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寺中见僧

厢房里头窗子的栓塞坏了,昨夜一夜的东风,将窗棂拍打得呼呼作响,扰得人不得安宁。

前几日那几个官爷给的药还是很有用的,小沙弥想,文藏师父将药品分发给了其他同样被烧伤的僧人,他们身上的伤好得快差不多了。

除了文藏师父本人。

他脸上可怖的瘢痕丝毫不见好,反而这几天竟开始不住的溃烂。他的脖子上流淌着从面上的血痂缝隙里头溢出来的黄的脓水,十分骇人。主持大师傅怕他惊吓到庙里来往的香客和工匠,勒令他只得在柴房收拾烧火用的柴垛。几日下来,柴房里头闷热,烟尘又多,他的伤势更加不好了。

然而他中午想着偷摸送些饭菜去给文藏,却不想推开柴门一看,地上空余一串佛珠,根本不见文藏的踪迹。

这位师父人呢?

梅园低矮的阁子里头,透过摇摇欲坠的木门从外头漏进来几缕光线,面上一片血痕的僧人睁开眼睛,看清情况后瞳孔猛一收缩。

“佛门重地,你们这是做些什么?”他的双手被向后绑住,激烈挣扎了起来,两个侍卫按住他,没有一个人同他回话。

“你们是什么人?”

没有人理会他是质问。

毫无疑问沉默在此时是极其刚烈的毒药,僧人情绪渐渐从最初的紧张反抗到后来的平静思考对策,道最后已然是几乎抱了必死的决心。

“吱——呀——”

嘎吱作响的木门别推开,有人走了进来,脚步声越来越近,书策茂已然是做好了咬死不松口的打算,然而预想中的审讯和拷打没有发生。

来人是正是前几日给他药的那两个公子。书策茂不敢掉以轻心。

“不是让你把人请过来?这么还把人绑了过来?”这声音带着一丝愧疚,紧接着便见一个青年快步走上前来给他松绑,两边两个侍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讷讷道:“老大,不是叫我们请人过来吗?往常不都是这个请法?”

“两个猪头。”明翎一人一脚将这两人踹了出去,后面看着的瞧见明翎动了气,也连忙一溜烟的跑了。

瞿心灯耸了耸肩,扯了张凳子在角落里头坐下,望着从窗户外透进来的春光,什么话也没说。

室内一时间只剩下三人。

“你们是什么人。”

书策茂有些狼狈得退到屋子的最角落里,借着宽大袖袍的遮掩,已然是悄然摸出了藏在袖子里头的短匕。

“贸然请书先生来此一叙,实在是冒犯至极,先给先生赔个不是。”明翎言辞恳切地冲他行了个礼。

“哼——”书策茂冷笑,“你们也算是软硬兼施不择手段了,如今又作出这样一副做派,你们这些蠹虫的脸皮是越来越厚了。”

明翎有些急了,上前了一步,她甫一上前,就见书策茂将手中的短匕抵在了脖梗。

“不管你们是哪一派的人,都别想从我这里得到一点动作,平川天险你们造的孽,午夜梦回的时候,你们就不怕平川九万冤魂来索你们的命!”

他说吧,便毅然决然将匕首刺向心口,然而下一刻,便被明翎空手接住了雪白的刀刃,鲜血顺着掌纹低落在明翎的衣摆上,刺目的红色激得瞿心灯眼底都泛起了一阵猩红。

“噔——”

一声脆响,匕首别明翎夺在手中,飞出丈吧远来,直直订到了外头的梅树枝干上,瞿心灯手上还有半叶儿碎裂的茶盏。

没有这样大的动静还好,几乎是在匕首飞出的同一时刻,从四面八方便窜出来了一拨刺客,直直便往屋内攻,很快便和瞿心灯他们带来的侍卫厮杀在了一起。

瞿心灯轻啧,从那一日验过尸之后就埋伏在周遭的那些蛇虫,终于上钩了。

“留个活口。”瞿心灯抬了抬手,见桌上还有茶水,又捻起只粗瓷杯子斟了两杯,一杯向书策茂的位置推了推,做了个请的手势。

屋外血肉纷飞,猩红的血液浸在了梅树新生的嫩芽之上,室内泛起波澜的出来茶盏子中荡漾的水纹,还有书策茂遍布瘢痕的面容。

“先生尽可放心,是大将军秦孝子和边防使柳淮托我们来寻你的,他说有些东西放在了你这里。”瞿心灯道。

“我凭什么相信你们?”

瞿心灯笑了笑,取出来一张字条,这是昨日夜里他让柳淮写的,为的就是消除书策茂的疑心。

“先生看过,现在可信了?”

书策茂脸上可怖的红黑的血痂抖了抖,两行热泪落下来,又是一阵难忍的疼痛。

“你们是这么找到我的?”

瞿心灯笑了笑,“从第一次见面时就怀疑先生了。你自称是流民,然而却谈吐不凡,手中有茧,这可不像是一个常常干粗活的人该有的手。”

“你果然早在第一次来的时候就怀疑文藏了。”明翎咋舌。

“嗯。”瞿心灯又道:“再到后来在先生房中,我们找到了被削下来的头发还有消失的剃刀,当时有个荒谬的想法,说不定你只是假死装作僧人混在了寺庙之中也未必呢?况且敲好你失踪那一天,寺庙里头发生了火灾。还正巧就在梅园这一块。”

“这些梅树种下之后须得日日浇水养护,土壤尤其湿润,除非人为,难以起火。”

