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初次见面

岸北市的冬季漫长,一直蔓延到四月开春,原本已经要回暖的天气,因为西伯利亚又南下一波冷空气,气温重新跌破了零度。

暖气还没有停供,管道里时不时流过充盈的水声,但邵女士坚信寒气从脚起,依旧不放心女儿的身体。

“把沙发上的外套带上。”

好不容易可以轻整行装的叶绍瑶一听又要穿着夹棉大袄去滑冰,满脸写着抗拒,她觉得这样像极了一只呆头鹅。

小孩子脚长得快,叶绍瑶已经换上了今年的第二双冰鞋,邵女士其实是不乐意的,说她还没滑出什么成绩净贴钱。

叶绍瑶叉着腰反驳:“岸北在八月份就要举办大比赛了,教练说我明年可以报名去见见世面,您就盼我点好吧。”

新的冰鞋还在适应期,上冰滑行踉踉跄跄,如果不是基本功尚在,小姑娘差点以为自己被点了穴。

穆百川难得像个耐心的长辈,蹲下身替她调节鞋带,教授如何在放松脚踝和滑行之间寻找舒适区。

一个小时下来,叶绍瑶已经完全进入训练状态。

有新的学员上门,穆百川被叫去同家长商量课程安排,好一会子过去,才想起冰上还有一只笨拙的小天鹅。

目光在冰场逡巡一周,叶绍瑶正扬着短胳膊短腿学别人练华尔兹跳。

手臂摆幅不够,加之出刀前的重心没有完全压在滑足,最高点转换重心不明显,果然落地不稳,小姑娘又摔了个五体投地。

这是一个完完整整的错误示范。

若他亲自在场盯着,指定会劈头盖脸训斥一番,说她还没学会滑行就学别人跳跃。

不过初生牛犊不怕虎,跌倒只是站起的反义词,她可从不会因为一次失败就畏惧困难。

穆百川时常这样感慨。

害怕被疾言厉色的穆教练发现,叶绍瑶心虚从地上爬起,跟着隔壁组的姐姐们尝试了一个摇摇晃晃的燕式。

摸不准单足滑行的重心一直是她老大难的问题,还不等浮腿抬到髋骨高,稳稳侧摔在地上。

她捂着屁股吃痛,但好歹顺理成章地把刚才失败的华尔兹跳掩盖过去。

她有些佩服自己,或许这就是穆教练所说的带脑子滑冰。

经过一番自导自演,叶绍瑶在冰上反复展示摔倒爬起,衣服的厚重加倍消耗她的体能。

等穆百川重回冰场,小姑娘的体力已经有些不支,滑行走样,鞋帮也开始磨得小腿痛。

穆百川察觉出她状态不佳,在下课前特意点名嘱咐:“从下节课开始,叶绍瑶提前半小时到场,自觉增加体能训练。”

体力是运动员最渴求的东西,体能训练也是每项运动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

花样滑冰的每套节目都包含滑行、旋转、跳跃和其他技术动作,在保证滑冰速度和动作质量的情况下,体力流失是极快的。

为了让学员们在节目后程呈现出更完美的技术动作,俱乐部还强行要求配备体能课。

这一听就并不容易。

星未来俱乐部和健身房在同一楼层,面对面开着,只隔了一个中厅,体能不足的学生会借健身房进行陆地训练。

以此,这个健身房也被称为俱乐部学员噩梦般的后花园。

00年代的健身房没有完备的基础设施,环境也算不上顶好,半封闭式的店面设计让里面的一切无处可藏。

器械内生硬的摩擦声厚重而尖锐,哑铃被扔在水泥地上发出闷响,叶绍瑶每每路过,皮肤都会掀起一层疙瘩。

她对那些五大三粗的叔叔们有莫名的恐惧。

不过还好,穆教练只是让她在课前去楼下的大卖场跑圈子,去安全出口跳楼梯,去借冯教练的平衡盘,并没有下达明确的指标。

脱离教练的视线,叶绍瑶最喜欢借兜圈的名义逛商场,在二楼的美食区买Q|Q鸡架填肚子,再看看新华书店的玻璃展柜又推出了哪些新的购书活动。

她最喜欢那家书店的装潢,尤其是门口那个同她差不多高矮的公主立件,没几个星期就被她摸掉漆了。

换做以前,逛商场可排不上她的喜好,但现在有更讨厌的体能训练在前,连大爷大姨偷卷塑料袋她都乐意看。

某天队内小测,叶绍瑶因为跳高成绩不达标,被穆百川发配楼梯口。

哎呀,和这里的每一阶楼梯见面,她都苦大仇深,跳完这一层,就破了自己七百阶的纪录。

不过以前她还可以偷懒,今天的教练格外严,掐着表来。

又一层,叶绍瑶的膝盖壳在冰凉的水泥地面,累得蹲也蹲不住。

放纵自己坐一会儿,教练会发现吗?

