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麻木

盘建云眼神飘忽,喉结滚动了几下,吐出来的话还是绕着弯子,死活不碰借没借钱这事。

十几年了,盘开新以为自己早该麻木。可此刻看着盘建云这副模样,心底那片以为无感的地方,又被硬生生扯开。

麻木?不,这东西就不该被习惯。贫穷不该习惯,被压着脊梁骨的日子不该习惯,连带着这副永远扶不上墙的德性,也不该习惯。

盘开新没再提高嗓门,只是把盘楷昀往身上拢了拢,声音压得又低又沉:“钱,我一分也不会给。你借的窟窿,自己填。想打主意?”他抬起眼,目光沉沉地落在盘建云脸上,那里面没有暴怒,只有一片平静,“自己来拿试试。”

盘建云脸色瞬间铁青,腮帮子咬得死紧,到底没敢再吭声。盘开新早不是那个任他拿捏的半大孩子了,如今翅膀硬了,能自己挣钱。盘建云心里那点算盘珠子拨得响,他还得指着这儿子养老呢。

这念头一起,他那股子横劲儿就像被戳破的气球,瘪了下去。在盘开新冷硬的注视下,他甚至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肩膀也垮塌了几分,竟也学会在他面前,装出这副可怜相了。

放在以前,他们今天这样,势必是会有一架要打的。

那时候盘开新还小,力气上比不过他,但盘开新胜在狠。

他是真敢拼命,红了眼抄起手边任何东西,路边的碎砖、山上的枯枝,甚至半截锈锄头,不管不顾就朝盘建云头上招呼,也不怕盘建云那天上头弄死他。

盘建云虽壮实,下手却总留着三分余地,怕真闹出人命。可盘开新不同,有好几次都打进医院缝了几针。

这小狼崽子,小时候就敢跟他玩命,如今翅膀硬了,那还得了?于是再不敢轻易撩拨。外面那些见不得光的债,欠了谁,赊了多少,都捂得严严实实,像防着阎王索命一样,死死瞒着盘开新。

盘建云那点心思,盘开新看得透透的。管不了,后来他也不想去管了。他只跟盘建云说一句:那些钱,他一分不会还。

盘开新离家这段日子,这个家已彻底不成样子,脏乱得像个猪圈。

盘寐尽力收拾过,也洗过衣服。可地方太小,人又太多,他那点努力不过是杯水车薪。

寒冬腊月,屋里冷得像冰窖,连盆火都没生,竟比屋外还冷上几分。几个小的只能蜷在被子里,紧紧抱成一团取暖。

盘开新一进门先利索地生起一盆旺火,把几个小的拢到火边烤暖了手脚。安顿好他们,这才卷起袖子,开始收拾满屋的狼藉。

家里没洗衣机,好在冬天的井水不冰手,还能凑合。光是洗那些堆积如山的衣物被褥,就耗去了他整整一天。

在家待着,日子过得飞快。关于邵霜清的事,盘开新很少有空去想。

他整天□□不完的活儿塞得满满当当。晚上挤在一张一米五的床上,盘开新睡中间,左边搂着盘楷昀,右边是盘凯,盘寐就挨着盘凯靠在床头那头。

长度倒是够,就是太窄。盘开新得缩着脚,才不至于把脚丫子晾在被子外头。有时候半夜冻醒了,迷迷糊糊把脚缩回被子里,还得小心别碰着身边睡熟的崽子。

醒了就难再睡着。像现在这样睁着眼的时候,他脑子也闲不下来,盘算的全是明天要干的活儿。

年关将近,对这个家来说,年关真成了“鬼门关”。

讨债的人开始三三两两地上门,一年比一年准时。

自打盘开新记事起,这场景就没断过。小时候是妈妈攥着他的手,躲在里屋门后发抖。如今换成了他,把三个小的囫囵个儿塞进被窝,勒令他们不准露头,自己则拉开门走了出去。

他们吵吵嚷嚷,翻来覆去还是那些陈年烂账。盘开新就倚在门框边,冷眼看着。只要那拳头棍棒别真把盘建云当场打死,他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这不怪盘开新担心。前两年他看都懒得看,直到真的出了事——盘建云被几个人打趴在地上不动了。