这么一说,明翎也反应过来了。顺着这条线往下想,再就是去官署验尸,瞿心灯一一比对两本名册,原来竟都是有迹可循的。

只是不管是瞿心灯还是明翎都没有想到,为了护着这些证据,书策茂竟然能做到如此地步。

自毁容貌,离家数月,蜗居在这孤寺之中,伴随着灼烧的疼痛渡过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夜。

“瞿姑娘言重了。于私,秦将军是书某挚友,性命之托不敢不顾,于公,平川之事不仅事关国本,而且九万条性命无辜枉死,书某不能作壁上观。”书策茂苦笑。

“先生大义,还望受在下一拜。”瞿心灯闻言,肃然起敬,同于明翎并行大礼。

外头厮杀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刺客活捉了两个,回去之后交由瞿夏来审,这些都是听天阁里头的,自是又一身常人所不能企及的好本事。

这边寺庙中已然不安全,瞿心灯便想着先行带书策茂回听天阁在京中的据点,现在对于他而言最安全的地方,估计便也是听天阁了。顺便叫许纪来看看他脸上的伤,再任由这么拖下去,只怕是真要彻底毁容了。

这边既然方才踏出门,明翎便感觉四周任然有些不对劲,今日阳光难得晴好,她往远处山头一眺望,山间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闪闪发光。

什么东西呢?

明翎忽然一个激灵,一手拉过瞿心灯后颈的衣服,一手欲意去拽书策茂的僧袍,一边大喝道:

“快!往屋里撤退!”

话语之间,对面山头银光闪动,耳边传来破风之声,一道粗长迅猛的箭矢便飞驰而来,直直没入书策茂的胸前。

“书先生!!!”

“书先生!!!!!!”

“证据……在……寺中……佛堂……佛……”

书策茂呕出一口鲜血和几个破碎的字词后便缓缓倒下,瞿心灯瞳孔猛一收缩。

*

是夜,瞿心灯又装扮成药童的模样走了一趟诏狱。

起先柳淮只当自己在做梦,他这几天发了热,无端做了许多梦,从幼时在裴府书院里头读书的过往道殿试榜眼的风格,从流血飘橹的平川城到幽深不见低的崖底……他所依托着活着的一切就像是泡影一般消逝在他眼前。

祖父逝世,平川失守,一次两次,他又没有家了。月光下有人说要救他。他当真了。

“心灯姑娘来了?”

柳淮是气色看上去要好多了,虽然狱中污秽肮脏,不过许纪打点过狱卒,他虽是在牢狱之中,狱卒也不曾苛待于他。柳淮起身迎她,却未曾和她站得太近,然而她还和头一日那样站在门口不进来。

柳淮看出她有些嫌弃这狱中的污浊之气,心中忽而一颤,心口的地方忽而有些莫名疼痛……和惧怕。

“狱中污秽,我有什么知道的东西一并都会交代给许大夫,姑娘下次还是不要来罢。”柳淮低下头,长睫垂下。

“你不希望我来?”瞿心灯靠在门口。

“希望心灯姑娘来,做梦都想。”柳淮的头更低了些,转而又抬起头来注视着瞿心灯的眼睛,眼神里潋滟着稀碎的光芒。

像是在看一轮月亮。

他明锐察觉到今日瞿心灯的兴致明显不高。

瞿心灯自上而下打量着他,虽在狱中,却如出水芙蓉,身段容貌,看得出先前也是个无二的雅致之人。

这才是平川一枝花。

她叹了一口气,走了过去,当一旁的矮桌前坐下,冲柳淮抬了抬下巴:“过来。”

柳淮从善如流半跪在瞿心灯身前,目光落在瞿心灯随意缠着布片的手指之上。

“心灯姑娘受伤了。”

明翎的手被书策茂手中的匕首划伤,鲜红的血液将他整个手都染得通红,她当时心下没有其他考量,粗瓷的杯子直接被捏碎,瓷片飞一般击中了书策茂的手腕,等回过神来时,她自己的手也别瓷片滑破了。

这是小伤,甚至在瞿心灯眼中,深不露骨的算不得上,她对于疼痛的忍耐度……似乎是要超过寻常之人的。

不知道算不算得一件好事。

柳淮苍白的指尖划过伤口,痒。

这人还轻轻按了一下,伤口泛起一阵痛,瞿心灯不由想到她幼时豢养的一只狸奴。那猫是个怪性子,平日里亲人又粘和,时时刻刻都要人陪着,心情不好时旁人碰都碰不得一下,心情好时却尤其喜欢咬人。

瞿心灯时常被它咬伤,伤口有时极深,看过去就是两个血窟窿在止不住往外冒血,连夫人不止一次说要吧这猫扔了。

但瞿心灯倒是觉得无所谓。

那时候还小,猫儿咬了她一口,她逮着猫儿,在同样的位置也咬了一口。

猫儿叫唤了一阵,也觉得无甚所谓。

“许大夫说,你不怕疼。”柳淮忽然道,两人之间虽然还隔着一段距离,然而柳淮的手指却不由自主地勾上了瞿心灯的手指。

柳淮想,他估计是疯了。勾上她的手指还不够,他还在那裂开的伤口处,不轻不重地按了一下。

鲜红的血液沁透了布片,柳淮只觉得这一抹殷红不是在她的手上,而是在他的眼底。

真是疯了。

瞿心灯的手没动,任由血液洇开。

“现在知道了?许大夫挺多嘴。”瞿心灯轻嗤。拐个弯过道里的许大夫后脊一凉。

“不过是比别人耐疼一点。勉强算是一件好事。”

柳淮楞了一下,摇了摇头:“不是好事。”

疼痛都是能忍的人担了,苦都是会吃苦的人吃了,只是能忍疼,又不是就不疼了。

他自知有些失言,然而就是忍不住问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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