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品香茗须眉宴客,收皂隶巾帼还家

茶肆里,醉汉捂着额角离去。

一铁棕色短打小厮行色匆匆,噔噔噔跑上楼,怀中紧紧抱着一丝绸包袱。

近前跪下回话,“公子,已替您寻来翡翠卮。”

秦当归起身执杯,“果真是葡萄美酒夜光杯!配得上小娘子!”

白术瞧着公子处理了醉汉,收了琼杯笑逐颜开,大着胆子进来回话。

“公子,白术奉钧旨,事已办妥。”

“哦?甚好!哈哈哈哈……”

秦当归那双黑曜石眸子,不似方才湍急锐利,多了一分超逸。

一阵肆意洒脱笑声,若酒香萦绕雅室内,霎时熄了些许日光的灼热。

他恣意拂袖,双目骤亮,不觉朗声笑叹:

“纵是月光杯,也不及青娘子的糕饼!速拿来我瞧瞧。”

复又取漆盒观之,目色粲粲然,若瑾瑜沉于玄墨之中,似真青龙挑尾剪水,

“列位瞧瞧!小娘子人真实诚!此非蕊宫仙饼耶?”

小厮和使女纷纷赞叹,啧啧称奇:“小娘子莫不是仙?”

秦当归嗔了眼:“痴语!分明是血肉之躯。”

笑语方歇,秦当归不觉目若远山含烟。

彼时御医馆前,她求医不得,昏厥之时,秦当归曾亲救过她……

复又拊掌而笑,眉宇几多傲气,“谁言她空乏李娘子鬻绣于市的玲珑?分明是林下风,能出谢道韫之右!压倒须眉也不为过!”

白术和虎子对视窃笑,“青娘子是当仁不让的赤诚才女也!”

秦当归露出志得意满之色,见漆盒内列十二式细点:

珍珠玲珑糕莹若琉璃,洛神胭脂卷形肖竹节;

四神安眠饼状如铜钱,七白驻颜糕似七瓣莲;

防风止咳酥作叶片形,阿胶牡丹饼镂云霞纹;

紫薯魔芋球若紫晶丸,葛根抗饿糕有年轮印;

荷叶轻身包翠色逼人,山楂纤腰卷细若毛颖。

惟那色若春花之糖环饼者,众人不识。

当归眼尾精光一闪,甚觉得意,“你等怎知!我在她面前,犹算蠢物!这糕饼如此新奇,满天佑也找不到第二!”

分赏了些给仆从后,扼腕道:“果是伊!想那小娘子眉目灵秀,精于庖厨又何足怪……吾遍寻四方,竟忘了禁中!初遇似惊鸿,再会若惘梦,三顾方识卿!”

见茯苓玫瑰饼玉质桃花状,花心沁蜜,更添宫样。

思其若非孤女,焉得市井谋生?

顿生恻隐。

虎子轻推漆盒向前,眸光似黏在糕饼上,“公子,不若尝尝!”

秦当归眸一凛,掌风扫开虎子的手,兀自品尝:“既得重逢,必护其周全。”

虎子喉间微动,笑谑道,“侯爷若骤露身份,恐惊飞燕。”

当归正色,复又捻起一饼,赏予虎子,“她若为玄鸟,吾即巢君!她若作神女,吾即司命者。她若乌衣,吾即皂隶!《抱朴子》云,玄禽解阴阳,吾甘为飞幕之栖。”

众人恍然未解时,秦当归吩咐急脚小厮道,“将这密信和几盒糕饼送回侯府。”

小厮领命下楼,白术敛衽答:“秉公子!青娘子鬓边确簪一素银柳叶簪,唯形制稍小。奴婢打探了,言乳母所作。”

秦当归当即神采飞扬,星眸幽幽,似越过窗棱,窥见往昔情景:

“我方道,不会错!素银簪子就是证据!她那张小脸,一点没变……八年了。”

“将军英明神武!恭贺将军明珠复得!”虎子率先叉手跪赞道。

满屋子小厮婢子齐声道,“恭贺将军双喜临门,宝剑归鞘,佳人复得,此乃圣眷忠良!”

秦当归立刻摆手,示意众人起来,“日后只可称某「公子」,白衣剑儒、刘当归!”

笑声未尽,忽地蹙起眉道,“外面何人喧嚷。”

原是众茶客寻香至此,嚷着,

“重金求这位郎君,让渡些个细甜尝尝!”

人数之多,言辞之切,实为罕见。

秦当归见都是贵客,自是轰不走的,又觉是上佳机缘,便作礼道,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承蒙厚爱,刘某乐意为之!青记细甜糕饼,某甘之如饴,邀诸公雅鉴!”

