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岚,这个名字沈徊玉毫不陌生。
起初,这个名字作为从未出现过的拜访者印在拜帖上。
拜帖的前半段,字迹端正颇有风骨,正正经经在写,内容也合乎礼节。拜帖的后半段开始发癫,用的是放诞不羁的草体,好像是在考验他六艺全才的名头是不是浪得虚名。
他花了两天时间,辩出了后半张拜帖,结果,那是一段言语轻佻的邀约。
流氓。这是沈徊玉的第一印象。
谁家拜帖用草书,谁家拜帖第一次就邀人夜登画舫,共度良宵?
若放在从前,沈徊玉绝不会一忍了之。
可是那时,他只能当是没看到。
这种流氓拜帖他不是头一次收到,只是敢在上面署名的确实是头一个。
而且,这个名字,一直持续给沈府递了一年的拜帖。
最开始,他打发时间还看一看,对方的内容比最初那封有所收敛,还是意在邀他见面。后来,他得知了对方的身份,就再也没看过了。
新科状元这个身份,总会让他想起兄长。
他的兄长,新帝即位后第一位状元郎,也是难得一见的乾坤上品境天才。
那才是品貌才学皆为上乘的,真正的世家公子。
又想起来了……沈徊玉闭上眼。
沦落到典音司后,他想办法打探朝中大臣底细,在名册上也看到了雁岚的名字。朝中上下,唯有这个雁大人,入仕一年来,不曾踏入过典音司。
挺意外的,沈徊玉从一开始听到“雁岚”这个名字,就想起他曾经看过的几封流氓拜帖。
此人该是个风月老手,才算合理。
他留在世京,是为了替沈家平反,只可惜他是凡体,力薄如纸,要想搅动世京城的浑水,他需要借助上品境的力量。
上品境者,可以赐印。
交渡之时,若对方愿予,他能获得对方至少一成的力量。
但这是个风险买卖。
哪怕提前谈好交易条件,对方也有可能在关键时刻临阵退出,让他竹篮打水,一场空。
没有人不看重自己潜心修来的念力,妄图一成力,都要百般算计。
更别提赐印了。
若能得赐印,便能获得对方一半的念力。此长彼消,没有傻子会给一个贱籍赐印。
而且朝野之中,上品境者屈指可数。
他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和一个不行,那就两个,三个……不重要了,只要能为沈家平反。
沈徊玉睁开眼,思绪回到面前的女子身上。
最初他只知她是状元出身,却不知这个不端不正的流氓状元还是个坤乾上品境。她的品境是在两个月前才记录在册的,那会儿正是沈家蒙难之时。
他看得到雁岚眼中直白袒露的欲念,她的念力气场很强,同时眼中的渴望也比常人更灼烈。
就是不知道,这股上脑的色心,能维持到几时,又能为他做到什么程度。
沈徊玉不敢赌。
如果有可能,他也不想人尽可夫。
赐印代表上品境者宣示主权,凡在其品境以下者,皆不可再近他身。
可是谁会折损自己一半的力量,给他一个贱籍身赐印呢。他不奢求赐印,只求得到哪怕一成力量,能够在一段时间内自保。
“想清楚了吗?”
雁岚给了他半个时辰的时间考虑,他就真的考虑了半个时辰。
垂眸沉思的沈徊玉虽然赏心悦目,但没有证据证明他的嫌疑,再过一个时辰就得放人了。
雁岚说:“到底怎么选?沈少爷。”
沈徊玉缓缓抬眸,微笑着问:“雁大人想将我留在司刑府,总得有证据证明我行凶,我想知道,你准备给我这个无辜之人,冠以什么罪?”
雁岚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是拒绝。她并不意外,只是漫长的等待让她失去了耐心。
“三名死者身上,有劣妖的气息。”雁岚盯着他的脸,“皇城脚下,牵扯上妖的案子,都归我管。”
她手底下真正掌权的不是司刑府,而是司妖监。人到了司刑府,还有机会活着出去,一旦与劣妖扯上关系,进了司妖监基本就算是没了。
太子,就是这样没的。
沈府,也是这样没的。
沈徊玉便是想起她与太子谋逆案有关,很可能就是元凶之一,才断了与虎谋皮的念头。
他握拳,神色变得不那么从容,“雁大人,用力过猛了。”
“我只是区区贱籍,大人没必要给我扣上这么大顶帽子。”
说完,他眼尾染笑,靠在刑椅上。
“如你所愿,就在这儿做吧。”
“……”
雁岚一时没反应。
她看向沈徊玉,对方如染脂红的眼尾恹恹耷着,冷冷戚戚扫了她一眼,闭上双眸。
雁岚明白了,他是指在这儿让她速战速决。他以为自己只是看上了他的身体,他想让她得偿所愿后放过他。
沈徊玉,你何时学会委曲求全了,是典音司教的吗?
明白之后,她的心脏突然变得滚烫。
“对不起,是我没表达清楚。”
沈徊玉睁眼看她。
她那突然间的一脸正气,差点让沈徊玉怀疑自己自作多情,犹犹豫豫准备开口挽尊,就听她说。
“我是指,长期合作。”
“……什么?”
“不是一夜。”
“……”
“不是一次。”
“……”
“也不是在这种地方,”雁岚的语气像在商量,“我比较喜欢软的,床。”
沈徊玉用尽力气,让自己的表情没有失控,“……合作?”