小脑筋前所未有地认真分析着。

虽然教练按照速度规定了时间,但他没找师姐当眼睛,也不会知道自己究竟跳了几层走了几层。

叶绍瑶点头,给予自己认同,拍了拍沾满墙灰的手掌,在能力范围之外,悄悄地偷了小懒。

一楼的风口灌着室内的暖气,有微弱的风丝扑面,她捋了捋润湿的刘海儿,享受闲暇的片刻。

时间到了,她得回冰场打考勤,叶绍瑶依依不舍地挪开屁股,叹着气往回走。

巧不巧,在三楼的安全门后,她发现了一个年纪相仿的男生。

他似乎在哭,声音很轻,肩膀一抽一抽的,脑袋抵着刚粉刷过的白墙,像在面壁思过。

男孩子哭鼻子,叶绍瑶张圆了嘴,这是小小年纪的她还没见过这等稀奇事。

她揣着善意,凑着脑袋就去拍人肩膀:“你在这做什么呢?”

男生像是惊醒的小鹿,睁着被泪水洗涤过的眼睛,扭开脸,带着一丝慌乱。

“没什么。”

叶绍瑶挠挠下巴,说道:“我叫叶绍瑶,就在三楼学滑冰,你作证,我刚才可没有偷懒哦。”

听见滑冰两个字,男生显然失去了聊天的**,脑袋上仿佛有一对纤长的兔子耳朵耷拉下来,闷闷地“哦”了一声。

又过了一会儿,男生止住了抽噎,但眼眶依旧红红的,叶绍瑶于心不忍:“你为什么哭呀?”

他说:“我爸爸让我学冰舞。”

他提了提挂在手上的绳子,牵动沉重的冰鞋在逼仄空间的摩擦中哐啷响,叶绍瑶这才注意到眼前的男孩子身上有种别样的气质。

即使是垂头耷眼,他的脊背依然挺得板正,像美术老师彩笔下的白桦树。

她高他小半个脑袋,目光与他立起的一小撮发丝持平,连微风都晃不动它,和它的主人一样倔强。

叶绍瑶想,自己是个大姐姐,要帮助弟弟解决困难。

“其实冰舞也不错呀,教练说我平衡不好,就应该多练练舞蹈。

“你的舞蹈怎么样,可不可以教教我?

“正好我该回冰场了,我们一起去吧。”

叶绍瑶在他头顶薅了两把,试图把那撮头发摁下去,男生的发质柔和,倔强的发丝在她手下服服帖帖。

一阵电流声在头顶的喇叭鸣响,随即是工作人员播报一则寻人启事。

“季林越小朋友,季林越小朋友,你的妈妈正在三楼明日星冰场等你,你的妈妈正在三楼明日星冰场等你,请你听到广播后立即与妈妈汇合,请你听到广播后立即与妈妈汇合。”

“又有小朋友在冰场走丢了呀。”叶绍瑶感叹。

冰场大概是这个商场走失概率最高的地方,这已经是她在这个月听到的第三则寻人启事。

前两起都是因为某些小朋友不想学滑冰而躲猫猫呢。

“现在的小朋友真不懂事,”叶绍瑶端着大人的姿态,抱着胳膊频频叹气,“学会滑冰是最酷的事情了。”

她刚完成两轮体能训练,别提有多怀念只需要滑圈圈热身的日子了。

眼前的男生被说得羞红脸,扒开安全门就闷头往里走,也不看什么东南西北。

“你认识路吗?我跟你一起吧!”

