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我们可不能再这么闲聊了。”
如果四肢还听她使唤,林绯绯现在做出的,应当是“一拍大腿”的动作,可惜……
“咋的了?”
“快了,先生快到了!还有十五分钟。”墙上挂钟“铛铛……”响了十二声,林绯绯提醒,“现在是十二点整,再过十五分钟,先生就会出现在门外。你的‘三不粘’,要开始做了。”
“也许,他会迟到呢?”
“这不可能。先生是一个很严谨的人,说了几点就是几点到,早一分钟、晚一分钟的情况都没发生过。”
这一点,林绯绯从没怀疑过。
“先生是做什么的,不会是地质研究所的专员吧?”
“先生是写书、教书的。”林绯绯补充,“但他曾经留学日本,在仙台医学专门学校学习,有一门学科叫人体解刨学,关系到人命的事儿,一分一毫都差不得,他做事一丝不苟的习惯,大约就是从那时候养成的。这些都是他与妈妈闲谈时,说起的。”
闲谈间,张年年已经在做“三不粘”了。
这不足二十平方的屋子里,没有专门的厨房,林静姝就在临窗的角落,摆了一张一米高的长柜子,柜子里搁着碟碗瓢盆、油盐酱醋,煤球炉上放一口炒锅,就这么凑合着当作厨房用。
五个鸡蛋去了壳儿,都将蛋清撇得干干净净,只留蛋黄与白砂糖、绿豆粉、温水等用筷子打匀,倒入锅中,开中小火,怼着一个方向不停地搅拌。一边搅拌,一边不断地朝锅旁淋入熟猪油,以防止粘锅。
如此不停地炒上十来分钟,搅个四五百下,就能做到“三不粘”。
即不粘牙、不粘盘、不粘勺。
这“三不粘”步骤看上去简单,但实际操作起来,又费胳膊又费锅,倘若没有过人的臂力和耐力,是做不成的。
林绯绯的这副瘦弱躯体不经用,张年年才搅了两百多下,就累得几乎抬不起胳膊了。怪不得,这一品小吃也被商家称为“一生只能做一次”的美食。
好在她坚持下来了。
坚持到锅中的的“三不粘”金黄如月,不见油迹,这便出锅装盘。
就在这时,“咚咚咚”三声门响。
张年年累得头脑发昏,袖子抹了一把额上的汗珠儿,就去开门。
门开了,一位中年大叔立在那里。他皮肤泛黄,如大病初愈,但一双眼睛却焕发异彩,可以“炯炯有神”四个字概述,令他不算高的个子,显得很有气势。他见门开了,开门的却不是阿姝,有一秒钟的讶异:“绯绯?你怎么搞得,绿豆粉都扑脑门儿上了。不过,你这身体看上去恢复得不错,都能下床给我开门了。”
“你……你是?”
张年年觉得眼前这个人很是熟悉,却记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林绯绯马上提醒:他就是先生呀!
所幸,她的声音只有与她共生的张年年能听得到。
否则,眼前先生会觉家中闹鬼,被她吓死。
“怎么半个月不见,绯绯就不认识我了?上次央求我给新出版的散文集上签名,可真是白给你签了!”先生并非真恼,他常常横眉冷对奴颜媚骨之人,但待没什么缚鸡之力的妇孺,一向爱护,他书背轻敲了一下她的小脑壳儿,“托了内山书店好心的老板,又给你带来一本好书。”
内山书店,这四个字怎么这么熟悉?
她惊疑不定,翻开新书扉页,见上面有钢笔字签名“卢巡”,一颗心差点噗通、噗通跳出心房。
果然,是语文课本上的那个人。
“先生、先生有心了……”她的舌头打了结,低着头怯着身子,语音也颤颤地,当真有一番大病初愈的样子。
此时,饭桌上的“三不粘”散发出诱人香甜,卢巡先生寻味、望色而去,咬了一口,惊叹:“好吃、好吃,比广和居的沈师傅做的还要好吃!”
连叹三声好吃。
可见,这一美味真真正正美到了心里去。
古人云:君子远庖厨,但卢巡先生与别个不同,他是君子不假,却不做那道德感满分的伪君子,好吃便是好吃。
当晚回到家中,例行记录一日见闻。
在日记本中,他将这一日于阿姝家中食得的“三不粘”大夸特夸——
【此菜黄艳润泽,呈软稠流体,似糕非糕,似粥非粥,绵软柔润,浓香沙甜,油而不腻,略有咬劲。吃完之后,只余空盘一个,及满口香甜。
其色之美、质之纯、味之香,皆堪称妙品。
真正是这世上最好的美味呐!】
这是后话。
当下,卢巡先生吃着吃着,就觉不对。
“不对,这不是阿姝的厨艺。”他看了眼四周,家中除了他这个客人,只有张年年一个喘气儿的,“绯绯,不会是你做的吧?”