他没听错,忽略掉后面的话,她一开始说的是合作。
她对一个贱籍说合作。
“我可以给你,我的两成念力,只要你跟我一年。”雁岚说,“比起那些不入流的上品境承诺给你的一成两成,我应该是很划算的。”
何止划算。
根据得到的消息显示,雁岚是极少见的直逼圣体的上品境,她的一成念力,抵得过那些初阶上品境一半力量。
只是这样的话从她口中说出,真的很像意图明确的骗子。
想骗他心甘情愿献身,得到后会在关键时刻一脚踹开他的骗子。
但要说毫不动心,假的。
他当然也动心。万一,是真的呢?
“一年么。”沈徊玉低头盯手,尚且还理智,“雁大人是因为这一年里没得到我的回应,心里憋屈吧。”
人对于得不到的东西总有征服欲,雁岚写了整整一年石沉大海的拜帖,自然心里怨他。从前他是可以忽视朝廷命官的太傅之子,现在他只是阶下囚。
谁都能踩他一脚,谁都能……
“雁大人,别跟我开玩笑。”他说,“我贱命一条,没别的值钱了,你是想让我连最后的本钱都一无所有吗?”
他低下头,很是凉薄地自嘲一笑。
沈徊玉很少流泪,很少在人前流泪。
虽然他眼中那片水波没有聚成泪滴下来,但这样的神情,雁岚就当他是哭了。意识到这点后,她心底一震。
铁窗上那只绿嘴乌鸦,在此时鸣叫了一声。
雁岚猛地闭眸,整理好思绪,随后弯腰解开了他手上铁拷。
“时辰到了,”她说,“走吧,沈少爷。”
沈徊玉走的时候没回头。
他前脚走,雁岚后脚出大牢。
闻鹿在雁岚的示意下跟上了沈徊玉。
伍阁小跑到跟前,站在雁岚身后同她一起遥望两人背影。
伍阁说:“老大,沈二公子与此案无关吧?”
“难说。”
听到这两个字,伍阁之前的猜测就尘埃落定了,他敢确定,在牢里这几个时辰,老大用来审案子的时长不超过一柱香。
她从来不会用这种不确定、模棱两可的词判断一个案子。
难说,难说……难说的怕不是沈二公子涉案与否,而是他家老大没能一举得逞,正在想后招。
曾经吃不到的天鹅肉,一朝近在眼前,这要是都不咬一口,他合理怀疑老大不行。
回到后院。
绿嘴乌鸦落到雁岚左肩上,扑哧几下翅膀,尖嘴张合之间,发出嘶哑叫声。
雁岚半跪俯首,恭听。
“为何让他走?”鸦语里传出只有她能听懂的语言,“雁岚,你心疼了?”
雁岚说:“属下突然想到更为折磨人的办法,比起身体上的枯燥索取,骗取真情再将其毁之才更诛心。”
黑鸦发出嘤嘤笑声,很是质疑。
雁岚说:“属下还有一法,可将其炼成诱妖体质,以沈少爷的品貌,辅以诱妖之脉,以身诱妖,必能大有所获,可早日为殿下寻得修补镜体的药引。”
这才是正中下怀的良策。果然,再没有人声传来,黑鸦扑哧翅膀,飞走了。
闻鹿回到司刑府时,已是深夜。
雁岚披衣起身,打开门。
闻鹿说:“属下跟着沈二公子到了典音司,亲眼见他进了门。途中有人跟踪,那人极擅隐匿,所过之处没有留下丝毫痕迹,属下推断,此人至少是个初阶上品境。”
雁岚问:“那人可有杀心?”
“不曾有。”对此,闻鹿的回答很肯定,“此人自沈二公子出司刑府就紧跟了上去,应该是一直守在外面。”
“是男是女?”
闻鹿脸色难看,“没有痕迹。”
随后,雁岚出府,按照闻鹿所说,重走了一遍司刑府到典音司的路。
闻鹿说:“属下明确知道那人曾在这几处停留过,可是赶过去一点也没有残留的痕迹。”
“这世上没有什么无迹可寻,做了就有痕迹。”
说着,雁岚指尖抚墙。
念力穿墙而过,搜寻蛛丝马迹,最终在狭缝中找到了芝麻大点的一抹残迹。
她放到鼻间,皱眉。
“人血,混着劣妖味。”
几秒之后,她初步下结论。
“此人,和杀死那三名死者的凶手,是同一个。”
雁岚取出锦帕擦手。
闻鹿:“凶手是……妖?”
人血染妖味,大概率是吃人的劣妖混入了城中。
但不应该。
世京城有护国罩坐镇,护国罩是当今圣上云集了一百零八位上品境者献身所筑,妖邪不侵。倘若城中真的混入了劣妖,那便牵扯大了。
雁岚另有考虑。
“是吃了妖血的人,是个靠禁术提升的劣质上品境。”
这血是活人血,妖,却是死妖气。
凶手重现,又是没留痕迹。
雁岚猜测,此人的能力是消除。留没留痕迹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跟沈徊玉有关。
于是第二日,雁岚带着那芝麻大点的证据,又到典音司。
这回有证据表明此案涉及劣妖,雁岚名正言顺把沈徊玉带到了司妖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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