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霄的出现，推迟了“美诗桐”广告的出片。

一见到这位未来会在中国戏曲史上，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霄皇”，张年年就来了灵感。

她很美，跟索澜迪小姐是完全不一样的美，值得一品、再品，细品。

她不是确定了要跟索澜迪小姐合演《谜情上海滩》么？

刚好有个“美诗桐”，以自然与艺术为源泉，以为女性带来感官上的美丽传达与愉悦体验，为品牌主旨。

口红支线广告，只拍索澜迪小姐一个人，那多没意思啊！

当天晚上，离开了青莲阁包厢，下楼的时候，张年年就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唐家明。唐家明听懂了一部分，另一部分懵懂模糊，“跳切”和“蒙太奇”的概念，都深深地打动了他。他已经意识到了，按照年年的想法，拍出来的广告片，会跟以往完全不同。到底有多不同？他得靠实践，去得出这个答案。

于是，他拦下了孟霄的去路。

至于“美诗桐”会否同意，一个品牌大使变两个，多付一份酬劳？这是经纪人分内的工作，张年年得自己去沟通，谈判。

索澜迪见唐家明找上了孟霄，显然有点吃醋——

他们两个今天才第一次见面，要不要这么热情啊？？！

凑上去一听，家明是在聊广告拍摄，而非对孟霄本人产生了兴趣，这才放了心，拉上年年，坐上了天幕派给她的专车。

***

《谜情上海滩》的两大女主，算是敲定了。

两大女主的童年，戏份不多，只有影片开头一小段儿，商禹诺和乔乔趁着周末不上课，辛苦一点，就能集中拍完。

比较棘手的，是男主顾少桓的大、小演员。

天幕影业的新戏筹备室里，除了正在补拍广告的唐家明和孟霄，其他主创都在。桌子上摆着一堆二十到三十岁之间，前来应聘“顾少桓”的男演员照片，看了一张，摇头嫌弃，再看一张，心烦叹息，均是不太满意，仿佛《沪上假日》选角时的场景重现。

商述安路过，见众人忧愁，也参与进来。

一问是为什么而愁，又将主意打到了唐家明身上。

张年年赶紧分辩，“家明哥面相儒雅，性情温柔，但是他不多情啊，‘顾少桓’确是一个多情的渣男。多情渣男什么样？一定要有一双碧波荡漾的桃花眼，哪怕是看着一个灯泡、一颗钉子、一只飞蚊，都能看的很深情。而家明哥的眼睛，是天上的明月，清清朗朗，一点都不多情。”

这才说通了商老板，打消了他对唐家明的“妄念”。

功夫不负耗子人。

耗了半天，‘童年顾少桓’有了眉目——

商禹诺下了学，直奔天幕影业，带来了中西女校话剧社的创社社长，罗徽南同学。

听说了天幕筹拍中的新戏，正在苦寻男主，宋川驰也仗义相助——

推荐了他上一部电影《人之初》中，饰演男主的周思青。

人来了，商述安就只盯着他的眼睛看。

见他的眼睛跟年年描述的差不多，眼若桃花，眼波流转……

当下拍板，定了他。

周思青听了很激动，宋川驰眉间的愁云，也散了一半。

上一部《人之初》的票房没能达到预期，对两个人的影响都很大。

其实，《人之初》的票房不算差，已然覆盖了它的制作费，还有小赚。但，宋川驰的上上部电影是《沪上假日》啊，力压了西洋片的1923年年度票房冠军。跟《沪上假日》的票房比，《人之初》就差太多了。

有人说，没有天幕影业做靠山的宋川驰，根本就不行！

有人说，周思青就是个瘟神，他一出现，就带衰了宋川驰。

有人说，局势不稳，人心惶惶，进电影院就是图个消遣、看个乐子，哪个是为了受虐的呀？将近年底了，拍这种又苦又虐的伦理片，这是给谁敲丧钟呢？？

也有人说，周家的六郎空长了一双桃花醉眼，看上去一副演技很好的样子，实际上，根本就是块儿木头！他不赶客谁赶客？

……………………………

总之，什么难听的话都有。

宋川驰很是灰心丧气，觉的对不住周思青。

他没有开新戏，也不打算开新戏了，干脆关掉了上海影戏公司，把地皮卖给了苗家，就开始找新的出路了。

他有计划用这笔卖地钱，再加上商老板给他的年底分红，开一间书局，但还在犹豫中。

他从小跟着阿爷，在阿房戏院里长大，学的是舞台布景。后来，电影兴起，跨行干起了导演。戏曲跟电影异曲同工，都是讲故事给观众，这一行，跨的难度不算大。但对出版行业，他了解不多，只是看好它的前景。

因而，这阵子经常往胡守隽处跑。

胡守隽与商述安这对老伙计，时不时地就碰个面。

商述安很清楚，宋川驰的近况，他认为宋川驰感性大于理性，没什么市场嗅觉，进军出版行业，也只会大量印刷、售卖心头好，不去管大众读者到底喜欢什么，注定了一败涂地，赔光家业。