取了糕饼果盒,分赠于茶客。

“各位!香茗虽雅,独品无趣。若得诸君广为传扬,令二三知己共赏青记果子,则不负美食。”

打发了慕名而来的食客,秦当归派去的另一个小厮疾走进来。

“公子,青娘子应付诸客好手段,且听我细细道来……”

茶室内响起阵阵笑声。

正讲述故事的小厮笑的最大声。

秦当归眸光定在楼下那青色身影上,耳朵却竖地尖尖。

嘴角扬起来的弧度恰好微不可察。

青黛应付顾客的妙语连珠、善解人意、不卑不亢和随机应变,被小厮一字不落叙述给他,

“哈哈哈哈……饶胡商半包糖,饶小童一包半!该宰的宰,该送的送!泾渭分明!不愧是我看上的小娘子!”

言罢,冷眸中迸出野火般炽烈,从木匣子随便抓了一把碎银子,扔给小厮。

小厮乐呵呵接过,转身下楼。

秦当归玉指轻叩案几,瞥了眼虎子,道,“去将苏掌柜请来……”

虎子领命而去,少顷,一身着淡绿灰褙子,举止娴雅的中年女子款步而至。

颔首淡笑后,敛衽行礼,“奴家见过秦将军!方才耽搁了,给将军赔个不是!”

秦当归不急着讲话,而是眸子若即若离地扫了老板一眼。

又瞥向雅间外疏离的几名茶客,问道,“不必拘礼,苏掌柜,我且问你茶食果子的事。”

苏娘子眸光微闪,似是略感诧异,“回将军,折煞奴了,您尽管问,奴家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话音刚落,心下自觉不妥。

……难不成果子有甚纰漏?

苏娘子一双似醉非醉桃花眼,含情脉脉地暗自流盼茶盏间,方定心凝神。

秦当归并未点果子蜜饯,今日只自烹茶汤,自备吃食……

天佑朝民性风骚,好茶事。

蜜饯果子乃茶坊、茶肆必备果品。

更有茶客每日留恋茶楼,只为品尝果子茶食的……

茶室之客,并非只为品茶,更为尝鲜!

那市井新奇的果子,哪样不是从茶室传遍汴梁的!

便是今日汴河新宠、名动京都的蜜痕初也并未首创!

玫瑰茯苓饼,一早便是茶楼响当当的果子了。

谢家做了个茯苓玫瑰饼,不过是萧规曹随,谓之改良亦不算作!

苏掌柜桃夭双目斜睨,再一定睛分辨,便瞧见茶桌上的果匣子。

分明是炙手可热的青记招子。

难不成,秦将军关心起茶楼的果点了?

听闻今晨汴河来了位青娘子,伙计也打探到,此人手艺非凡。

一日便红遍虹桥畔,若没真本事断不能容于市井粗人口。

奈何,虹桥畔不养闲人,青娘子是否能立足,茶楼亦不知。

光有巧心思、巧模样也不成!

若是仅凭奸巧计,定被薛三娘这个照妖镜给揪出来!

苏掌柜便忖度着静观几日,若此人靠得住,再另行商榷与之定些果子。

莫不是……

秦当归并不知苏娘子心中的弯弯绕绕,直言道,“你这里除了荔枝膏、琥珀蜜、蜜煎金橘和梅子……还配什么果子蜜饯?一日用几多?”

苏娘子立刻桃目圆睁,内心更惊,怎的……这般详细。

就算是当家主君,也不至过问内宅主母掌管的果子吃食分量……

秦当归将军东床未偶,为何关切此等琐碎之事!

况且,她早知,其有白衣剑儒之称。

虽才华堪比谢安,却因效仿嵇康阮籍大贤,与一般俗夫迥然有别,更被多少贵女暗许芳心?

又因其性本淡薄,志在山水云风,自是卓尔不群,竟也会关心钱财一干俗事?

又瞧见少年眉心微动,似是有两分在意,更生了疑惑之心。

苏娘子立时敛去随意,吩咐小厮取果子簿来。

须知这金香楼虽名动汴京,却也不敢轻慢这位龙骧卫上将军。

侯府秦氏世代将门,嫡子年方弱冠便掌皇城禁卫,何等荣宠!兼领提点刑狱,威严赫赫更兼椒房贵戚,实乃当朝新贵。

茶客中有人传其被贬赋闲,苏娘子却不见其困顿之色,自不敢怠慢,怎不仔细伺候着,“回禀将军,奴家虽不知确数,但一日千碟怕是有的!”

秦当归冷笑一声,道,“千?我竟不知!这茶室果子……倒是有利可图。白术,将那奇物示于苏娘子。”

话音未落,白术碎步而进,打开一螺钿果匣子,

“公子,这便是您言之另一奇物:青娘子唤作,彩虹糖,悦人眼目,甜而不腻!”

