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要韶玉等两刻钟,其实两刻钟没到,连霁就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了。
他这样出身的人,应该少有这种仪容不整的时刻。工匠服的衣角被溅上泥点子,右手臂袖子甚至被树杈划开了一道裂口,露出里面雪白的对襟一角。
而他恍然不觉,扶着墙壁匀了匀呼吸后,走到韶玉身边蹲下,取下背在左侧的囊箱:“时间紧,雁白只来得及翻出院子里备用的药箱。许多内服的药我不确定能不能用在猫儿身上,就只带了一些外敷的药出来。”
连霁把囊箱里的金疮药和纱布取出来递到韶玉手里,又拿出几贴膏药,迟疑道:“这是宫中太医研制的药,据说治疗跌打损伤很有效用……”
显然易见,这些药品都是出自豫梁宫廷的好药。
韶玉端详手中的瓷瓶,见瓷瓶上贴心地贴上了写着“金疮药”三字的字条,犹疑一瞬后,果断道:“有金疮药和纱布就够了。”
她于药物并无研究,却也知道各地的金疮药多是治疗外伤的。连霁手里的药膏或许作用厉害,可这时候还是稳妥为先吧。
韶玉打算替黑猫简单清理下伤口。
几乎是她想着要不要带着黑猫去不远处的小溪旁的刹那,连霁腾的一下再度起身。“是我考虑不周。我刚才应该带点清水过来的。”他自责:“我现在去打水。”
韶玉来不及劝,他已急匆匆地走了出去。走到洞窟口又想起什么似的,回身把囊箱中的药瓶、剪子等物翻到出来,把囊箱背在肩上再度跑了出去。
韶玉提高声音:“小心点,别太急。”
他回头应:“你不用担心!我马上回来。”
但韶玉瞧着他笨手笨脚的,心里实在放心不下。蹲久了腿麻,大抵是被连霁的随性感染,韶玉此刻也顾不得身上的缁衣会不会脏了。
她学着连霁之前的姿势,盘腿坐在地上。将黑猫小心抱在怀里,韶玉两指在黑猫的下巴挠了挠,听黑猫舒服地发出几声咕噜声,她回想着与连霁的几次见面,轻声叹道:“果真是娇生惯养长大的人……真是为难他了,今日要如此辛劳。”
韶玉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的。
连霁带着装满了水的囊箱回来时,半边的身子尽数湿透,剩下的半边也好不到哪里去,污泥和草屑蔓延到后背。
他实在狼狈得不成样子,可把装满水的囊箱小心放在地上,抬眼朝韶玉看来的眼眸却灿若星辰。
韶玉抚猫的动作不自觉停下:“……你摔溪里去了?”
连霁不好意思地点头:“石头太滑,我背着囊箱起身时没站稳,不小心跌下去了……幸好水不深,我再站起来不费劲,没耽误太长时间。”
以后独处时得多照看他一点,否则淹死在哪个角落里都不知道。韶玉暗想。
她剪下一小块纱布,用清水打湿,动作轻柔地替黑猫擦拭伤口附近的血迹。黑猫明显感到不适,挣扎着想要逃开,却被韶玉桎梏住身子,逃不出去。
“乖一点。”韶玉拍拍它的头,:“很快就好了。”
连霁目不转睛地看着韶玉与黑猫。
一侧洞口的阳光斜照进来,恰好落在韶玉身后的一座道教仙君的半张脸上。斑驳掉落的一张脸上,他含着笑意的眼眸半敛,而在他的目光尽头,穿着素净缁衣的韶玉正垂着头替黑猫处理伤口。那黑猫面对连霁时凶得像豹子,在她的指尖却瘫成一滩水,带着陈年疤痕的左眼半眯着,像是注意到了连霁的窥视,漫不经心地朝连霁瞥来一眼。
金黄的阳光,斑驳的石像,默不作声低头的韶玉,还有伏在韶**上、带着新伤旧伤的黑猫。色彩突然前所未有的绮丽,组成了一副曼妙的画卷,深深烙印在连霁心头。
他忽然想起万相寺内举着破碎的花瓶、冷冷朝着他看来的韶玉。同一个人,怎么会有如此不同的两面呢?
或许在那个时候,连霁已经隐隐约约地感觉到,韶玉身上有他一直缺少却一直渴求的什么东西。
可那究竟是什么呢?连霁暂时想不明白。眼下他只是好奇地指着黑猫问韶玉:“这猫儿是你养的吗?它是来清静山上找你的吗?”
