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浥穿着一身素净的青色衣衫,身子瞧着清减了不少,神情平静。游廊旁栽种了一小片竹林,此时他站在竹林旁的阴影中,长身玉立,一眼瞧过去,谁也说不上来到底是他像竹,还是竹像他。
妙竹左看看裴浥,右看看韶玉,嘿嘿笑道:“真不愧是兄妹!长得都这么好看。真不敢想象你们的父母整日看到你们会有多高兴,若是你们一同坐到我对面,我吃饭都能多吃两碗。”
她开完玩笑,留下一句“不打扰你们兄妹叙旧了”,整个人便宛如雀鸟一般欢欣地跑走了。
等到妙竹离开,周围只剩下韶玉与裴浥两人,韶玉才走到裴浥面前,戏谑道:“没想到你会说是我的兄长。”她问裴浥:“你特地上山走一趟,是有什么事情要与我说么?”
裴浥忽略她说的玩笑话,只道:“我来替我娘烧一炷香,顺便来见你一面。”
他薄薄的眼皮抬起,定定看着韶玉:“……这回我是真要走了。走之前,我来见你最后一面。”
想起他上一次与她道别的时候,荏娘还没有过世,不过几个月的时间,他就成了孤身一人,离开的人从两人变为了一人,韶玉面上的笑意淡去。
“你是该离开沁蓉县,好好准备三年后的科举。”韶玉设身处地替他考虑:“在沁蓉县的话,裴炆时不时上门找你麻烦,多影响你生活。也省得三年后他再忽然蹦出来做什么坏事,影响你考试。”
“我娘走了,其实考不考科举对我来说已经没有差别了。”想起过世的生母,裴浥眼神黯淡。他站在韶玉身边,垂头看青石板上微微摇曳的竹影:“我只想替我娘报仇。我要裴炆和他们一家付出代价。”
荏娘的死已成了他的心结。韶玉无法劝他看开,只能叹息一声,说:“报仇的事需从长计议。无论如何,你要照顾好自己。”
裴浥没有答好,也没有答不好。两人默然相对,气氛一时沉重起来。
最后还是韶玉腹中的一声轻鸣打破了寂静。
韶玉尴尬地捂住了肚子,冲看过来的裴浥赧然解释:“我卯时就起来忙着帮姑姑做事,什么东西都没吃……”
裴浥眼中总算带了些笑意。
他拿出被油纸包着的两块糕点,问韶玉:“吃不吃?我今早买来的,本是打算备着肚子饿时垫胃的。”
韶玉真是饿极了。她没同裴浥客气,接过糕点小口吃起来。
裴浥问:“你怎么忙成这样,卯时起床就要做事了?”他轻哼一声,嘲讽:“起得这么早,不清楚情况的人怕是要以为你是被哄骗上山做苦工了。”
裴浥此人,迟早有一天会因为这张嘴被人打死。
幸好韶玉听得出他别扭语气下的关心,没有与他翻脸。
糕点甜糯,韶玉咽下一块,肚子总算不会发出奇怪的声音了。
她放下糕点,回答:“九月初二是庵主生辰,各府州的知府知州相继送贺礼来,越临近生辰,送的贺礼越多。庵里管事的慧音姑姑忙不过来,便将清点贺礼的事情交由我来做,我这才忙碌起来。”
方才的气氛太过沉闷,韶玉有心缓解,于是捡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与他说趣。幸好各位知府知州送来的贺礼中有颇多新鲜有趣的物件,她从几人抱都抱不住的金丝楠木说到失传已久的佛经抄本,全说给他听,希冀他能稍微快乐一点,不要过于沉溺在过往中。
裴浥起初听得漫不经心,但是很快的,他原本散漫的表情褪去。在韶玉没有发现的一个瞬间,他不知听到了什么,竟然气得浑身发起抖来!他恍然大悟地楞在原地,怒气席卷而来,冲得他气血上涌,脑袋嗡嗡的疼,一时觉得如坠冰窖,一时又觉得烈焰灼身,烧得他的理智荡然一空。
十分突兀的,裴浥打断了韶玉的话。他强抑努力,平静地问:“你说很多知府知州都会送灵芝人参之类的药材么?是太后娘娘喜爱这些么?”
