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别跟着我

冯骁铭绕开他,直接坐到张茂鸣的位置上,晃着腿说:“你这椅子坐的是真舒服。”

邵霜清跟着进来,张茂鸣自然也认得他,不自觉地弯了弯腰,小心回答:“都是公司统一配的,自然是不会差。”

张茂鸣大概猜到了他们的来意,只是没想到小老板会亲自来。在他看来,这点事不至于惊动上面。毕竟盘开新那天来找他,之后邵霜清就和盘开新一起出现在车间,再之后就有人要调监控。邵、冯两家是世交,邵霜清跟冯骁铭说了这事也很正常。

邵霜清跟着盘开新去车间那次,他没看到,只是听周频说了两嘴。下边的人也都以为是上边领导塞进来的远房亲戚,没怎么在意。

直到上边有人要调监控,张茂鸣才重视起来。好在他们处理及时,以一个理由把那一批人全裁了。人没了就无法对证,上边说不定还会夸他们行动迅速,及时遏制不良风气。

其实调监控的人根本不知道具体出了什么事,一次性开除整个6号车间的人按流程需要上报。下面的人第二天就向上申请,理由是:6号车间设备故障停工整修一个月,说是申请,其实根本没出这个园区,只让园区总管理者周频签了个字。

这样一来,就算有人查,也只会查6号车间的数据真假,根本牵扯不到其他方面。他们做得滴水不漏,表面上看不出任何问题。所以张茂鸣虽然有些害怕,但也觉得他们查不出什么,只要好好应付,就能把人打发走。

“听说6号车间全部裁掉了?”

“是的,前两天厂里抽查,发现他们作业数据作假,刚好6号车间设备年数太久已经无法安全作业,考虑到更换设备的时间就裁掉了。”张茂鸣恭敬地回答,“还留了一人。”

冯骁铭明知故问:“谁啊?”

“叫盘开新”,他又补充道,“只是个寒假工,明天可以补充到其他车间作业。”他的说辞有理有据。

这时邵霜清已经不想听他编排:“作业数据作假,在车间应该不少见,以前没查吗?”

张茂鸣上前,脸上堆着笑:“查是查的......”

还没等他说完,邵霜清冷声打断:“既然有查,那怎么会出现这样抱团作假的情况?”他目光如炬,“你说是整个车间作假,那上报的数据肯定和实际数相差巨大,”邵霜清居高临下地看着张茂鸣,“你身为6号车间主管,期间一点问题没发现吗?”

这样看邵霜清完全没有把他停工更换设备那套说辞听进去,这架势分明是要和他追到底。

张茂鸣本就不高,此刻微弯着腰,低着头,显得更加佝偻。他脸上依然带着迎合的笑,看不出丝毫慌乱。

“华南园区,惯例都是小查,中间抽一车间大查,整个园区数十车间...”张茂鸣故意停顿,走到冯骁铭面前,“这不是...前两天才抽到6号车间吗。”

他这一举动意味明显,把邵霜清当外人,只等冯骁铭发问。冯骁铭在名利场长大,哪会不明白,他最看不惯这种做派,脸色一沉,放下二郎腿,怒道:“现在是谁在跟你说话?”他提高音量,“多大点官就敢不把人放眼里了?”

盘开新独自出了园区,往昨晚那条道上走。

昨夜,那个倒在地上的年轻人双眼紧闭、面色惨白。盘开新蹲下身,借着昏暗的路灯细细端详那张脸。

此时,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涌上心头,那张脸与记忆中的某个轮廓隐隐有几分相似,却又一时想不起来究竟像谁。

他慢慢走着,鞋底蹭过地面,思绪也跟着凌乱。

突然,一张面容毫无征兆地闪现在脑海中。盘开新站定皱了下眉,他知道那个人像谁了。

陈芸,是陈芸的儿子。

那天在楼梯口,他和孙莉潇。

盘开新脑子里忽然闪过孙莉潇的名字,他们既然来找他,那么会不会也去找孙莉潇?

盘开新猛地转身就要往孙莉潇宿舍的方向跑,却在听见那声熟悉的怒吼时骤然停住。

“盘开新!”陈芸声音沙哑,“天杀的你!”陈芸看见他像发了疯一样,刘海黏在额头上,眼睛肿得只剩一条缝,衣服皱得不成样子,全然没了平时的那股体面劲。

陈芸的右手紧攥着半截破碎的酒瓶,瓶身还有已经干掉发黑的血迹。是盘开新昨天扔到垃圾桶里的那个,后面被陈芸捡了回去。

盘开新昨天用这个砸伤了她儿子,所以她也想用这个砸盘开新。

陈芸飞快地朝盘开新扑过来,凌乱的刘海下,那张因为仇恨而扭曲的脸变得可怖:“你不得好死!”

