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云河自然没什么心情吃什么佛跳墙。
冷静下来之后,他又重新飞回到了地眼上空。
大雪依然在簌簌地下,天地间白茫茫一片。此时的地眼早已恢复了原状,甚至因为这场大雪看起来比平时更加平静,仿佛之前那个吞噬一切的黑暗深渊仅仅只是他的幻觉。
他下意识地想要潜下水去探查一番,才发现身上的锁链竟然撕扯着阻止他靠近地眼。这诅咒还挺鸡贼,竟然知道养肥了再杀,打死不接受主动送菜。
几番尝试无果之后,他终于放弃,转身回了小院。
没有了伯父的存在,曾经充满了欢声笑语的小院如今沉寂得仿佛一座坟墓。
厨房的方向不时传来阵阵食物的醇香,认出那是伯父提到的佛跳墙,他却连去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
伯父的房间依然保持着他离开时的模样,捡起之前扔到地上的字条,云河之前一直强忍着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无力地瘫坐在了地上。
回不来了,像父亲一样疼爱他的伯父已经被地眼吞噬,再也回不来了。
这一可怕的认知让他浑身冰冷,如坠冰窟。
外面风雪交加,却远没有他此刻的心冷。
“小金龙,小金龙……”
恍恍惚惚中似乎听到有人喊他,这世上会这么喊他的只有……
龙鳞阁!
云河眼前一亮,霎时整个人都仿佛被重新染上了颜色一般鲜活了过来。他飞身而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龙鳞阁。那眼神仿佛抓住生命中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对啊,还有龙鳞阁!每条应劫而死的龙都会在龙鳞阁留下自己的龙鳞,那片龙鳞会承载他最后的记忆,化为龙形虚影在龙鳞阁中永存。
想到这里,云河顿觉心中一热。哪怕那并非灵魂,仅仅只是一些虚妄的幻影也没关系。那也是伯父啊!
伯父留下的虚影会是什么样的呢?
一定会是一条调皮的小黑龙,跟那条喜欢暴打瑞年先祖的青龙虚影一样能闹腾。此时的龙鳞阁里是不是已经闹翻了天?
脑海中描绘着伯父的龙形虚影与先祖们的龙形虚影其乐融融的画面,云河只觉心中一片火热。
然而,龙鳞阁的门推开,里面却并非他预料中的场景。
所有的龙形虚影全都静默地飘浮在半空中,不约而同朝他投来怜悯的目光,却独独不见他最想见到的身影。
云河想起之前他进龙鳞阁拜祭的时候,青龙先祖曾说他给伯父腾出了摆放龙鳞的位置,于是,径直朝那个方向扑了过去。
可惜,预想中的黑色龙鳞却并没有出现。
没有龙鳞,没有虚影。
他找遍了整个龙鳞阁,也没有找到哪怕一丝一毫伯父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一颗心霎时沉到了谷底。
“伯父你出来!”
“这不好玩!”
“这一点都不好玩,我不喜欢这样的玩笑!”
他颤抖着一遍遍呼喊,然而没有回应,什么回应都没有。
在一片让人心悸的沉寂中,他那颗沉到谷底的心终于一点一点冻结,再度被冻成了冰疙瘩。
直到他泪流满面,无力地跌坐在龙鳞阁冰冷的地面上,才终于有龙形虚影小心翼翼地靠近他。
“小金龙,他不在,他没有回来。”
“我们刚刚感应到他已经不在了,但他没有来……”
“我们还以为,他是不是放心不下你,所以跟在了你身边……”
“偶尔也会有这样的情况,灵魂被吞噬得太过干净,连最后一丝痕迹都没留下。”
……
最后的希望破灭,云河一瞬间无法呼吸无法思考,他想哭,却发不出声音,他想笑,喉咙却像卡着什么。只能捂着脸,发出阵阵仿佛野兽般的悲鸣。
半晌,他才终于成功找回自己的声音:“是我的错吗?”
他痛苦地咬了咬自己的拳头:“一定是我的错,我硬拉着他,不让他走,所以他只能砍掉了自己的一只爪子。因为龙身不完整,所以才无法留下虚影,对不对?”
听到他的话,现场的龙形虚影齐齐发出了一阵吸气声,大约是有龙脑补了当时的惨烈场面,龙鳞阁内顿时响起一阵低低的啜泣声。
“不不不!不是你的错!”
