拿手套。”

确认装备齐全,他和她咬起耳朵:“赶紧热身吧,等会有小考。”

叶绍瑶比了个“OK”。

穆百川把小动作尽收眼底:“几天没给你们上课,连教练是谁都忘了。”

恰好上课铃响,集合时间到,他终于起身,吹起胸前的哨子。

叶绍瑶在索教练上冰前换好冰鞋。

光穿上还不够,她拿出从家带来的胶带,把系牢的鞋带绑死在鞋帮上。

还得拉高筒袜的边,遮住被内衬磨出的半圈水泡,咬牙坚持最后一课。

刚学滑冰时,叶绍瑶总觉得三个小时特别漫长。

那时她还看不明白时钟,只觉得时针从来慢悠悠地走,自己在冰上滑累了,它还没到该到的地方。

如今的三个小时转眼就过去。

如果不是水泡隐隐作痛,她要再和1A大战三百回。

季林越惯例在冰上加练,他扬言一定要把刃跳磕下来。

叶绍瑶帮不上忙,只能坐着养精蓄锐。

一闲下来,她总会放任心思乱跑,但今天的每根思维都乱七八糟,全堵在穆教练的话上。

今天是索教练的最后一堂课,半个月居然就这么无知无觉地溜走。

她的确没在家提起滑冰的事。

妈妈对她的要求水高船涨,在不如期望时,她到底没有底气。

早知道就不定那么高的目标了,为难的只有自己。

“小朋友。”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是翻译。

对方手里拎着一只鞋包,手腕因为重量脉络分明。

她笑着回应:“您好。”

翻译解释:“索卢诺娃女士着急赶火车去北京,所以把这个任务交给我。”

她认真地听着,看他打开手里的包。

一双纯白且崭新的冰鞋暴露眼前。

“冰鞋?”

“这是她给你挑选的冰鞋,”翻译颔首,“她知道你的步法落下很多,但别着急,什么技术都能慢慢练起来。”

“嗯。”

“她还让我务必传达,希望即使条件艰苦,你也一定不要放弃滑冰。”

重音落在“一定”。

叶绍瑶有些恍惚,感受到的仿佛不止一道声音的重量。

手里也是沉甸甸的。

告别很短暂。

翻译匆匆离开,季林越还在潜心练习,所有人都忙着沿自己的轨迹走,似乎只有自己的心情在澎湃。

脸在发烫。

刚才发生了什么?

叶绍瑶低头看冰鞋,崭新得未经洗礼,鞋面有簇粉嫩的花,还有字迹。

她努力辨认,一串流畅的不知所谓的外文下,附加了歪歪扭扭的“芙塔米娅·索卢诺娃”。

这是她第一次捋明白教练的名字。

所以,到底是芙教练,还是索教练呢。

双人滑的大课即将开始,教练冯蒹葭提前到场规划练习区,遇见一个眼熟的小姑娘,热络打了照面。

“小叶,还没放学?”

俱乐部教练不多,私下交流却不少,穆百川经常在半杯白酒后滔滔不绝,对不省心的学生如数家珍。

叶绍瑶就是话题里的常客之一。

但叶绍瑶对她的印象不深,迟疑招呼:“冯教练好。”

“冰鞋的鞋面可不经抠,”冯蒹葭说,“这么好看的粉芍药,磨花了可惜。”

如梦方醒般,叶绍瑶才意识到手里的动作,把拇指藏在拳头里。

“教练,我可以把鞋存在这里吗?”

她刚刚下定决心。

保护自己的来之不易,然后回家,斗争。

……

“最近懒得动弹,我都胖了好几圈,”邻居用虎口卡住腰侧,“宛郦,我的腰都要奔三尺去了。”

如果不是半路遇见避无可避的熟人,邵女士也不爱听邻居妄自菲薄。

不过也理解,服装店清一水挂着今夏新款式,束腰裙的风潮又吹回来了。

聊胜于无的安慰不足以让邻居打消减肥的念头,她挽上手臂,带人往扶梯走:“你陪我去那家健身房瞧瞧。”

“我来商场有正事。”

邵女士试图抽回手,委婉说下次再聊,却被人结结实实拉回来。

“补品嘛,我等会带你挑。”

三楼店铺开得杂,功能却齐全,甚至还为市民打造了室内公园。

不过今天暑假又逢周末,男女老少都来消遣,人多得找不着北。

邵女士眼尖:“是那家吧。”

地方有些眼熟,潜意识指引她回头。

原来是小崽子的滑冰故地。

邻居嘟囔:“装修也不怎么样。”

邵女士附和:“像刚从地里挖出来。”

减肥的念头一吹就过,邻居被新的东西吸引:“对面是个冰场?咱也过去凉快凉快。”

完全不给人反应时间。

“宛郦,那是你闺女吗?”邻居恐怕看岔了,特意伸长脖子求证,“就是呢!你看后腰那朵大红花,还是我看你拿针线补的。”

邵女士一定目光,果然是叶绍瑶。

气氛很微妙。

邻居似乎意识到什么:“绍瑶没告诉你在这儿?”

听这语气,邵女士反问:“你知道?”