路上零星的行人被这声响惊得驻足,却在看见陈芸癫狂的模样后纷纷后退。

盘开新侧身避开迎面而来的酒瓶,后腰撞在垃圾桶上,发出沉闷的“哐当”声。陈芸扑空后重心不稳,膝盖重重磕在水泥地上,却浑然不觉,只攥着破碎的酒瓶继续爬向他。

陈芸还是不太聪明,真的想要杀他,就应该在他背后捅一刀。

这样大喊大叫,是生怕伤不到他吗?

盘开新看陈芸的状态分明是几天没休息的样子。

“你儿子不会说话,你也不能好好讲话吗?”

陈芸原本攥着酒瓶碎片的手轰然垂落,盘开新说出那句“儿子”的时候,她一瞬间泄了气一样,瘫软在地。

嘴里小声地念着什么,像是真疯了一样。

盘开新听不清,于是俯身蹲下。

“儿子...儿子我的儿子要没了...”

听得盘开新心头一颤,他那一下收着力,应该不至于给砸死。

“你儿子怎么了?”

盘开新扶上陈芸的胳膊,要拉她起来。

陈芸这才魂魄归位一般,突然反握住盘开新的手,像拉住救命的神一样拉着他。

没起来,反而摆正了位置跪在了盘开新面前。

盘开新不惊不怒,脸上看不出情绪。

“这是不打算好好说话?”

“开新你帮帮陈姨。”

陈芸眼泪和鼻涕流到了一起,尊严和体面都被抛在了一边,声音发哑,跪在地上的双腿都在发抖。

“咚”的闷响,陈芸的额头重重磕在水泥地上,抬头时额头上明显鼓起一个大包。

“日后我还你,我加倍还你,行不行。”盘开新听着陈芸近乎恳求的语气。

盘开新伸手搀扶陈芸起身,“你让我帮你总得让我知道原因不是?”

陈芸抬起红肿的眼睛,她盯着盘开新的眼睛,像是在分辨他话里的真假。

陈芸眼眶里的泪几乎是瞬间就重新漫上来,她声音发颤,“车间的人全被开了......”泪水顺着她带着皱纹的眼角滑落。绝望如同再也不会亮的夜色,将她整个人都笼罩其中。

“什么?”盘开新扶着陈芸的手猛地一僵。

陈芸抬起满是泪痕的脸:“你不知道吗?”她眼中的疑惑混着血丝,“厂里都在传,说是你告的密......”

邵霜清推开宿舍门,屋内静悄悄的。

十分钟,二十分钟,半小时过去了,依然不见人影。昨夜盘开新描述的画面突然在他脑海闪现,盘开新被人围住,酒瓶碎裂的声音刺耳。他没有时间多想,抓起外套就往外冲。

得买个手机给他,他在心里念,动不动就找不到人。

盘开新正跟着陈芸在医院的长廊里走着。“我有两个儿子,小儿子田协,就是和你打架那个,年纪和你差不多大。”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角边缘,“大儿子田宇,生下来就有先天性疾病,这些年全靠药物吊着命。这次车间出事,他的药费没了着落,我......”话未说完,她的声音已哽咽得说不下去。

多少亲戚劝她放弃,她都没有放弃过,可是这回......

消毒水气味里混着纱布上的碘伏味,田协仰躺在病床上,白纱布裹着半边脑袋,听见脚步声,他猛地掀起眼皮,“滚出去!”他喉咙里挤出低吼,输液管被扯得晃荡。

“田协!”她的手掌死死按住儿子肩膀。

“妈你护着他?”田协突然冷笑,“他把你车间的人都弄下岗了!”

“田协不要动,田协不要动。”陈芸近乎是用整个身体将儿子箍在怀中,泪水滴落在田协的肩头。她不敢松手,生怕儿子一个剧烈动作,就会重蹈田宇的覆辙。

“还是不是能好好说话?”

田协原本就因愤怒泛红的眼睛瞬间充血,“不是有钱就可以为所欲为的!”他猛地挣扎着要坐起来。

“我总有一天会教训你!”