那次,盘开新心里咯噔一下,以为人真被打死了。连那几个要债的也慌了神,有人哆嗦着手去探盘建云的鼻息。他们只是想要钱,没想要他这个不值钱的命。

自那回起,年底讨债的再上门,盘开新总会沉默地待在一边,隔着几步远,看着。

就看着。

他坐在炉火边,瞳孔里空荡荡的,映着跳动的火光,也映着屋外那些撕扯扭打的身影。声音、叫骂隔着一层玻璃,模糊地传过来,却听不进他的心里。

年前这几天最难熬。村里那条窄路堵得车流像蜗牛爬,上门讨债的也跟着扎堆,时常几拨人撞在同一时间。

知道都是来要钱的,各自嗓门更亮,底气更足。屋里站不下,全挤在屋外没硬化的黄泥地上吵。好在这段时间天气好,不然那场面实在是不好看。

盘建云凭着那张滚刀肉似的脸皮,打发走了一拨又一拨人。可上了年纪的老债主最难缠。

欠了一年又一年,不知怎的,今年竟拖家带口堵上了门。儿子、孙子、老伴儿全来了,扬言今天拿不到钱,就睡这儿不走了。

起先都当是吓唬盘建云,直到晚饭点儿,那一家子还纹丝不动地杵在院子里。

盘开新看着坐在门口的老人,怕出事,催盘建云赶紧把人送回去。老人犟得像块石头,根本不让盘建云近身,嘶哑的嗓门就一句:“钱!不还钱,死也死这儿!”

小孙子等得彻底没了耐性,一屁股坐在冰冷的泥地上,咧开嘴嚎啕大哭起来。

蹭了一屁股的黄泥,他爸非但不拉,反而顺势一把拽过盘建云,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脸上,吼着今天必须还钱。

场面混乱,哭声和咒骂不止。

连日的喧嚣闹得盘凯和盘楷昀也不安。此刻,屋外那孩子骤起的哭声,像一根无形的线,扯动了他们紧绷的神经。

小小的身子挨得更紧,眼眶也跟着红了。盘开新立在门边,看着弟弟们惊惧的泪光。他明白,他找不到别的出路。

他们一家还是回去了,半夜一两点的时候,在盘建云再三保证明年一定会还的情况下。

原本这个点三个崽崽们都该睡着了,今天闹得太晚,到现在几个人都还很精神。

盘凯仰着脸,眉头拧成小小的结,每个字都像费劲地从牙缝里挤出来:“哥……他们……为啥赖着不走?……我们……不能撵吗?”

盘开新的手指轻轻蹭过弟弟软软的脸蛋,沉默像一块石头,压了片刻才开口:“我们欠他们的,钱还不了,但我们得让人心里舒服。懂了吗?”

盘凯的眉头依旧拧着,先点了下头,又茫然地摇头。

“不懂没关系,”盘开新把他搂在怀里抱紧,“我们晚一点懂也可以,不着急。”

高中的盘开新原本是该住校的,但他放心不下家里几个崽,只能做个通校生。

因为来不及,早上他基本不上早自习,晚上也很少上晚自习。学校多少也知道点他家的情况,时间久了也没老师愿意管他。

就连开学报名他也要晚一天去。次数多了,班里同学都以为他在搞特殊,对他意见也多。

好在他向来独来独往,除了同桌陈羽浩,几乎不与人交谈。加上他不住校,那些想"教训"他的人,一时竟找不到机会下手。

初中时那套丢书本、灌脏水的把戏,高中这帮人早嫌幼稚。他们更崇尚有仇光明正大地报,堂堂正正打一架才能服气。

盘开新第二天来的时候,他的课本都很整齐地放在桌面。他拉开凳子坐下,朝陈羽浩低声道了句谢。

“没事。”

陈羽浩正垂眼理着笔记,闻声只略一颔首。他这人向来沉静,白净的校服领口熨帖平整,整个人看着干干净净、斯斯文文的。

“对了,”陈羽浩手中的笔没放下,目光仍停在纸页上,“昨天放学后,有个男的来教室门口找你。”

盘开新整理书本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声音平稳:“谁?”