韶玉抬起头来,此时已经看不出他的任何不同,只以为他的这句问话是好奇。
她点点头:“庵主有喝参茶和灵芝茶的习惯,各位知府知州送礼大多投其所好,喜欢送些品相好的药材来。”
裴浥失魂落魄,低声喃喃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韶玉没听清他在说什么:“你说什么?”
“没什么。”裴浥回过神来。他看着韶玉,眼神复杂,抿了抿唇,欲言又止了好一会儿,才下定决心似的开口:“韶玉,我和你说一件事,我——”
话说到一半,妙竹小跑着从游廊尽头探出头来,着急地喊:“妙心,妙心,快回来!慧音姑姑在找你啦!”
韶玉惊得连忙起身,急急忙忙与裴浥道别:“慧音姑姑找我,我先走了。”
裴浥袖中攥紧的拳头松开。
他泄了气,原本要说的话也咽了回去。他勉强道:“……那你回去吧。”
韶玉掉头离开。走出几步路后,她也不知怎的,突然心头一悸,一种强烈的不安涌上心间。鬼使神差的,她停住脚步,回头看向裴浥,问他:“你刚才想对我说什么?”
“没什么。”
裴浥避开她的视线,轻声说:“只是想说,以后你在欢喜庵里当尼姑,我考上科举后去了别的地方任职,说不定以后我们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了……总而言之,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别让绿珠和阿莺担心。”
原来他要说的是这个。
韶玉笑话自己疑神疑鬼,眉眼舒展:“知道了——我也祝你一路顺风,万事如意。”
她放下心来,同裴浥挥手作别,前往后院。
韶玉只吃了一块糕点,她走得急,剩下的糕点半点没动,被她孤零零地落在长椅上。
裴浥拿起剩余的糕点,好半天站在原地没动。竹叶娑娑,风吹散了他一句“对不起”,除了他以外,没有任何人听到。
蝉声渐嚣。
韶玉被慧音喊去,做的依旧是清点贺礼的活。见韶玉匆忙赶来,慧音问:“你去哪里了?我喊了你好一会儿,都不见你的身影。”
韶玉当然不能说是见裴浥了。她面不改色地回答:“姑姑,我腹中饥饿,于是去斋堂吃了点东西垫垫肚子。”
慧音点头,对她说:“荆州知府的贺礼来了。”
又来了!韶玉面上一时没忍住,露出了些苦相。
慧音看得好笑,也知道她最近辛苦,并不责备她,声音柔和地安慰她:“只剩下丹州、丰州和江陵府三处的贺礼没有送到了。等九月初二庵主的生辰过去,我做主给你放三日假,任由你在庵里好好休息个够。”
这么热的天气,能白得三日闲再好不过。韶玉露出笑颜,谢过慧音。
丹州和丰州的贺礼在剩下的七日内接连送到欢喜庵里,唯独江陵府的贺礼是拖到九月初一才送到的。
差一日就是太后娘娘的生辰,贺礼浩浩荡荡由几十人抬着送到欢喜庵里,险些塞满了后院。韶玉在觉慈的帮助下清点着众多贺礼,感受到了知府李游想要在圣上和太后娘娘面前留下一个好印象的强烈决心。
觉慈咋舌:“真是开眼了,他是从哪里找来这么多好东西的?分寸把握得也极好,净是些市面上难寻的好物。怎么连天竺高僧的佛本也求来了?”
韶玉甩了甩因长久提笔而酸麻不已的右手,叹气:“他的心意一应俱全,只是辛苦了我们,需要花更长时间去清点登记。”说到这,她舒了口气:“不过贺礼的事情总算是告了一段落。等明日庵主生辰一过,我就能好好休息两日了。”
韶玉的打算落了空。所有人没料到的是,一场意外突然降临,打破了清静山维持多年的平静。
九月初二,太后娘娘生辰当日,傍晚时分,斋堂里的厨娘在众目睽睽下晕倒在地。众人将她抬进屋内时,一模她的额头,发现她浑身滚烫,显然发了高烧,甚至一刻钟后浑身起了不少红疹子,整个人肉眼可见地肿胀起来。
慧音见多识广,哪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呵斥身边的小尼僧们保持安静,又马上遣人去万相寺请了大夫过来看诊,得到的结果让她顷刻间冷下一张脸来。
“感情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慧音咬牙切齿,一双眼冒火,几乎要溅出火星子来:“哪里来的混账,竟敢在欢喜庵里下毒!”
