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铺码头,人潮汹涌、人溢为患。
放眼望去,都是人,向着靠岸的轮船奔命而去,或拖家带口,或孤身一人,脸上写满了疲惫、恐惧与对未来的不确定,偶有老人向后回望,是对故土深深地眷恋。
唐家明护着索澜迪,艰难前行。
张年年的身边跟着吕晓敬,是商述安特意嘱托的,孙妈、叶儿、向墨等人紧随其后,几个人手拉着手,被人群冲散了,再努力凑到一处,以防跌倒,被人踩在地上再爬不起来。
甲板上管事的人,是个一米八高的胖子,眼睛瞪得锃圆,没有票混上来的人,被他一脚一个踢下船。
其中一个,翻下来的时候,正撞到了张年年。
“妈妈,呜呜、怕……”
年轻妇人怀中抱着刚会吐字的婴儿。
不近人情的检票员,正在谩骂恐吓,逼问她两个人上来了怎么只有一张票?保大还是保小??
张年年犹豫了一下,望着索澜迪小姐安全上了船,便将手上的票,塞到了婴儿软白白的小手手里,给了这对可怜的母女一条生路。随后,冲着甲板大喊,“索澜迪小姐,你先走吧!我会去找你的——”
怕她听不明白,闹着要下船,又补了一句,“某年某月某日,我们一定会在香港重逢。”
索澜迪崩溃了。
她从来都没想过,年年会不跟她一起走。
年年说过,她没有父亲,又弄丢了母亲,跟一个孤儿没多大差别,她是她在上海交到的第一个朋友,也是她在这乱世中最好的朋友……
唐家明紧紧抱住了她,任她哭闹喊叫。
他清楚她同年年的深厚感情,怕稍一松手,她人就直接从甲板上跳下去了……
他也清楚,有商老板在,不会不管年年。
***
甲板收起来了,船上、船下一片哭声。
她逆着人流,紧贴着铁杆子,步步谨慎,不敢回头,对汽笛的鸣叫声,人群中的嘈杂与哭泣声都充耳不闻,走出了十三铺码头,才算松了一口气。
林绯绯与她心弦绷在一处,同样紧张,“年年,后悔吗?”
“票刚送出去呢,谈不上后不后悔。”
她倒是有些后怕——
怕一个踩空,摔倒在地,被踩成肉饼。
现在,她把黑压压的人群甩在身后了,便不太怕了。
毕竟,她怀里可是揣着一把M1900——
近身不轨者,死!
往回走的路上,经过那片商述安与宋如媚曾矗立过的沙滩,一个月不见,已经脏乱到难以入目了,她摇了摇头,颇为惋惜。
“年年,我现在相信,你一点都不反感商老板另结新欢了。”
“嗯?”
张年年没听懂,她这没头没脑的一句。
而且,“商老板”?她还是不肯称一声父亲呢。
“这几天啊,我想明白了一件事。”
“什么事?”
张年年倒真有些好奇了。
林绯绯的身体被她入驻了以后,一直以一个寄生旁观的心态存在着,凡事重在参与,很少会主动“思考”。
“我发现啊,你身体好、心情好的时候,我的精气神就不错,醒的时间久,说话也有力气。你生病发烧,或者心情不好,我也虚的不得了。比如,你刚到上海那几个月,被程英的儿子们赶出租屋,几乎身无分文,吃不饱饭的时候,就是我状态最差的时候;你被何筱媛绑架,关在黑屋子里,生命攸关的时候,我也觉的我快要消散了。等你得救了,精神不再恐惧,身体慢慢也养回来了,我的感觉就是:又活过来了!”
林绯绯认真捋了捋,自她俩共生以来,历次重大事件发生后,她的真切感受变化,被她强行捋出了一条规律。
张年年想了想,好像真的是这么回事。
林绯绯见她认同了自己的观点,马上发出宏愿,“所以,你就算为了我,也一定要保持身体健康、心情愉悦!”
