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的拍摄任务结束。
张年年总共结算了七块钱的报酬,一天得一块,另外多出的两块钱,是宋如媚给的红包。
从此,宋小姐在她心里就是个命不太好的好人了。
拍完她就坐上了回上海的火车,一刻不停,继续拍十里洋场、酒楼茶肆的戏份。
没攒够车票钱,依然滞留在北平的张年年,遥遥祝福她早日成为上海滩第一大红星,赚到多多的票子,不需要再接不想拍的戏,以及摆脱恶棍纠缠。
回家后,张年年觉得她应该了解一下,现在是谁当权?
她只记得民国时期,总统更换得相当频繁,你方落幕、我方登台,却无法给他们划上相应的年份。
这太难记了,考试又不考,甚至课本上写的也不全。
这时,林绯绯说出了一个她并不熟悉名字,——高凌渭。她把脑袋里本不丰富的民国名人轶事资料倒了一遍,仍是没记起这号人物来。
“完了!”
她果断给自己判了死刑。
作为一个没有金手指的穿越者,时运不济、投身乱世,现在连投奔下一位“明主”,安稳过上十几年,做点儿投机倒把营生的可能都没了。
“快看、快看——”
张年年正走着,她的宿主林绯绯叫了起来,病态的声音里,三分虚弱、带着两分高亢,跟平常很不一样。
“看?看啥?”
“赚钱的营生啊!”自从遁化以来,林绯绯无形无态,无法直接以抬手的动作告知张年年,很是着急,“年年,你快快抬头看一眼,‘保定王’六十大寿,要在六百亩光园里大办寿宴,正在广招厨子呢!年年,你厨艺那么棒,还懂得很多21世纪的新鲜菜式,不如去试试?”
“‘保定王’?是谁……”
在张年年的记忆里,民国时代也就出了一个有名的王,“东北王”章佐临。
“他呀,姓曹名珲,是个好吃的主儿。”
林静姝固定投稿的几家报社里,有两家收的是时政杂评类的稿子,卢巡先生到家中小坐时,两个人有时也会议论这些。林绯绯就是那个没吃过猪肉,但见过猪跑的人。有如此氛围熏陶,这个时代重要的政客、文人,她也记住了不少。当然,这些人之间的复杂关系,以她的年纪跟阅历,是理不清的。
张年年却一下子记了起来:这不是,大名鼎鼎的贿选总统吗?
“这个曹珲,现在还没当上总统?”
“这个曹珲,以后会是总统?!”
这个曹珲,是个浑人。
他跟着民国第一任总统元识楷起兵发家,一路高升,最后竟然也当上了总统。他这一辈子有两桩奇葩事,为后人津津乐道。一是他曾以480票的辉煌战绩,力压33票的孙仲禅,当选总统,但只当了一年就被拉下了马,二是他在吃上特别地螳螂学步。
元识楷爱吃清蒸鸭子、鸡丝面,他也要吃清蒸鸭子、鸡丝面,元识楷夸过老北平的厚德福饭庄,他便每逢月半,风雨不误,把一家老小都带到厚德福里,吃上满席的正宗河南菜。
当然了,元识楷当过大总统,他也想当一回大总统,这点野心,昭然若揭。
这个曹珲,有着识狡黠、知变通的一面,也有着传统大老粗的一面,会登报,也会贴告示。他有着种种缺点,但最终守住了民族大义,人到晚年面对各路说客,坚决不与日本人合作,这一点是可歌可敬的。
嗯,这个人即便不能讨好,起码也不能得罪。
打定了主意,张年年便撕下了告示,去到指定地点——厚德福,应聘厨子去了。
厚德福在大栅栏里,离这儿不远。
只用了两天的时间,张年年从洗碗、摘菜的小厢房,伺机混到了煎炒烹炸炖煮蒸的大厨房里打杂。她跟一个叫谢朴的年长厨子套了套近乎,让他在打盹儿的时候,留了一只鸭子给她试试手。
不出所料,一道“清炖肥鸭”惊艳了食客,惊动了正醉心于新一任总统大选事务的曹珲。
第二天晌午的时候,曹珲就赶来了厚德福,径直进门,点名要吃“清炖肥鸭”。
厚德福的大老板程连傥,并不知真正做鸭子的人是谁,就将清蒸房里的谢朴唤了来,谢朴一口咬定是自己做的,转头就去向张年年讨要秘方菜谱。
张年年仔细想了想,这秘方倒也不是不能给他。
她同林绯绯商量了一下,伸出了两个手指,在谢朴眼前晃了晃,煞有介事地说,“这做‘清炖肥鸭’的独门秘方,可是我家祖传的,轻易不能给了外人,断了自家财路,除非……”
“我懂、我懂!”
谢朴哈着腰,小跑回了趟家。
再出现的时候,手上便多了二百块银元,“东拼西凑,就凑了这么多,林小姐您笑纳!”