这瞬间的凝滞没逃过陈羽浩的眼睛。他放下笔,指尖轻推了下镜架,目光透过镜片落在盘开新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认识?看着……年纪不小,得有三十往上了。”

盘开新垂着眼,指尖划过书脊,“不认识。”

陈羽浩指尖轻点信封,有些不解:“那他给你这个做什么?”盘开新看着对方从桌肚里拿出一个厚实挺括的米白色信封递过来。

上面确实端端正正写着他的名字,信封折得一丝不苟,透着股不属于学校的精致。

盘开新原本是不想接的,奈何上面写了自己的名字,也不好让陈羽浩直接扔掉。

盘开新这张脸确实招眼,少不得有人给写情书。他一向不收,就算被偷偷塞进课桌,也从不会拆,更不会随手扔在校内垃圾桶。怕的就是对方看见,生出无谓的误会。

于是盘开新接过信,这时候有些目光悄悄地投过来,在那些目光下盘开新若无其事地扫眼名字后,把信放进了课桌。

陈羽浩忍着笑说:“怎么不看?你没看见那群小姑娘吗,都快把这封信盯穿了。”

“哦。”盘开新抽出下节课的课本往桌上一搁,“待会儿我跟班长说,这信是隔壁班女生塞给你的。”

陈羽浩嘴角的笑意僵住,彻底笑不出来了。

他扯着嘴角,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好好学习。”

“你也是。”盘开新翻开课本,没抬眼。

后来,盘开新课桌里又陆续塞进几封信。信封花里胡哨,字迹也各不相同。那些信都被盘开新带出学校,在回家的路上被丢在了街边的垃圾桶里。

唯独最初那封,他再未触碰。

就这样,邵霜清托人送来的那封信,就这么被遗忘在了盘开新的课桌里。

“喂,老板?”

说话的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正是给盘开新送信那位。

“我确认信送到了他们班上。”他回答着邵霜清的问题。

“……额,当时他人没在……信给了他同桌保管。”他卡了一下,想着要不要撒个谎,但邵霜清给的实在不少,还是说实话别得罪的好。

电话那端沉默了片刻。

这沉默让送信人心里一紧。

吴哥再次来送信的时候已经是三天之后了,他来的时候教室没人,他琢磨着应该是上体育课去了。

于是在他们班门口站了差不多一节课,后面陆陆续续地有人进教室。

但盘开新那个位置连同他同桌,加上后桌两个位置都是空的。

他站在门口越久,就越引人注目,已经有人认出来他就是上次给盘开新送信的那个人。

教室里嘀嘀咕咕太吵了,他一句也没听清。

有人大着胆子问:“是给陈羽浩的吗?”

“不是。”

“那是给盘开新的?”

“是。”

那人伸手就要拿他手里的信,他反应快,侧身避开了。上次的教训他可记着,这次必须亲手送到盘开新手上。

那同学还想说什么,抬眼看见盘开新和陈羽浩正走过来,有些失落地抬了抬下巴:“喏,盘开新来了。”

吴哥没见过盘开新,但认得陈羽浩。他回头一看,陈羽浩旁边那个,准是了。他快步朝盘开新走去,动作有些急。盘开新防备心重,隔着几步远,猛地一把将陈羽浩推开些,自己上前一步站定,冷冷盯着吴哥的动作。

陈羽浩被他一推撞上墙,盘开新力道不小,陈羽浩疼得皱眉,倒吸冷气"嘶"了一声。

等陈羽浩抬头,上次的送信人已拦在盘开新面前。

陈羽浩太熟悉盘开新的背影了,此刻却只觉得眼前那道身影,透着一股从未见过的陌生。

在陈羽浩的位置,他看见那人对盘开新说了句什么,盘开新紧绷的肩线似乎微不可察地松弛了一瞬。盘开新接过信,没看,直接问:"他有说什么吗?"

吴哥努力回想……呃,邵老板好像说过没送到就……"

"……没什么了。"吴哥干笑两声,赶紧搪塞过去。

教室里,盘开新问:"上次也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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