“我答应你。”
***
金娇公寓地处法租界。
在必经的静安路上,不怕死的算命瞎子,把它的卦摊横在街头。
这年头,科学尚未全面普及,迷信的人偏多,又加上世道不好,遇上“半仙儿”,就算没钱请人算卦,也不会莽撞到把人摊子踹了。
“年年啊,你现在钱多的花不完,要不,叫这老头儿算一卦,这场战争的最后,苏军跟浙军谁会赢?”林绯绯到底小孩儿心性。
“好像……谁都没赢吧!”
张年年回忆着,“在我穿过来的年代,上海已经是直辖市了,既不属于江苏,也不属于浙江。”
“我懂了。”
林绯绯合理推测,“两个省隔年打了两场仗,谁也不服谁,最后反倒把上海给解放了?”
历史课本上根本没写这一茬儿。
张年年不清楚内幕,但以结果论,大概是这样吧。
瞎眼先生的卦摊不大,布置得挺讲究——
一张略显陈旧的木桌上,铺着一块泛黄的布帛,上面绘有复杂的八卦图案,黑白相间,象征着阴阳两极,万物生长之道。卦摊周围,散落着几本泛黄的古籍,散发出淡淡霉味。
张年年瞧着“周易”两个字,入了神。
记得小时候,姥爷问过《周易》的周和易分别是什么意思,她发自本能,脱口而出“周”就是一个圈儿,姥爷很惊喜,奖励了她一枚家传的“元大头”,但当她功利心起,想再得一份奖励,却思考了半天没结论,随口胡诌“易”就是容易的时候,姥爷的脸一下子垮了。
给她下了判词:有点慧根,但不多。
时至今日,她才明白,姥爷当时为何脸垮。
生而为人,怎会容易?
她生在太平安稳的21世纪的中国,会遇到渣男,为情而伤,乃至丢了性命;她在20世纪初重活了一遭,看着战乱中的,成群结对的难民涌入租界,命差得很的,被当即赶出去,命差一点的,躲进来角落里苟活一阵子……
目之所及,众生皆苦。
重生初始,她为了完成林绯绯的心愿,一个人来到了上海,找寻林静姝,出了火车站四顾茫然,没有头绪。如今又是一个人,站在破旧卦摊前,不知要到哪里去,仿若回到了最初,这便是“周”。在这将近两年的时光里,她发生了很多变化,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变,这便是“易”。
没有刻意求解,忽然就顿悟了……
她站了良久,算命先生感受到了她的气息,出声道,“姑娘,命硬啊!”
“还行。”
张年年放了几张票子,在卦摊上,没让他给自己算命,道了句“先生万福”,就继续往金娇公寓而去了。
林绯绯不解,“年年,钱都给了,干嘛浪费?”
“我的命啊,不用算的,从华山上摔下去,魂穿魄生又活了一次,多活一天都是赚。你的命啊,也没什么可算的。你有一个好有本事的父亲,去法国、香港、北平的船票,哪张都不缺,明天想好了去哪儿,明天就能去。”
张年年此刻的心境,好坦然,“咱俩的命,都还行。”
金娇公寓近在咫尺,林绯绯忽来一阵伤感,“年年啊,索澜迪小姐、叶儿、孙妈都走了,你一个人会不会感到孤单?”
“我不孤单啊,我有你。”
张年年是真的看开了。
她在想,家里还有什么食材,晌午给自己做点什么吃。
返璞归真,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美妙境界。
纵两人灵识共生,林绯绯也无法get到,想的比她远,“商凝安、韦岚昉、蓄伯,还有索澜迪小姐,商老板安排了这么多后路,你最想走哪一条,最想去找谁呢?”
“不知道啊,找谁都一样,又谁都不想找。”
很多事情,她都已经不在意了,人生海海,前路渺渺,她想享受的,是当下的每一天、脚下的每一步,“就不能先去找商凝安,再去找韦岚昉,最后同索澜迪小姐团聚,满世界走一走?”
“那就满世界走一走。”
回首向来繁花盛锦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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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第083章 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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