叶绍瑶很喜欢这个在半路上捡到的便宜弟弟,主动牵着他回到冰场。

两只小手交握在一起,没有少年的扭捏和青年的暧昧,和其他手牵手的玩伴一样,坦荡大方地暴露在灯光之下。

她手绳上的小鱼吊坠偶尔擦过他的手背,他指尖包裹的创可贴浸入她的温度,它们的主人会成为很好的朋友。

回到冰场,冰面上的学员和游客已经被赶除去,清冰师傅开着轰隆隆的冰车,新浇的冰即将成型。

他们坐在休息区等候。

叶绍瑶怕弟弟畏生,特意从小背包里拿出妈妈给她买的水果糖,只手递了一捧过去。

男生瞥了眼,旋即摇头:“我妈妈不让我吃糖,会坏牙。”

小小年纪就已经拥有虫洞的叶绍瑶顿了顿,讪讪收回手。

穆百川从服务台得知徒弟安全归来,特地来问候她的训练感想。

他的学生不少,几乎每周都有新的人来,虽然做不到对每个学生都关怀备至,但他必须不让任何人掉队。

顺便,及时了解她的学习进度,以便接下来的课程安排。

他把叶绍瑶安排妥当,才用目光打量她手里牵着的人,那孩子视觉年龄和她一般大,不过个头要矮些许。

男生的个头窜得晚,比同龄女生矮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一节滑冰课三个小时,除了离不得人的幼儿,大多家长都不会选择留场陪伴,基本是赶时间送孩子来,等到下课时间再接孩子回家。

穆百川看他眼熟,大概就是趁父母和冰场都不注意时溜开的。

“你叫什么名字?”他蹲下身询问。

男孩怯怯地回答:“我叫季林越。”

“你就是季林越?”

叶绍瑶瞪圆了眼睛,刚才她拿腔捏调训斥的调皮孩子竟然正被自己牵在手里!

“你妈妈才离开,说要去楼下的商店找你,”穆百川作为一个长辈和父亲,深知这件事的严重性,郑重告诫他,“你不知道她刚才有多着急,哭着问别人有没有看见自己的孩子。你得和你妈妈好好道歉。”

“你是哪个组的学生?冰舞?”冰场还没开放,穆百川有充裕的时间回忆,“咱们这里凑得出一对冰舞吗?”

季林越没摇头也没点头,像头小驴倔在那里。

“我不知道。”

“无论如何,我会尽快让冯教练打电话给你妈妈,现在你得去上课。”

冯教练同是岸北市星未来俱乐部里的教练,主教双人滑和冰上舞蹈,但练习这两个项目的人实在少,所以平时也会留意单人滑的情况。

据说,当初容翡去首都练双人滑就是因为她的举荐。

冯蒹葭年轻时在花滑国家集训队待过,比穆百川出身更好,和当时小有名气的双人滑选手李葳蕤搭档。

但苦于始终没出什么书写历史的大成绩,二人磨了八年,李葳蕤因个人原因选择退役。

冯蒹葭失去搭档,同期男运动员也没有能填补空缺的人选,她被迫练回女单。

当时的华夏女单正经历复兴的辉煌,阚玉以一己之力盖住了所有人的光芒。

冯蒹葭顶着压力滑了几年国内赛,到最后也没有一个体面的收官之作,在女单大踏步时宣布退役。

那时网络并不发达,纸媒当道,体坛报纸铺天盖地是阚玉在亚冬会获得女单金牌的报道,只在中缝辟了一小块方框,写着“昔日花滑新星坠落,蒹葭终在体坛枯萎”的字样,和上下的广告编排得一样大。

再出现在媒体的新闻里,是关于她产后决定加入星未来俱乐部的访谈,打算和丈夫李葳蕤共同执教双人滑和冰舞项目。

叶绍瑶是从父亲叶先生嘴里听到的这些,当年他也是冯/李的忠实冰迷,至今还收藏着他们在92年世锦赛上的亲笔签名。

但季林越不明白。

他中午见了冯教练一面,对方是个极有个性的女士,一身银白色运动服,短发利落地别在耳后,说话铿锵果决,眼色坚定,看起来是一号不好惹的人物。

穆百川给冯蒹葭拨去电话,玩笑里带着一斯不容置疑的责怪:“你和老李是怎么与家长交接的?孩子从两个大人眼皮底下溜走。要是这孩子真跑丢了,咱们俱乐部和冰场都得负责任。”

此时的冯蒹葭正在指导青年组的陆地抛跳动作,被男伴绵薄的臂力扰得心里烦,一通电话直接丢给李葳蕤接去。

李葳蕤曾在93年世锦赛的短节目失误,造成右膝半月板严重撕裂,后又不听队医退赛的建议,次日打封闭针带伤上阵自由滑,耽误了治疗黄金期。

膝盖在比赛中不免二次伤害,不等最后的颁奖仪式,队医直接将他抬上担架。

九年恢复下来,右膝只留下手术后的淡色痕迹,但上冰始终成为一件麻烦事,从此也只能进行简单的滑行。

他来到冰场时,清冰时间已经结束,学员们再度涌入,恢复了体育休闲的喧闹。

他微微欠身,习惯性将身体的重量渡给左腿,和穆百川打了招呼:“我们已经和她妈妈取得联系,她说立刻赶来,让我们不要耽误课时。”

