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玉?”一听韶玉的声音,荏娘连忙将门打开。她许久未见韶玉,乍然见到韶玉,声音都高兴得提高几分。
亲热地拉着韶玉进入院子,荏娘正欲问韶玉的近况,喉头就涌上一阵强烈的咳意。她脸色迅速变得苍白,一只手抚着胸口,神色痛苦地咳嗽几声。她显然注意到第一声咳嗽声音最大,于是克制着自己降低音量,之后的咳嗽声明显沉闷许多。
显而易见,这种刻意的与身体的对抗让她愈发难受,纸一般的脸颊浮现出不健康的晕红,眼眶也被因疼痛涌上的水意莹湿。
韶玉上前扶住她,一边拍着荏娘的背脊替她顺气,一边小声担忧地问:“荏娘,你的身体怎么了?你怎么咳嗽得这么厉害?”
荏娘咳嗽止住后,先是紧张地回头看眼屋内,见屋内并无动静,她才松了口气,拍了拍韶玉的手背,云淡风轻地笑道:“老毛病了,没什么大碍。”
韶玉不肯信她,与她上欢喜庵前的时候比,荏娘现在约莫瘦下了半个身子,孱弱得让她心惊。她摸着荏娘的手,触碰到荏娘的手腕,甚至觉得自己在摸一架骸骨。
“浥儿整日整夜地照顾我,现在他好不容易打个盹儿,我们声音轻些。”
荏娘朝韶玉满含歉意地一笑,任由韶玉扶着自己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拉着韶玉坐在身旁,荏娘关切地打量韶玉,问:“你当初离开得匆忙,阿莺说是将你送去一位远房亲戚那里暂住,是这样么?”
韶玉顿了顿,乖巧答:“我现在的确在为一位姑姑做事。”慧音姑姑怎么不算姑姑呢?韶玉也算是荏娘看着长大的,知道荏娘天性柔软善良,她温声安抚道:“姑姑虽有些严厉,心肠却是软的,为我供吃供住不说,还教了我不少本事。您瞧瞧,我的脸颊是不是都比几个月前圆润许多了?”
其实韶玉正处于抽条长个的年纪,这个月隐隐长高了些,脸颊不仅没有圆润,反而略微消瘦了点。不过荏娘听她说得恳切,一时倒也真被她糊弄过去,真心实意地为韶玉感到高兴,连声道:“过得好就好,过得好就好。”
“不说我了,说说您。”韶玉见她面色难掩憔悴灰败,人瞧着精神头极差,问:“您怎么这么晚了还不休息?”
荏娘想要说话,却又被咳嗽中断。她捂着帕子咳了会儿,不好意思地指了指院子里木盆里的几件脏衣服,轻声道:“我最近整日卧床,劳得浥儿整日进进出出,既是要为我寻医煎药,又是要打理院落。我劝他去学堂读书,他却死活要留在我床前照顾我,我感念他孝心,却又对他十分愧疚……他现在好不容易睡着了,我便想着悄悄起床,把家务活先做掉一部分,好替他减轻些负担。”
荏娘病得如此重了么?韶玉想问,却担忧戳到荏娘的伤心处,惹得她忧虑更重,更加影响她的身子。
想来想去没什么可帮的,韶玉劝道:“荏娘,您先去床上休息吧,我来替您洗衣服。”
荏娘哪好意思麻烦韶玉,急忙按住韶玉起身的动作:“我在床上躺了好几日啦!躺得我浑身骨头都松了。洗个衣服算什么?你放心好了,累不到我的。”荏娘嗔怪:“你是家里的客人,怎么好意思让你替我做事呢?”
韶玉却道:“我与姐姐阿莺最初搬来石头巷的时候,您也曾帮过我们许多。在我心中,您和我的血缘亲人没有差别。这些年来我们两家人相扶持着过来,姐姐与阿莺没有说出口,但我以为她们与我想得是一样的。若是您也把我们当做可以依靠的亲朋,这时候就不要见外了,我能帮您和裴浥做点事,我心里也高兴。”
荏娘的眼眶顿时被泪水浸湿了。她低头用指尖拭去泪水,笑中带泪道:“既如此,那辛苦你了,韶玉。”
她能想得开最好。韶玉松了口气,她真担心荏娘忽然倔起来,非要坚持自己洗衣服。
院中有两桶白日打来的清水,显然是裴浥白日打来用来洗衣的。韶玉利索地将木桶里的清水倒入盆中,一面洗着衣服,一面与荏娘闲聊。记挂着屋内睡着的裴浥,她动作间不敢发出太大声响,说话的声音也轻轻的。
“您晚膳吃了什么?现在饿不饿?”
荏娘笑道:“吃啦。是浥儿做的饭菜,一荤二素,我们两个人吃着正正好。”
提到裴浥,她唉了一声,眼底跟着浮上愁绪:“秋闱在即,浥儿却要忙着照顾我,连读书的时间都没有……他为这场考试准备了这么多年,要是因为我耽搁了可如何是好?”
戳中她的伤心事,韶玉头疼不已。见荏娘说着说着又要垂泪,韶玉连忙开解她:“秋闱重要不假,可您的健康在裴浥眼中却是任何一切都不能代替的。您不必自责,眼下当务之急是养好您的身体才是。”
“是这个道理不错。”虽然如此说着,荏娘眼中的忧伤却并没散去。她长长叹出一口气,幽幽道:“一直以来,我拖累浥儿太多了。”
韶玉赶忙转移话题,说起自己的事来。荏娘的注意力被转移,立马闭上嘴巴,津津有味地听起了韶玉的事情。
韶玉怎么能说自己是去欢喜庵上当了尼姑呢?