“诶呦!”陈芸整个人扑在儿子身上,“误会了,不是他做的!”

“什么?”田协的后槽牙咬得咯咯响,“怎么可能!一看他就是那种——”

“哪种人?”盘开新往前半步。

田协的话头突然被掐断,“你自己知道!”少年猛地别过脸,输液管被扯得晃荡。

盘开新嘴角上扬,没接他的话。

病房外的白炽灯晃得人眼睛发疼。“你没被开吗?”

“我一个临时工谈不上开不开。”

“你可以帮我回去吗?”她拉着盘开新的手,说“我年纪大了,再找其他厂子也没人要我了。”

陈芸见盘开新沉默着不接话,突然压低声音:“听说是你让你那朋友干的。”

“不是...”盘开新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陈芸看着盘开新犹豫的样子,好像从中窥到了什么,“你帮我跟他求求情,姨之后肯定还你这个人情,我不能没有这份工作,田宇的药还在等着钱。”

盘开新目光避开陈芸泛红的眼眶,“我和他没什么关系。”

他这话像把钝刀切断了陈芸最后一丝指望。没了工作,田宇的药费从哪来?难道她儿子就活该等死吗?

不行,凭什么!

盘开新看她神色不对,“你要干什么?”

陈芸沉默着往后退了几步,盘开新盯着她突然发直的眼神,心头猛地一沉。

想死?

陈芸突然低吼着从他面前窜过,脑袋直往走廊白墙上撞去。盘开新下意识出手,指尖揪住她后脑勺的头发猛地往后拽,力道之大让陈芸整个人仰起脖颈。

他松开手,陈芸踉跄着撞在灭火器箱上,“你这种方法威胁不了我。”转身时,他听见身后传来压抑的呜咽声。

直到晚上也没有看到任何身影。

他找遍了附近的街道,就在邵霜清掏出手机准备报警的时候,眼角余光看到了黑影。

可他擦着他肩膀过时,眼皮都没抬一下,自顾自地进了园区,也不往宿舍走。

“你怎么了,那些人又找你麻烦了吗?”邵霜清跟着他的影子。

盘开新突然转身,“你知道是什么人?”周遭的光线突然暗了几分,“你做了什么?”

“我...”邵霜清不再想辩驳,“可以弥补...”

盘开新深吸了一口气,压着的火直往他胸口上冲,没等邵霜清说完,一拳就打到邵霜清的脸上。

“我他妈有没有跟你说过少管我的事!?”

盘开新肯定用了十分的力,他半边脸都在发麻,舌尖抵着破了的那处,血腥味在口中漫开。

事到如今还能弥补什么,让那几十个人重新回来吗?怎么可能。

邵霜清闭眼等着挨第二拳,却只听见他转身时带起的风声。

“别跟着我!”盘开新几乎是在吼他。

他没见过情绪那么失控的盘开新,被吼得一愣,真的就站在了原地没再跟着。

他凝望着那道背影,直至消失在他的视线内,忽然仰头,喉结上下滚动着,深吸的凉气灌满胸腔,几秒后才从唇间缓缓逸出。

是不是该听他的话,不去插手。

过了一个多小时,邵霜清才走到宿舍门前,房间门缝里漏出的光,在水泥地上印出窄窄的一道亮痕。他没去敲门,就那么倚在门外留意着里边的动静。

铁架床吱呀声混着肥皂水的味道飘满走廊,穿拖鞋的工人趿拉着走过时,鞋底蹭过地面的声响在寂静里格外清晰。有人端着牙杯路过,目光在他身影上顿了顿,更多的人只是目不斜视地走开。钥匙串在裤兜里晃出细碎的响。隔壁的老郑抱着脏工装经过,故意把脚步声踩得很响,却在与他目光相接时迅速低头。

门缝里的光终于暗了下去,今天睡这么晚,邵霜清心里算着时间,门内突然传来轻轻的闷响,像被什么绊了一下。

邵霜清下意识地想推开门,却在伸手的瞬间清醒。

门内再没传来任何动静,他后背贴着冰凉的瓷砖站在墙下,有些茫然,“苦肉计?”他低声嗤笑,未免太过幼稚。

冷气穿过长廊,在邵霜清肩头积了层薄薄的雾气,盘开新推门时,邵霜清强撑着站直身子,看着对方瞬间瞪大的眼睛,他好像计谋得逞了。

“在外面站了一晚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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