云河一开始只把这当成是单纯的安慰,直到一低头发现正在安慰他的是一条双爪残缺的残疾龙。
云河一阵感动,永远小心翼翼地藏在其他龙形虚影身后的他,竟为他这个不孝子孙袒露了自己最不愿让人看到的伤疤。
“不是你的错,能否留下虚影与龙身是否完整无关,或许,他只是太害羞,不想让外人窥探到他的记忆。”
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但云河还是笑出了声来。
伯父不在,他自然没有了继续留在龙鳞阁内的理由。哪怕眼前都是自己已经死去的先祖,被他们看到自己痛哭流涕的模样也一样会让人觉得尴尬。
他深吸了好几口气,努力用平静的语气跟一脸担忧的先祖们告别。
走出大门,他才注意到龙鳞阁的门口总是鲜花鲜果不断。
伯父说错了,他们并非无人记得。
他正这么想着,刚好看到一只白狐踏雪而来,在门口放下一串柿子,不等他招呼便落荒而逃。
好吧,能一直记得他们的都不是人。
雪越下越大,从一开始清晰可辨的片片雪花慢慢变成了鹅毛般的一坨一坨,仿佛下雪的仙人终于不耐烦了,扔掉了筛子直接把筐子里的存货一股脑儿全倒了下来。
甫一踏入雪中,朔风便裹着雪片劈头盖脸朝人砸来,不过是从龙鳞阁到小院的距离,云河的身上脸上却已经全白了。直到此时他才注意到之前在雪地里发疯时没拍干净的雪已经全化了,冰冷的雪水打湿了外衫,浸透了里衣,寒气直透心扉。
太冷了……
哪怕换掉了衣服,他却依旧觉得之前的那股寒意犹如附骨之蛆,挥之不去。
他是个神仙,此刻却觉得自己快要被冻死了。
从前有个神仙,在大雪天被冻死了。这个笑话足够天庭众仙笑上几万年。
实在是太冷,他终究还是回到厨房,端出了整个小院里唯一温暖的那锅佛跳墙。
佛跳墙一直在炭火上用小火煨着,此刻依旧热气腾腾。掀开盖子,醉人的醇香伴着热气扑面而来,仅仅只是闻一口就让人暖到了心里。
伯父果然是个大骗子!
这锅佛跳墙仅有一个人的份量,根本就是专程为他准备的。
他一定算到了他离开的这天是个大雪天,算到了他没用的侄子会被冻成冰坨,冷到眼泪停不下来,所以才提前炖好了热腾腾的佛跳墙。
一开始云河还有些怀疑自己的判断,直到他冷不丁吃到了一块儵鱼肉。带山儵鱼,食之已忧。
嫩滑的儵鱼肉下肚,他却忍不住泪流满面。
果然是骗人的,吃下之后反而更难过了,难过到整颗心都是痛的。
他一勺一勺吃着砂锅里的佛跳墙,大概被冻得麻木了,具体的味道没怎么尝出来,只觉得温暖,热腾腾的食物热腾腾地滑入胃里,一股股热腾腾的暖流缓缓从胃部蔓延向全身,冷得瑟瑟发抖的身体终于一点点回暖。
将一整锅佛跳墙吃完,借着食物带来的这点温暖,云河终于鼓起勇气开始整理伯父留下的遗物。
大概因为早有预料,伯父房间里的所有东西都已分门别类整理干净。他甚至留下了纸条告诉他如果那些东西他不需要可以放到仓库的哪个位置。
他什么都没动,只从房间里拿走了伯父留下的菜谱和一根发簪。
发簪正是之前伯父经常偷偷拿出来擦拭的那根。他曾撞见过伯父擦拭发簪,却做梦都没想到这竟会是一根龙角簪。他比了一下大小,竟然刚好跟伯父缺失的那一枝龙角相吻合。
发簪的簪头被雕成了芙蓉花的形状,那熟悉纹样再度让他的心犹如被针扎了一般细细密密地疼了起来。
天帝送了母后一根玉簪,就被视若珍宝,但谁能想到,真正的那一根用的竟是龙角,真龙之角。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之前伯父被他撞见时,慌忙将发簪藏到枕头底下的情景。
那时的伯父说话已经有些有气无力,但那双眼睛却依旧熠熠生辉:“还记得我曾经跟你提起过的那个姑娘吗?她愿意为我付出一切,我却只送过她一枝竹簪,答应了要给她换个好的,可惜终究还是没机会了。”
“乖侄儿,你谈过恋爱吗?”
“没有。”
“好可惜。有机会一定要好好谈一场。哪怕不会有任何结果,那些曾经的美好也会成为你生命里闪烁的辉光,在你支撑不下去的时候给你力量与勇气。”
现在想来,母后她这些年,恐怕也是靠着那些曾经的美好才支撑下来的吧。正因为那些曾经太过美好,所以,哪怕对方已经变得面目全非,她却依旧迟迟无法放手。
可惜,他当时的回答却是:“不!我没兴趣!”
从小旁观着天帝那场令人身心俱疲的三角恋长大,爱情在他眼里一直都是灾难与麻烦的代名词。
他现在才明白,有问题的从来不是爱情本身,而是谈恋爱的人。
明明跟天帝长着同一张脸,甚至连神魂气息都别无二致,但伯父给人的感觉却跟那个只会给母后带来无尽伤害的男人截然不同。他温暖,善良,乐观,幽默,犹如阴霾的天空中忽然射入的一道光。
拿着龙角雕成的芙蓉花簪,云河眼中含泪,嘴角却忍不住勾起了一抹微笑。
母后错了,她从来都不是什么笑话,她拥有这世间最美好的爱情。
谈恋爱吗?
如果是这样的爱情,倒也并非不可以期待。
此时夜幕已经再度降临。
一片纯白的雪夜里,黑雾般的邪祟之气飘飘荡荡地从地眼里冒出来,清晰得犹如宣纸上缓缓晕染开来的一团墨迹。
他下意识地披上大氅准备出去处理,走到一半却忽然停下了脚步。
还要继续吗?继续费心尽力,呕心沥血守护这个世界?
他忽然问自己。
在天庭他循规蹈矩,样样做到最好,是为了不让母后失望,为了不让外人看轻他们母子。
来到地眼之后,他乖乖吃饭,乖乖修炼,乖乖做好伯父吩咐的每一件事,是因为伯父实在太好了,好到让他心疼,他同样不舍得让他失望。
但现在呢?
母后不记得他了,伯父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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