药上完,韶玉在为黑猫缠绷带。
白色的绷带缠在黑猫不肥不瘦的身躯上,韶玉专注着手上的事,抽空满足他的好奇心:“它没有主人,我只是与它认识了几年,偶尔喂过它几回罢了。至于它是怎么来到清静山上的,我并不清楚原因。”
说到后来,她不太确定了:“……难不成是上个月我从家里返回时,它偷偷跟着我上山的?那它岂不是已经在山上待了一个多月了?”
连霁问:“你家离清静山不远吗?”
“唔,不算太远。”韶玉不愿与他聊太多自己的事情,毕竟她进欢喜庵的方式称不上光彩。替黑猫简单包扎好后,她抬眼见他单手撑着下巴坐在对面,衣衫半湿、耳鬓也沾染了两滴泥点子,不由道:“你这副模样怎么回万相寺?”
连霁不在意道:“不要紧。除了雁白,没人会问我怎么回事。”
他把自己说得不值一提,韶玉却没忘记拜佛大会时的场景。
若他在万相寺内都称不上是重要人物,那万相寺内还剩下什么重要人物?
今日耽误了太长时间,慧音姑姑怕是要向觉慈探听自己的去处了,既然黑猫已经找到,而且伤口也简单处理过了,一切事了,韶玉便开始想着离开的事情。
她想要提出离开,可看着面前连霁的模样,话就变得难以出口——他忙前忙后又是寻药又是打水,甚至跌落溪中湿了半身,他都不急着走,若她率先提出离开,岂不是显得她用完人就扔?但她能说什么呢,说“大恩大德,没齿难忘”太过虚伪,说“下次一定报答”又太不实际,她一个欢喜庵的小尼姑能帮上他什么忙?要还礼感谢吗?她去佛堂为他念几日经,求各路菩萨保佑他一生平安顺遂可以吗?
韶玉一时犯难,进退维谷。她不爱欠人情,可她与连霁身份悬殊,根本还不起人情。
连霁再度看穿了她的为难——韶玉发现了,他其实很善于看人眼色。
“你赶紧回欢喜庵吧,”他体贴地说:“剩下的东西我会收拾的。”
韶玉抱着黑猫,一人一猫俱是微微歪着头看连霁。
其实不必与他再说什么,他人再好也是姓连,意味着无穷无尽的麻烦,而且韶玉与他的接触并不多,不知道他会不会在将来某一日突然翻脸不认人。
现在就走,不必停留,不必管他,她只是个欢喜庵的小尼姑,她该明哲保身,离郑朗和他都远远的。韶玉这么告诉自己。
可她抱着黑猫,此刻却无法挪开一步。
或许是他的确是个烂好心的人,帮过她不止一回,也或许是他现在穿着半湿的带着泥土的衣衫的模样狼狈得太过可怜,总而言之,她不仅没立即走,反而鬼使神差地问出了一句话:“……你平日在万相寺都做些什么?”
连霁一愣,不知道她为什么问起这个,但还是略一思索,认真地回答。
“除了每日惯常的学习佛经,我经常练字、作画,最近还在和清静山上的工匠学习雕刻石像。”他说到雕刻石像,顿了顿,抿唇笑:“我正在雕刻一座观音像,若是我雕得不算太差,我就引你去看。”
他的生活清苦简单得出乎韶玉意料,与她一直以来对于世家子的印象相差甚远。
郑朗把豫梁说得天上有地下无,她原以为从豫梁来的世家子都该和郑朗一样对吃喝玩乐甚是精通。
她诧异:“来江陵府两个多月,你从来不曾出过清静山?”
连霁却表现得比韶玉还惊讶:“我可以出去么?”
韶玉无言以对。
她觉得自己可能懂得了连霁的心态。大抵是他过惯了原先一成不变的古板日子,眼下无论是救猫还是打水,于他都是极其有意思的事情。无怪他表现得如此积极。
江陵府里的大家闺秀也未必有他单纯吧?
韶玉默然。她悄悄叹一口气,转化话题:“我曾见有人受伤敷药,他是三日一敷的。”
连霁一点就通。他几乎是立刻笑开,迫不及待地接话:“我三日后会再来的!”他信誓旦旦:“到时候我会带着真正适合猫儿的敷药来见你。”
两人约定好三日后见面的具体时间。
韶玉避开人群,从人迹罕至的欢喜庵后门回到自己屋内。
幸好现在是她独自居住一间屋子——韶玉庆幸。去厨房找了点吃的东西,韶玉在房门紧闭的屋内看着安然自得舔着茶杯里的水喝的黑猫,回想今日发生的种种,不由后悔:“……真是昏头了。他那样的人,哪轮得到我怜悯。”
很快,她想通:“算了,就当是陪他消遣一段时光,算是偿还他的两次人情吧。反正把猫偷偷送走后,我和他也不会有任何牵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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