她说一半藏一半,把慧音姑姑说成好心的远房亲戚,把欢喜庵里的其他小尼僧说成是远房亲戚家同龄的小姑娘,到后来说无可说时,又犹豫着说起连霁的事情。
她说她交到了一个性子很好的朋友,帮了她许多忙,还和她一起救了黑猫。
“是那只经常在沁蓉县到处闲逛的黑猫吗?”荏娘惊呼:“我听说它惹了豫梁来的贵人,甚至还被我们沁蓉县的知县悬赏捉拿了?”
韶玉颔首:“就是那只黑猫。”她解释:“它身上受了伤,我们怕它被人捉到,于是将它养好后送到了离清静山稍远的黎安县。”
荏娘叹道:“那黑猫顽劣,可与一只黑猫较上劲,可见那位豫梁来的贵人肚量也是不大。”
韶玉想起郑朗的纠缠,由衷道:“是这个理。”
两人轻声闲聊间,韶玉已将木盆里的衣服洗了个干净。她抖了抖衣上的水珠,将衣服舒展平整,一一挂在晾衣杆上。
晾到第三件时,屋内响起了裴浥着急的呼喊:“娘……?娘,你在哪?”
右颊带着一道睡印的裴浥打开屋门,率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双手拿着洗后的湿衣服、被他的呼声吸引得看过来的韶玉。
荏娘见他似是呆住,想起这些年来裴浥与韶玉关系比幼时疏远许多的事情,怕二人尴尬,她赶紧站起来和稀泥,对裴浥说:“浥儿,韶玉刚刚回来。她见我辛苦,帮我洗衣服呢,你快谢谢人家,给她倒上一杯茶喝喝。”
裴浥登时回过神来。他的睡意先是被没看见荏娘一事惊去大半,此刻见到忽然出现在自家院子里洗衣服的韶玉后,那最后几分睡意更是彻底消散。
看清韶玉手中拿的正是自己的外衣,裴浥三两步上前夺过韶玉手中的湿衣,高声羞恼道:“谁让你洗我们家的衣服了?!是你自己家的衣服不够你洗吗?”
韶玉呃了声,不知如何回复是好。
气氛尴尬之际,荏娘沉下脸,不满地教训裴浥:“你这孩子,是怎么和韶玉说话的?”
裴浥背过身,将外衣晾在杆上,低声向韶玉道歉:“……对不起。我不该这么说话。”
韶玉知情知趣,道:“既然裴浥醒了,那我先回去了。”
裴浥的背脊一僵,弯腰取衣服的动作停了一瞬。荏娘走过来拉着韶玉的手,把她往屋内牵:“让他晾衣服吧,你陪我坐一会儿再走。我好不容易见你一次,也想与你再说说话。”
她表现得极其亲密,韶玉难以拒绝,便顺着她的力道进了屋。
荏娘为韶玉倒了杯水。韶玉发现她气力虚弱,提着茶壶的手微微颤抖,屋内烛火摇曳,她看着比在外头脸色更差,嘴唇隐隐泛紫。
韶玉再也忍不住内心的担忧,问:“您的身子怎么了?看过大夫了么?大夫怎么说?”
荏娘面上的笑意敛去。沉默片刻后,她苦笑:“原来你这么快就看出不对了。”她目光柔和地看着韶玉,安慰她:“没事,我自幼体弱多病,每年喝的药都比水多。我是生了一场病,不过休养一段时间就可以康复,就和以前的每一次一样。”
韶玉坐立难安。她莫名觉得有什么事情正在朝着更坏的方向发展了。短短一会儿,她就产生了无数困惑:两个月前,裴浥不是说要和荏娘搬走么?他们为什么没有离开?这两个月间到底发生了?是不是裴家那个小霸王裴炆干的?
短暂的寂静后,荏娘喊了声韶玉的名字,轻声道:“我有一事要求你帮我。”
她的手覆上了韶玉的手,慢慢握紧,像是在向韶玉汲取力量。
韶玉愈发不安:“您说。”
荏娘握着韶玉的手不放,目光却穿过半开的窗子,注视着院中沉默着晾衣的裴浥。她看着看着,声音渐渐变得飘忽起来,像是从云端传来:“如果……如果我真的不在了,韶玉,请你替我多看着这孩子一点。他是个好孩子,可我是他母亲,我知道他性格里有很偏激的一面……那种偏激对他不好,对任何人都不好。”
说到这,荏娘哽咽,眸光盈盈地看着韶玉:“答应我好不好,韶玉?如果我不在了,在他犯傻的时候,你一定要拉他一把。”
院中的裴浥似有所感,忽然抬眸朝屋内看来。院中的油灯熄灭,他的身影一半被夜色吞噬,一半被屋内透出的灯光照亮,背脊挺直,看过来的眼神是难得一见的迷惘,似是不解为什么荏娘和韶玉会向他看去。
荏娘朝他含笑摇头,示意无事。
裴浥困惑地背过身继续晾衣。他做事认真,晾衣也认真,会把每件洗干净的衣服舒展得没有一丝皱痕,甚至连每件衣服晾晒的距离都隔得分毫不差。
韶玉看得出神。
直到荏娘握着她手的力气略微加大,她才回过神来。收回视线后,她在荏娘期待的目光中犹豫着点了点头,沉声道:“荏娘,我答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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