太后娘娘身份非同寻常,但凡是要进入她口中的东西,都需要厨娘先试一试毒。
谁能想到厨娘当真试出了什么,还是在这么个特殊的日子里?慧音后怕不已:若是厨娘疏忽,没有提前试毒,那有毒的东西岂不是要进了庵主体内?若是庵主出了事,她要如何向圣上交代?
越是后怕,慧音越是愤怒。
她雷厉风行地派人把斋堂里的所有食材都拿出来,让大夫一一查看过去。最后检查出有问题的,却是一壶下午刚煮上的参茶。
而里面用的人参,正是昨日由江陵府的知府李游送来的贺礼之一,一株品相极好的百年人参。
一众接触过贺礼的人全都被叫到院内。
慧音厉声喝道:“经手过那株人参的人有哪些?是谁动了手脚!现在站出来承认,也省得连累其他无辜的人!”
众人齐呼不敢。慧音一个个盘问过去,确定每个流程都没有问题,倒也没有强把罪名扣在大家头上——都是些在欢喜庵内待久的人,若真是心怀不轨,有的是其他动手的机会,何必等到今日?
她心眼透亮,很快把这事报了上去。
夜色降临,欢喜庵里却灯火通明,无人敢睡。所有人都战战兢兢站在院内,屏住呼吸,不知事态会如何发展。不多时,侍卫长率先领着一众侍卫赶来,紧接着,万相寺里的了尘住持带着连霁也马上赶到。
除了依旧在山下逍遥浪荡的郑朗,清静山里有点身份的人几乎都来到了欢喜庵里。
太后娘娘出现后,连霁上前一步,率先扶住她的胳膊,担忧地问:“祖母,大夫说您身体如何?”
他喊太后祖母,原来他与太后是祖孙的关系!院内不少人面上露出惊讶之色。
太后拍了拍连霁的手背:“我没事。是厨娘替我挡在了。”她叹了口气,“我已让大夫为她治病。总没有道理让她白白为我搭上一条命。”说到这,她握着指尖的念珠,念了声“南无阿弥陀佛”。
了尘住持表情冷峻,看向侍卫长:“今日之事,总要查出问题出在了哪里。”
侍卫长出了一头的冷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事发时,我已派人快马赶去江陵府治所,算一算时辰,想来至多半个时辰内,我们的人就能将李游带到此处。”他抬起头来,狠狠道:“事情出在他头上,对于他送上的贺礼,他应当有话头可说。”
李游来得比想象得更快。
一刻钟后,欢喜庵外马蹄声响起。众人随着声音看去,只见江陵府知府李游正慌慌张张从门外快步走进来。他穿着常服,发冠歪歪斜斜戴着,显然是匆忙间从家里出来的,衣衫凌乱,几缕发丝从发冠中落下,垂在脸颊旁,瞧着却是比寻常百姓还要邋遢了。
李游哪还顾得了这些!
满院子的人目光冷厉地看着他,他没走几步就脚一软跪倒在地,最后还是被冷笑的侍卫长提着后颈拎到了尘住持与太后娘娘面前的。
慧音看着他,目光冰冷,像是在看死人:“李大人送来的人参有毒,此事您是知还是不知?”
李游目眦欲裂,颤抖着嘴唇为自己辩解:“太后明鉴!住持明鉴!我即便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有这种狼子野心啊!”他愤怒地振臂呼喊:“是裴家!是裴家的裴炆亲自送了这株人参来给我!是他们陷害我!太后娘娘,是他们要害人!”
裴家!裴炆!
韶玉站在觉慈身后,忽的面色煞白。她的一颗心高高悬挂起来,脑袋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拳,疼得她险些控制不住地惊呼出声。
她及时压抑住快要从喉咙中逸出的呼声,苍白着脸继续盯着院中跪地的李游。
了尘问:“你说的无半句假话?”
李游当即举起右手发誓:“我若是有半句假话,叫我九族不得好死!”
了尘便看向侍卫长,冷冷下令:“既如此,那就劳侍卫长下山一趟,将李大人口中之人带来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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