他敲定了周思青，叫周思青去化妆间试妆，等晚上家明收了工回来，再做定夺。

等关了门，只剩下他与宋川驰在时，才沉沉叹了口气。

宋川驰自然要问，“商老板这是怎么了？”

他便开始倒苦水，“唉，天幕缺人啊！从《沪上假日》到《谜情上海滩》，每次开机前，都在男主择选上犯难。”

宋川驰自然要开导，“群策群力，总会解决的。”

他便收了一个桶，开始倒另一桶，“群策群力，耽误事儿啊！导演、编剧、摄影大哥，都各有各的职责，人人都耗在选角上，晚一天开机、拖一天进度，就浪费一天的人力，消耗一天的开支。天幕，实在是需要一个在电影乃至戏曲行业，人脉丰富的选角导演啊！”

“选角导演？没听说过。”

宋川驰会有这反应，不奇怪。

他第一次从年年口中听到“选角导演”四个字的时候，也一时不能理解。但当年年把这个名词掰碎了，解释了一通，再组合到一起的时候，他便明白了。于是，在此时转述给宋川驰，“选角导演啊，就是辅助导演工作的。简单来说，就是根据剧本选演员，每一个角色，都罗列出多个演员备用，供导演挑选。导演挑好了，再去跟演员约定档期、片酬。谈不妥的，再从备选里挑。其实，这一连串的工作你都懂，只是行业不重视，不会专门设立这样一个职位。但天幕不一样啊，会正经提供‘选角导演’这个职务，还会在电影片尾，打上相关工作人员的名字，不会漠视他的贡献。”

宋川驰听着，就有些心动。

商述安顺势而为，“宋导啊，我看你就挺合适。”

“我？”

宋川驰不太自信。

自打《人之初》上映，票房落定，他整个人就颓了，一直颓到现在。

商述安因势利导，“你说不想导戏，但其实也舍不得离开这一行吧？积累了这老些年的人脉，可不能浪费啊。回到天幕来吧！薪酬嘛，就跟你导演《沪上假日》的时候一样，分文不少。没问题的话，天幕未来电影的选角，就都交给你了！等哪天有灵感了，又想导戏了，天幕还是你最坚定的后盾。”

宋川驰彻底被说服了。

商述安也暗松了一口气，了了一桩顾虑。

他还有很多事要做，天幕影业只是商家众多产业之一，他不能将太多的精力，耗在这里。去年天幕初创，牌面不稳，他又想见到年年，关心她、了解她需要什么，自己能为她做什么，而年年总是跟着索澜迪，索澜迪身为天幕签约艺人，经常出现在天幕，他来天幕也很频繁，其实不符合他的一贯作风。

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

他作为天幕老板，只要预算合理，给钱就好了嘛。

如今，天幕步上了正轨，年年一切安好，过了春节，他便会减少出现在天幕的频率。

***

夕阳西下。

唐家明等人拍完了广告，收工回到了天幕。

他们陪着韦岚昉，在青莲阁吃过了晚饭，顺便将忙着筹备电影《迷情上海滩》，没时间外出觅食的工作人员，在青莲阁预订的盒饭，也捎带了回来。

没想到，韦大师也跟过来了。

他成名早，戏迷多，有香烟公司、成衣公司、湖笔老店找他拍广告，他都无甚兴趣，摆摆手叫助理小丁婉拒了。

这一次，竟然对唐家明拍的广告感兴趣，小丁很意外。

他会完了旧友，推辞了饭局，赶到摄影棚，盯着站在成片梧桐树布景前，对月祈祷，而后转回闺房坐下来，描眉涂唇，正在给自己上妆的“杨贵妃”……

小丁这才明白，他主要是为了看孟霄。

想来，今早反常，叫自己在两个保温杯里，灌满加了蜂蜜水的龙井茶，其中一个，不会是给孟霄带的吧？

那两个保温杯，是英国进口的，价值不菲。

他的资深票友周家老爷，昨天才托人送到名人堂，今早转交到了他的手上。

不会吧、不会是对孟霄有意吧？

韦家已经有两尊夫人了！

大夫人还好，吃斋念佛，菩萨心肠，二夫人进门一点为难都没有；二夫人可是个凶悍的，绝不容许再有个“三夫人”进门，临行前，还特意叮嘱，要自己看好了老爷，可别招惹了什么不三不四的女人……