秦当归笑着抬臂,“苏娘子,有件事要烦劳……”

待其徐徐道出原委,苏娘子讶然不已,竟然觉秦当归清冽的声音渐渐没入市井声中。

只在耳畔做轰隆隆之响。

汴河上船夫们遒劲有力的喊声。

行人踩踏木桥板的吱呀声。

桥头炊饼的洪亮叫卖声。

说书先生的醒木声。

孩童嬉戏的欢笑声。

铁匠铺打铁花的爆裂声……

伴着海螺号的响声,苏娘子褙子轻旋,恍若呼应远处瓦舍表演《舞旋》舞者的纱衣回雪流光、舞袖翩跹。

秦当归眸光放远,恰似断了线的风筝,好在虎子忽插一言,

“公子,青小娘子要回走了,您看……”

秦当归振几急叹道,“哦?我们也该走了!”

……

“小娘子,这么多,可吃不了哦!”卖鱼的摊主叫李娘子,一身素雅苍色短袖褙子,脆声又热情地招呼着青黛,额外给她抓了一包江鲜小鱼干。

青黛从鱼娘子手里拎过两条鲜鱼时,十步开外的秦当归往巷道一躲,隐了身影。

男人抹了把汗,喃喃道,“差点被发现!”

“已经被发现了吧……”虎子嘟囔了句,被秦当归佯装挥拳噤声。

青黛心里总是不托底,咬碎一颗冷泉丸,胸中还是小鹿乱撞。

总觉得,有好几个人跟着她!

离楚宅不足一刻钟的路程了,人烟也渐进稀少。

“小姐,你总往后瞧,是在看什么?”枳实眼神闪烁着,抿唇问道。

青黛回眸冁然,目光先是扫过担货郎,又向着另一侧撇了眼,“是甘草吗?”

枳实大惊失色,转而蛮憨笑道,“小姐!真是的!什么都瞒不住你!”

青黛俏嗔一笑,眼波若夏风牵缠,溪水簌簌,“再不许瞒我!”

复又稳重克制,兰花指轻摇,“枳姐儿,记住:「人心齐,泰山移」!”

枳实遂招呼了甘草,一齐回楚宅安置。

谁知那少年,眼目竟比少女还躲闪。

同枳实讲话,只肯扭过头去。

抢了青黛的屉车推着,气鼓鼓地闷头行路。

只肯跟在她们五步开外。

青黛瞧见甘草别扭的模样,不觉柔夷春笋轻拢,蘸月甲片慢捻梅花枝。

社恐小哥一枚哦。

枳实执起青黛手里的鱼,悄然附耳道,

“小姐,莫怪!那甘草就是这性子,他原是老爷房嫡长子房里的通房小厮,后被降为药香园的洒扫,试药奄奄一息时被小姐你救下,这次一起逃出来的……”

通房……小厮?!听闻已分府别居的谢家嫡长子谢空青,自从娶了崔长女做大娘子,便与官家厌弃的庶长子多有来往,没想到还好这口!

枳实瞧见青黛诧异的模样,疾释疑,“原本是遵着小姐的意思,让这些试药可怜人回乡,离谢宅和汴梁越远越好。因你吩咐,聚在一起反易招致危险,谁知他竟找了来……”

想是或许甘草无处可归,青黛又缺人手,便对枳实吩咐道,

“白薇园既空着,不若叫他住在那里。一来守院子,二来也管些药粉糕饼出入的事。”

枳实连连点头,“小姐,叫他上夜守大门也成啊。”

青黛帕子微微拭着汗水,眼尾余光已扫到那色可疑的身影。

“上夜还须找些有身手的方好……”

枳实随口应道,“可不是么!八小姐讲过的……”

一时,青黛敛了笑意,直至楚门开合,都再无二话。

待青黛推开闺房,亲赴庖厨治办肴馔,枳实双目泛起星光,

“小姐,是要做你曾教过的……水煮鱼吗?”

青黛嫣然一笑,“去取我酿的葡萄酒来吧?”

而楚宅门外,怀中抱着一对若琥珀月光杯的秦当归,痴痴地睨着楚宅大门的缝隙,“这……观之不见……”

虎子嗤笑道,“公子,门缝里看人,小心把小娘子看扁了。”

秦当归叹了气,索性靠着门口的石狮子坐下,“这不行!得想个办法!”

虎子疑惑,“将军,平素您不是言说,迟则生变。要赶紧定下小娘子!您这一会远观,一会儿跟踪,这会又守株待兔。总近不得前,如何日久生情……怕是不灵了?”

“怎么不灵?必须灵!不仅灵,我还要……登堂入室,且观今夜我如何进的这楚宅!”

虎子笑的恣意,被秦当归挥袖赶走时,楚宅飘出一缕缕薄香鲜辣,仿若丝线勾人心魄。

秦当归终是敲响了门扉……

(创作于2025.7.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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