“我哪知道,”邻居说,“不过她常和一个男生来这儿,我家那口子见过好几回,每次都直奔冰场,一点不耽误。”

那边的叶绍瑶还在等季林越,冰鞋静静躺在长椅边。

自己居然在写作业,她的良心对此感到荒诞。

妈妈撞进她不经意的视线时,也是一副荒诞的模样。

“妈妈。”

叶绍瑶手忙脚乱地站起,一时不知应该先藏季林越的作业本还是脚边的鞋。

不对,自己才是最该藏起来的。

邵女士自报来意:“你姥前几天伤到尾巴骨,明天坐车上城里看医生,我来买点补品。”

她发出拷问:“你呢?”

“我……”

叶绍瑶眨着眼睛。

脑袋已经超负荷,谎话无从下口。

只知道一定不能屈打成招,说出一年都在以去季林越家为由,实则在冰场鬼混的事实。

哪怕是事实。

她几乎要把跟前的橡胶地看穿,似乎又需要一个身披铠甲的英雄保护她。

季林越来得很及时。

“邵姨,叶绍瑶找我写作业,但是我今天还得练冰,所以她和我一起来了。”

这话半真半假。

但他的语气不容置疑,落到邵女士的耳朵里便有八分真。

希望之光普照在脚下,拉起斜斜的影子。

叶绍瑶搭腔:“我有认真写作业,都完成了这么多。”

她把作业本拎起来,纸页被抖得哗啦啦响。

头一次庆幸自己勤奋。

两个孩子一唱一和,把邵女士哄得团团转,邻居笑说先走一步,留她一个人听更多搪塞的话。

邵女士双手一摁,把声音压下去:“这双冰鞋是谁的?叶绍瑶,是你的吗?”

季林越一愣,他才下冰,对冰鞋并不知情。

但不妨碍他维护:“可能是别人忘记拿走的。”

“是教练送我的。”叶绍瑶承认。

躲得过初一,躲不了十五,既然冰鞋迟早会被发现,既然她已经决定挑破,就不该在临门一脚时当缩头乌龟。

“穆教练会送你上千的冰鞋?”

“是索教练,”叶绍瑶低头,“还是芙教练。”

邵女士皱眉,这都是谁和谁。

“是俄罗斯来的姐姐,她希望我继续滑冰。”叶绍瑶都交代了。

随之而来是短暂的沉默。

“先回家。”

傍晚的公交站台,一个女人探出身子看远方驶来的公车,两个孩子在一旁咬耳朵。

妈妈没在明面上发脾气,叶绍瑶很高兴。

“季林越,其实你撒谎很明显,耳朵到现在还是红红的。”

但没办法,这样的谎言居然能逃过妈妈的慧眼。

意识到被笑话,季林越念着恩将仇报。

“我好像不会挨打诶,”叶绍瑶不停叭叭,“你下次什么时候上课,我还要来。”

“下辈子。”

……

静谧到只剩蝉鸣的夜晚,邵女士摸进女儿的房间。

叶绍瑶缩在一方小被里,眼睛盯着天花板,炯炯有神。

“妈妈,我睡不着。”

“为什么睡不着?”

叶绍瑶想了想,这很难说清。

今天发生了太多值得失眠的事。

“瑶瑶,你告诉妈妈,每次说去季林越家,是不是都去了冰场?”

“嗯,和他一起去的。”

“就这么喜欢滑冰,非它不可吗?”

叶绍瑶在思考。

滑冰很累,摔着也疼,让人特别喜欢不起来。

但滑冰也让她收获了可以向同学炫耀的东西,收获了朋友,还有很多很多。

“我觉得滑冰很快乐,特别快乐。”

“但这条路会让你受伤。”

邵女士的语气几乎肯定。

“我知道,”叶绍瑶很平静,“教练说过,努力不一定会收获金牌,伤才是运动员的勋章。”

她曲起膝盖,脚趾摩挲着腿侧的水泡。

痛感已经消退,取而代之是鼓鼓囊囊但麻木的触感。

这是她的第一块勋章。

半晌,邵女士才开口:“我希望你想明白。”

“这会是我二十岁、三十岁都不会后悔的决定。”

“你还是个孩子,讲什么三十岁。”

小姑娘对着月色下的模糊身影笑了笑,声音故作成熟:“我是从三十岁重返八岁的叶绍瑶,我证明自己没有后悔。”

“所以,”邵女士再次问出那个问题,“非滑冰不可吗?”

她想听到回答,让她做出判断的回答。

“嗯,非滑冰不可。”

“那就去滑吧。”

事实证明,揠苗不能助长,把它捂在不见光日的温室里也不行。

叶绍瑶激动地踢被子:“您说什么?”

邵女士掖好被角,故意说:“我让你别滑了。”

“才不是这句。”

她刚才听得很清楚,她得到可以光明正大的敕令。

母女难得平和的聊天局以一个哈欠结束。

小姑娘困得睁不开眼睛,嘴里糊里糊涂:

“我问过穆教练,他的课没涨价哦,一分钱都没有涨。”

“我肯定不是故意问的。”

第一个十万大关,感谢大家不离不弃!(如果有读者的话…)

2024.02.23

2025.06.05 精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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