说完,李葳蕤牵起男孩,温声哄道:“走吧,我带你去见见你的小搭档,她也是今天第一次来,是个特别可爱的妹妹。”

叶绍瑶不知何时松开了季林越的手,右手再度被牵住时,覆盖了一层粗糙的质感。

他才不过六七岁,稚嫩的关节已经在冰上磨出一层薄茧。

她知道,身上每一道痕迹都是运动员的勋章,彰显着他们曾经百炼成钢的荣誉。

她感觉到,季林越有意识握紧了她的手,微微晃了晃。

他用眼神乞求着,叶绍瑶点头想跟他走。

但她没敢挪步。

好像自己也还没下课来着……

穆百川最终是受不住小姑娘的撒娇发嗲,同意放她去。

这是叶绍瑶第一次从正门走进健身房,看着周围的大人们轻而易举地做着卷腹卧推,和身上没二两肉还训练偷懒的她形成了鲜明对比。

安全感在此时降到了谷值。

“我们不练这些。”季林越在她半个身位前,拉着她走过。

李葳蕤带他们去的是俱乐部专属练功房,门里是另一副模样,空气中的味道都要清新不少。

叶绍瑶见到了爸爸久仰的冯教练,只是对方并不适合在此时心平气和地打招呼。

李葳蕤往窗边指了指:“小朋友,那就是以后和你一起搭档的妹妹,她比你还小两岁,在读幼儿园。”

季林越和叶绍瑶顺着目光看去,那里随意摆放着几张淘汰下来的哑铃凳,只有一个穿着粉色公主棉裙的女孩子坐在末端,她的胳膊勉强够到窗台,在空气中指指点点,数着窗外北归的鸟。

“姚苑。”

小公主听见有人在叫她的名字,转过肉乎乎的脖子,两颊的肉抖了两抖。

她的年纪不大,但是记性好,认出这是刚才让她等哥哥的叔叔,立马跳下凳子跑过去,粉色的头花盘起头发,垂下来细带在半空盈盈飘动。

姚苑用糯糯的嗓音说了一句:“教练好。”

“这个哥哥以后就和你一起滑冰,”李葳蕤把牵着季林越的手往前送了送,“他叫季林越。”

季林越被惯性带上前,险些撞上身前的姚苑,礼貌地说了声“对不起”。

姚苑没有在意,弯着笑眼同样说了声:“哥哥好。”

她的眼睛继续往旁边扫,留意到哥哥身边还有个一同来的姐姐。

自己不才是哥哥的搭档吗?

难道冰舞还有另外一个搭档吗?

犹豫再三,姚苑还是说了句“姐姐好”。

这边结队成功,叶绍瑶心里泛酸,这明明是她捡到的弟弟,转眼就被拉去给别人当哥哥了。

她把其乐融融的三人抛在健身房里,夺门直奔冰场,一路抹着眼泪。

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哭,明明也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人。

后来想想,叶绍瑶只能解释,大概是因为自己天生的颜控心理在作祟,不舍得就这么把漂亮弟弟拱手让人吧。

泪花模糊了视线,叶绍瑶全凭着记忆带自己回到冰场。

邵女士身上熟悉的香水味窜入她的鼻腔,她跑去抱住她的腿,一把鼻涕一把泪:“妈妈,我也想转去学冰舞。”

很奇怪,对方做出退一步的动作,脑袋上方也没有传来熟悉的安慰。

她抱得更紧:“妈妈,我明天就想学冰舞。”

“小妹妹,是谁欺负你啦?”

那女士的声音有些沙哑,也像刚哭过似的,总之,和妈妈的声线两模两样。

叶绍瑶当场怔住,连鼻涕泡都忘记吸走,咸意淌进唇角。

屋漏偏逢连夜雨,经历了朋友被抢走和认错妈妈两件事,她觉得,自己才七岁就已经丢完了一辈子的脸。

啪,手里的弟弟飞了:(

2023.01.02

2023.03.17 小改

2023.09.24 小修

2024.01.13 大修

2024.03.20 修改屏|蔽|词

2024.03.21 修改错别字

2024.06.19 小修

2024.07.02 修改错别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初次见面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