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心灯走了,玲珑亭内空留一地寂静,那一句“主公”从她两唇之间吐露出来,萧代慈一口吊在喉头的气算是放了下去,这第一关,她算是过了。
侍女奉上新的茶水和瓜果,她这才回神,后知后觉地拍了拍胸脯,后背,一身冷汗。
“殿下。”一边的女官面色关切。
萧代慈吩咐道:“研墨吧,去取鸽笼来。”
后者点了点头,萧代慈看着已经不见人影的地方定定望了许久,备上笔墨,她将最后一个字写下,薄薄的纸片儿卷在鸽子的细脚上,再宫墙一角亲手放飞。
鸽子扑棱扑棱翅膀,再空中渐渐化为一个黑点,萧代慈长舒一口气,命女官为她更衣,端午夜中的宴席,即将要开始了。
*
话说柳淮虽是个闲官,却一连许多时日都在宫中,瞿心灯这些时日亦是忙得脚不沾地,两人竟是有些时日没有见了。
秘阁修撰本来就是个没有实权的闲职,柳淮本是尤其清闲的,每日只需坐班点卯。然而这段时日里头,说是瀚林什么这个学士阁那个学士阁的要重新修整旧时典籍,人手不够。主持这件事的是即将乞骸骨的裴老先生,于是这是便又有人想到,柳淮是他的徒弟,那可是诏景年间的榜眼。
寻常的榜眼不稀奇,可这诏景年间的榜眼那可就太稀奇了。这一年的主考官是明用溪——明用溪是何人,当年连中三元的怪才,他诏景年的考题出自他手,据说难哭一众考生,有人方进了考场、见了考题便痛哭流涕,只恨不能再回家多读个十几二十几的圣贤书。
那一年参考的人数也古怪得多。这是大周开国近二百年来,首次允许有女子参与的殿试——当真是胆大和新奇。虽在早年在瞿氏女子封侯的时候,便有官员提出过男女同考,最后也实施了下去,然而真正在进京赶考的学子中看到女子,不可不谓难上加难。
不过就是那一年,总算在殿试最后头的一张桌子上看见了个女子。这当真是莫大的好事,据说她的成绩不错,她亦是被授予个官职,品阶虽不高,到任之后也不是所有人都信服,但这几年来,在这最后一关,殿试上看到的女子也算是从一个增加到了两个三个。
既是榜眼,又是裴老先生的弟子,遂又将柳淮借调到了那一处做事,眼下柳编撰已经有小半个月都宿在宫里,就是今日端午,同僚尽数放假归家了,他还坐在书案前整理古书。
瞿心灯没有来。柳淮有些失望,他听灰衣使说,瞿心灯今日或许是别的什么时候将要入宫,还想着,她或许回来看她。
或许是被事物缠住了脚步不好脱身罢?
没来的话,那等晚上他回去等她罢。
柳淮收拾收拾东西便也在准备回去,却在宫门口看见了裴府的仆役。
“柳编撰,我们家老爷老夫人问您,要不要一同回府上吃晚饭。”
今日在这里看见裴府的仆役,柳淮并不意外。总是要见面的,柳淮想。他回京道现在已然两月有余,还未曾去裴府拜访——这是失礼的,然而又是说不尽的无可奈何,毕竟先前是他身上的冤屈还未曾洗净,至于大审之后又是种种事物缠在一起,总是不得空闲。
那仆役扬着笑脸,在这马车下看他,唤起柳淮一些印象,他在裴家念书的时候,是见过这个小厮的。
愈发想着,记忆便愈发清明起来,想起了裴家的庭院,想起了书香墨香混杂在一起的教室,想起了同窗和书案,一直到了裴府门口,裴家小公子在门口迎他他才回了神。
“公淑!许久未见,你清瘦了许多。”青年将他抱住,眼神中似乎是含着泪光,手在他肩头轻拍着。
裴老先生长孙,裴礼光。在裴氏家学就读时,他二人是同窗。
一时好像真的回到了少时读书,裴礼光揽着柳淮的肩膀往门内走,庭院之中一草一木皆是柳淮往日所熟悉,这么多年,也就只有裴府没有变了。这是家宴,来的也是裴家一些长辈和同辈,都是柳淮所熟知的。
柳淮这边踏入裴府,后脚大门便紧紧闭了起来,他心下有些疑惑,却没有发问。还没跨过门槛,柳淮喉头便有些发酸,进入内堂欲对两位老人行了大礼,然而抬首见高堂之上,并不见裴老先生的身影。
“老师人呢?”向两边的长辈见过礼后,柳淮有些诧异问。
裴礼光欲言又止,长辈们只是招呼着柳淮入席,皆不同他说裴老先生之事,府中气氛本应和乐安康,如今却像是在上头蒙着一层阴翳似的。
“老师进宫了?什么时候的事?”柳淮当下心中便猜了出来。
“是。你来之前。”
“为什么不拦住他?”
“祖父决定的事情,没人能拦得住!!!”
柳淮脚步一顿:“是他自己要求的?”