一想起二夫人的悍相，小丁的心脏就咚、咚、咚地跳。

但愿吧，但愿是自己想多了……

***

剪辑房里。

唐家明没用剪辑师，自己动手上了。

在这个电影刚刚兴起的年代，别说广告片了，就连电影的剪辑，也不过是把一大堆拍好的胶片，剪掉拍废的、留下需要的，再把留下的拼接到一起，完事儿。

“剪辑”不受重视，“剪辑师”也就没什么地位。

只要是个念过书，能看懂剧本的人，只需要心细，别一刀子剪差了，就能干这活儿，没什么技术含量，更别提艺术手法了。

这一回，唐家明想试试“跳切”的手法。

在张年年的指点下，他拿起剪刀来，从下午拍完的胶片里，剪下了孟霄连贯的拜月动作，其它描眉、涂唇的动作，只剪了几个定点镜头。前天拍摄索澜迪的胶片，如法炮制。再仔细地用胶水，把几段挑出来的胶片，粘在一起。

慢工细活，唐家明剪的投入，旁边看着的人都很急。

尤其是张年年。

胶片剪辑，在她穿越前入行的年份，几乎不存在了。

她也是从电影发展史的教材里，学来的古早剪辑知识，再联系到自己从前用软件剪辑时的一些技巧，两相结合，今天口授给了唐家明。

过了将近一个小时，初剪总算完成了。

宋川驰、孟霄、韦大师都很好奇，跟着一起看样片。

用了“跳切”手法，呈现出来的效果，果然跟传统广告片很不一样。

画面干净利落，重点突出，短短一分钟的小广告，比时常一个小时的电影还要耐看，让人看了一遍，根本没看明白，只觉的“妙”啊！

忍不住，又回放了一遍。

孟霄做梦都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这么美得这么动人。

韦岚昉也连连称奇，艺兴大发，脱口而出，“不如，就将这支广告的主题，定为‘绝色’吧！”

“绝色”，当然指的是索澜迪与孟霄这两朵娇花。

但他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眼睛分明在盯着画面中，甩着水袖，移步换位到梳妆镜前的孟霄……

穿越前的记忆袭来。

张年年记得他们的故事，因戏结缘，终成怨侣。

想到韦岚昉最终会辜负孟霄，不禁替他汗颜。

恍神间，样片又放了一遍。

张年年觉的，还是缺了点什么，久不剪辑，她手生了、脑子也僵了，一时还想不起来，究竟缺了什么。当宋川驰惊叹之余，说了句“跳的很好、连的地方差了点”的时候，她才想起来是“无缝转场”。

于是，她提出了可以以“梧桐”元素为支点，让转场变得更加丝滑。

唐家明一听，关掉了放映机，立刻行动。

又开始了他的慢工细活……

除了张年年、宋川驰，还在陪他耗着，其余人都去了茶水间休息，等过半个小时，他二次剪完，再来欣赏。

韦岚昉唱京戏成名，很注重保养他金贵的嗓子。

小丁递来保温杯，他打开，喝了口蜂蜜茶水润喉，顺手将小丁手中的另一个保温杯，送到孟霄手上，“拍了一天广告，辛苦了！喝点蜂蜜茶水，润润喉。”

“还好，比唱戏轻松。”

孟霄接受了前辈的好意。

喝了一口，清甜润喉，再次向前辈道谢。

前辈便趁势同她话起了家常，“刚到上海，出了北站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你了。”

孟霄一愣，开始回忆。

前辈刚到上海，出了北站的时候……

“我记得，你当时手里捧着的是一束兰花，我最钟意的花。”前辈压不住的嘴角，七分笑意，三分得意，“我没记错吧？”

孟霄点头，算是回忆起来了。

前辈又道，“后来那束兰花怎样了？”

当然是扔掉了。

鲜花嘛，只能保鲜一日，过了夜就枯萎了。

她却不能照实说，太老实了，会得罪前辈、会被业内排挤的。

“养在花盆里了，日日都有浇水。”她打了个腹稿，慢条斯理地编着，“这么高贵圣洁的花，且得好好养着，不能让它枯萎了。”

“是么？”前辈听了很欣慰，“改天，我去看看它吧。你当时，是准备送给我的吧？”

孟霄立时就慌了。

还好，前辈没有说今晚就去看。

她去哪里变出一束兰花？嗯，赶明儿去买吧。除了花，还得买个花盆。

等韦大师被助理叫走了，张年年凑了过来。

他俩方才的对话，她可都听到了。

实在有点好奇，“霄皇”是什么时候对“伶王”动心的？不会就在刚刚吧……

“他在撩你耶！”

“撩？是个什么意思……”

“就是……就是，他想通过一束兰花与你结缘，和你成为张生与崔莺莺的关系。嗯，大概懂了吧？”

孟霄秒懂。

她自小耳濡目染，不单听过《西厢记》，还会唱呢。

一般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听明白了话中话，会立刻脸红，外加抡起粉拳爆锤张年年一通，叫她不能再乱说胡话。

但孟霄不是一般的小姑娘。

“他的年纪跟商老板差不多，可以当我爸爸了！”

孟霄郑重地嫌弃，“他的艺术成就是高的，高山仰止，也不晓得我再努力努力，这辈子能不能达得到？但他这个人，我可是半点兴趣都没有。”

痴情女不再对负心人动“情”，这便跳出了轮回之苦。

她为孟霄感到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