张年年点了点头,称:“先生喜食‘三不粘’,妈妈不在家,怕先生来时失望,我就照着妈妈平时做‘三不粘’的样子,试着做了一份。”
“你的厨艺,可比阿姝有天分多了!”卢巡先生连连点头,又吃了两口,才问,“阿姝去了哪里?”
“妈妈半个月前去了上海,还……还没回来。”
张年年阐述事实。
“去了上海,还没回来?”
卢巡先生“腾”地一下子站了起来,要多心急、有多心急,就连嘴里的“三不粘”,也不香了。
“绯绯你不要担心,我在上海有朋友,我这就发电报去问。”
他自己心急火燎,却不忘作慈父状,安慰阿姝的小女儿。
“对了,华北影剧院有开新戏,女主角定了宋如媚,职业介绍所的朋友说她在招生活助理。绯绯,你要是身体恢复了的话,就去试试吧。”
这是他来此的第三个目的。
不晓得阿姝出了什么状况,同绯绯道完别,他就赶着去发电报了。
按道理,阿姝同时给几家报社供稿,报酬不低,养活母女二人不成问题。但她是个善女子,不时地给当地孤儿院、养老院捐款捐物,身后还有一个组织,组织里不少泥腿子穷苦人,需她偶尔贴补。因而,家中时常缺钱少粮。
无论是对组织、对穷人,还是对阿姝,他都很想尽自己的一点心意。
但直接给钱,阿姝不会收,阿姝的女儿也不会收。
于是,他托职业介绍所的朋友留心,绯绯闲家无事,有适合她的轻松一点的工作,就推荐她去赚点零用钱。
知即将有小钱钱入账,张年年十分感恩。
送走了卢巡先生,她发现自己也饿了,就问,“家里还有什么?嗯,还有两个鸡蛋,要不,我做碗鸡蛋面吧,你吃不吃的?”
“我不挑食的。”林绯绯说,“只要不让我一整个月都吃同一种东西,我就没什么意见,你按着你自己的喜爱吃饭就行。你的厨艺可是连先生都夸赞过的,应该做什么都不会难吃。见不着妈妈的这段时间,我就靠你养活了!”
林绯绯的乐观精神感染了张年年,她大笑起来,笑完了说,“我觉得,我们现在有一种守望相助的感觉耶!”
“守望相助,是什么意思?”
林绯绯中途退学,文化水平不高,有些成语理解不了。
“就是……你帮我,我帮你,最后我们都能达成各自的心愿,都有光明的未来!”
张年年解说。
两个生蛋剥壳,一手护着一个,洒入热滚滚油锅,煎成两个荷包蛋,加一勺生抽、接一勺蚝油,没有冰糖就凑合着用白砂糖代替,然后加一碗清水,盖上锅盖儿,煮够五分钟,再起盖儿来放面。小焖一会儿,一碗热腾腾、香喷喷的鸡蛋焖面,这就做好了。
“嗯,还不错!”穿越民国,厨艺未减,张年年很是满意,“下一回,做一碗香辣口的!”
她的宿主林绯绯感同身受。
“你知道吗?我妈妈什么都好,什么都会,就是做饭贼难吃。”林绯绯苦中作乐,“你来了以后,妈妈就拥有了一个好厨艺的好女儿,来照顾她的胃口,下半辈子不愁没口福,可真好。”
“绯绯啊,你别这么悲观。”张年年试图从植物学原理上,找到安慰她的论据,“你想啊,我能穿越到你身上,咱俩肯定都不是凡人。民国的学校大多不开生物学这门课程,你可能没听说过,有些物种的繁衍不靠胎生、蛋生,就是简单地均分为二,这个叫有丝分裂。说不定,有一天,造物主开恩,咱俩就有丝分裂了呢。到时候,一人脑子占一副身体,还能欢欢喜喜地,手拉手、做好朋友。”
“唉,各人有各命,你说得这些太玄乎,我也听不懂。我能探得你的记忆,却不能很快消化你那个时代的一些常识。我本是体弱命薄之人,多活一日、一月,都该感激上苍了。你肯带我去找妈妈,再见她一眼,已是对我最大恩德……”
林绯绯又开始伤感,为即将逝去的生魂。
“打起来了、打起来了!江苏和浙江打起来了!为了抢上海,江苏和浙江打起来了……”
楼下传来报童的吆喝声。
在民国,江、浙两地打过仗么?张年年没什么印象,来自后世的她,只记得:江浙沪,包邮区,共富贵,一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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