裴礼光沉默,遂点了点头。
柳淮止不住大喘了几口气,几乎是来不及告别转身便往门外走。
“你要去哪?!!!”裴礼光追了出去。
“进宫。”
“进宫?谈何容易?你又这么进得进去?”
“自是有办法能进去。”
“回来!祖父走之前就说过了不要你进宫,现在外面……”他话还没有说完柳淮便快步走到了外院,急得裴礼光在后面直喊:“还愣着干什么呢?快拦住他啊!!!”
家仆一拥上前,柳淮的脚步微微顿了顿,他转转过头,定定看了时候站在檐下一众的裴家众人。
“老夫人,裴伯父,裴伯母,各位长辈,柳淮自幼无恃无怙,于祖父相依为命长大,承蒙各位关照多年,今日太子欲胁老师,老师此去便是报了死节的打算,然而兵乱在外,仁者不仁,宫中诡辩,即使老师此去,裴家恐怕亦是不能幸免。柳淮去矣。”
他将一只烟花筒放在裴礼光手中,道:“阿兄,假使宫中真有一边,燃此信烟,可报裴氏无虞。裴家世代精忠为国,不该绝此。你们,不要做傻事。”
他说罢,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
端午,是家宴。
裴府众人守着门庭,裴老夫人亲自下帖,邀请了积善巷周边住户共同宴饮,裴府在宅子不同那些勋贵在一处,周遭荒僻,零零散散住的多是手无寸铁的百姓,府上的守卫将例外守了个严实。
至于那一枚信烟,被交到了邀请而来宴饮的一位老者手中。
明府上下挂着彩灯,前厅收拾得一片华光,丰盛的宴席上却只坐了连夫人一人。
明用溪不在,明翎不在,瞿心灯也不在,儿子也不在。然而她在,她在,明府就在。
“去给爹爹那边送个信儿,说今晚风凉,锁好门户。”她道,门口的侍卫领命而去,终点是连府。
在裴府是家宴,在明府是家宴,在宫中自然也是家宴。
端午的筵席,设在明华殿。往常的端午筵席都是天子携群臣、眷属共同登临飞阁共赏龙舟,几年这样的情况——毕竟天子的病还未曾大好,便就由储君操持。过午之后,按理说太子当去给长辈问安,却不料,被挡在暖阁之内不得进入。
华阶之内,端坐的是传闻中圣慈皇太后,太后身边之后,内司的侍卫以管齐为首,带刀立侍。
“太子带刀私闯大内,是要反吗?”太后轻斥,不怒自威。
“皇祖母说笑了,只是许久未曾见到父皇,心中挂念,今日又正逢端午之夜,百姓皆是合家团聚,孙儿想见一见父皇,又如何了呢?”他话是这样说这,然而太后的目光却是落在了他身后的群臣身上。
这些人,她尽是个个记住了。
“这就是太子见人的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要从哀家这把老骨头上踏过去!”她猛然将手边一只茶盏甩向台阶之下,水渍溅开沾湿了太子的衣角,他的目光变得阴沉起来,两方气势剑拔弩张。
窸窸窣窣的声音想起,两边的宫道上、回廊上似乎有任超涌动,批盖盔甲的侍卫从两侧如同人潮一般涌了出来,太子这边弓箭手注备就绪,与之相对的是内司的精锐尽是将两面开刃的长刀拔出刀鞘。
“太子当真要兵戎相向吗?”太后面上已见历色。
“皇祖母在上,您年事已高不止当今时局,唯恐您为奸人所蒙骗,此举是在下册,然而若是能以孙儿一时之不敬斩杀奸人,还皇祖母身侧一个安宁,孙儿万死不辞。”
“奸人?哀家倒是不知,身边哪里来的奸人!”
“带上来!”萧代炆一声大喝,后面走来被着甲的皇城司兵卒押上来个浑身沾满血色,鬓发花白的老太监,太后定睛一瞧,竟没当即从椅子上站起身来。管齐将眼睛擦亮了仔细去看地上浑身是血蠕动的身影,竟没想到在散落的白发之后看道了三公公只剩下两个血窟窿的眼睛。
三公公迟迟未到,竟是已被萧代炆生擒?!
“逆贼皆已招供,入京还剩下太后身边那一位内司统领——诸位说,此等妖言惑众之人,该不该杀?”
此言一处,背后便立刻有朝臣附和起来,群臣熙然之中,宫墙之内似乎是立刻响起了兵甲之声,太子带兵入宫,走的是北边的永德门,现如今北门尽数是太子亲卫,难以进出。
今夜当值的守卫也尽数是皇城司之人,不可不谓做尽部署,然而萧代炆此时却皱起眉头来,只因这呼喊之声,似乎是从谦和门传来的!
那一处,是游龙卫的所在,然而游龙卫一般被分到了城外剿匪,另一部分被前几日的结党营私案绊住了脚,如今都不在任上,眼下,竟是有人从那一处强攻了过来。
内廷燃起了火光,一只穿云的箭矢上头绑着硝石擦破了上京的上空,混战,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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