张年年也不推辞,眉开眼笑,纳入怀中。
“年年,我们发达了!”林绯绯激动地说。
可不是么。
她们原想着,能得二十块银元便是走运了。
所谓:收人钱财,终人之事。
张年年说干就干,从谢朴的手中拎过一只肥肥的鸭子,去掉毛和内脏,里里外外都洗干净。以上是料理鸭子的常规做法,接下来,是关键的第一步。
她结合了八宝鸭的做法,往肥鸭肚里塞入糯米、火腿、菌菇、栗子、大头菜、笋干、姜汁、料酒等,而后将肥鸭整只装到进瓷罐里,烧以文火,隔水蒸煮。
寻常的做法,清水蒸煮即可,但张年年用了鸡汤取代清水,如此一来,鸡的味道也能慢慢融入其中。
这是关键的第二步。
一连蒸上三天,不可间歇,这是关键的第三步。
此菜精华有三,一是鸭身上酥软的鸭皮,二是鸭肚中丰富的八宝,三是浸入了鸡汤之味的老鸭汤。
整个“清炖肥鸭”的制作过程,张年年都是在谢朴的眼皮底下进行的,能记住多少,以及在她走后,谢朴能做出什么品相,都看他自个儿的造化了。她收钱了事,只做一遍,可不管后续。
为了吃上这道地道的“清炖肥鸭”,曹珲足足等了三天,就住在厚德福后院的唯一一间上房里。
三天时间一过,一道香鲜味美、肥而不腻的“清炖肥鸭”便上了桌。
曹大候选人急不可耐地拾起筷子,上了手。
只见他用筷子把鸭皮一角揭开,沿边一夹,三卷两卷地便将整张鸭皮扒了下来,他塞入口中,大口地嚼着,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引无数其他桌的食客吞咽口水,唤来老板也要点这道菜,却只能遗憾,得再等上三天。
拨开鸭肚,看到了鸭中八宝,曹珲狼吞虎咽的气势缓了下来。
他先是愣了愣,随后,喝一口老鸭汤,吃一口鸭中宝。
“这道菜,很有些‘共和’的味道啊!”他一边细细品尝,一边点头称赞,“厨子是哪一个?不但手艺好,还很有些想法,深得我心呢。赏、大大地赏!”
谢朴得了五百块银元和几大件珍贵古玩的赏,想到先前200块就打发了的正主张年年,心中不由地窃喜:小丫头片子,到底是好骗!
一道“清炖肥鸭”下肚,乐得曹珲三天没合拢嘴。
到了第四天,他从天津回到北平办大寿,指名要厚德福的谢大厨做一道压轴的鸭菜,席上一定要有“清炖肥鸭”,但压轴的一定不能是“清炖肥鸭”。
这可难倒了谢朴。
他本身厨艺一般,靠着年长资历跟大老板的裙带关系,在清蒸房里倚老卖老混日子,谁知侥幸靠一招儿李代桃僵入了曹大帅的眼。
他莫得办法,通过洪门的人找上张年年,当场搁下了五百块银元。
张年年一方面畏惧洪门势力,一方面见钱眼开,500块?要知道,在这个年代租一个单间吃饭包月才10块钱!便应了这个差事。
“年年,你不是说赚够200块,就带我去找妈妈吗?”林绯绯不大高兴。
“可是他们,实在给的太多了!”张年年掂着新鲜热乎的大头银元,喜滋滋地说,“500块啊,卢巡先生在教育部的那份差事,一个月能得500块工资不?”
“好像……”林绯绯犹豫了一下,“差一点点,350块。”
“这不就得了。”张年年继续她赚钱有理的道理,“你想啊,先前从谢厨子那儿赚得的200块,一路南下车票钱、饭票钱花得就差不多了,到了上海,总得找个地方落脚吧?又是一笔开销。对了,你妈妈还欠着唐家明200块钱呢,母债女偿,天经地义吧?万一这700块钱有的剩,到时候拿去孝敬你妈妈,不也是好事一桩么?管它哪个年头,谁还嫌钱多啊!”
“嗯,你说的听起来也有一点点道理。”林绯绯被说服。
“岂止一点点!”张年年纠正她。
又一次到了厚德福的厨房。
除却鸭子的不落俗套的美味又新式的做法,张年年脑子里想的最多的就是,干完了这一票之后,该怎么避开谢朴,尽快脱身。她可不想跟洪门的人有过多牵扯,这太危险了。
不一会儿,她的脑子里冒出了四个字:迷踪野鸭。
所谓压轴大菜呢,做法一定要足够复杂,足够离奇,足够唬人,足够牌面。
这一道“迷踪野鸭”,完全符合。
她先把鸭子卤了一轮儿,而后以糯米浸泡蒸上一轮儿,再用蒜泥肉和豌豆一起压在鸭肉身上,倒入油锅炸上一轮儿。
最后上桌,配一只法式指南针,仿佛是在指引迷失了方向的鸭子,颇有意境。
不出所料,这道外酥里嫩的“迷踪野鸭”又一次震撼了曹珲的胃。
然做者无心,吃者有意,坏就坏在了这个意境上。
联想起了近日来,报纸上那些所谓的“进步文人”、“民主人士”对他参选大总统一事,各种攻讦,曹珲搁下了筷子,沉思良久。
这道“迷踪野鸭”是哪个做的?
呵呵,迷踪野鸭,莫不成是在讽刺他一介大老粗,竟想去竞选大总统,简直异想天开,失了分寸,忘了初心,如同一只迷踪野鸭?
突然被唤上前来的谢朴一脸谄笑,以为是要领赏,没想到,抬头便被曹珲甩了一个大耳光,震得他耳鸣阵阵,眼冒金星,趔趄了几圈儿差点跌倒。
而此时,厨房里早已不见了张年年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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