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夏光蒸腾着暑热,好在熏风暂送槐树的清香。
炎炎之烈,却也点醒了青黛——
她不必每日循规蹈矩,偶尔也可畅达胸臆。
若只等着柔脆柳帘动,何时能享一园微风满架蔷薇香呢?
何不纤手弄风云,管他朝堂,还是市井。
这有人的地方,不就是天下。
但凡天下,都该是天下人的天下。
而不是,一人的天下。
青记救治医女的事,不若主动传出些谣言,且看谢判如何应对了……
想到这里,青黛樱唇一抿,停住往马车处的脚步,突然转了方向,向着虎子走来。
虎子诧异地提眉,眼神闪烁。
青黛不由分说,扯过虎子手里的缰绳,对当归嫣然一笑,
“我们打个赌啊,当归哥哥。”
“赌什么?”
“赌骑马!”
“这你可不擅长,你真敢赌?”
“天下事,善为之者反为之困,不善为之者,反为之达。”
“哦?小娘子,这是要与我论道?”
“敢吗?我若是比你早到楚宅大门,你便要回答我一个问题,不能扯谎,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当归哥哥,你可敢赌这场……「真心话与大冒险」吗?”
“这有何不敢,只是娘子比不上我……又要如何?”
“若我比不过你,便应下这婚约……如何啊?”
这话一出,不仅当归惊地瞪大了眼睛,乐的下巴都要合不上了。
堂堂七尺男儿,竟然霞红染上了脸颊,拊掌搓着,乖地像个娃娃。
虎子和枳实也都大眼瞪小眼的,憋着笑,却藏不住吃瓜的样子。
“哈?娘子垂帘,那自然好。为了赢你,我会往疯里跑,定要……等下,小娘子怎的先跑了,等等我。”
“兵不厌诈,来追——”
青黛的声音渐弱渐消,渐远渐匿。
当归上一瞬还在表决心和志气,抒发必赢的胸臆,下一瞬青黛已然纵马而驰骋,没了人影……
“公子,快追!晚了,便追不上了……”虎子急得跺脚。
“是啊,哥儿你赶紧的,我们小姐精明着呢,你斗不过她!”枳实也放下食盒提醒道。
“我还纳闷,怎么青娘子转性子了,岂不是让我们公子得了便宜?”虎子傻笑起来。
“怎么会呢!在我们姑娘面前,没人能白白占了便宜的!哥儿别矜持了,赶紧跑马吧。”枳实翻了翻眼睛,大眼睛里闪出一丝精光。
“哈哈哈,我是让着她……”当归慢悠悠上马,慢悠悠勒住缰绳,调转马头。
“这都什么时候了,别端着了,公子,快,驾!”虎子上手打了下马腹。
“追妻火葬场……小姐说的,我终于懂了。”枳实缓缓摇着头,仿若老学究。
“什么?青娘子要杀了我们公子?”虎子疑惑道。
“你这耳朵啊,虎子,你们公子也挺不容易的。”枳实啧啧两声,懒散地合上了眼。
就在虎子和枳实嗤笑的奚落下,他突然一跃而起,马纵前蹄若雷鸣,鬃扬风烈若飞起,突突突地向前奔去……
“小娘子,等等我!”当归跃马奋蹄之时,不忘嘶喊振振。
从平日走的路驰过,却未瞧见青黛的身影。
不妙!不会真的输给小娘子吧。
输赢事小,失掉「窈窕淑女」事大!
非常大!
虽说,起初他半真半假来到青黛身边。
为了接近她,彻查医女线索。
可如今,他得知青黛乃寻觅良久之人的身份。
自然生出的情意,也浓稠地化不开。
何曾想以假面示人。
若不是为了她的安慰,早就和盘托出。
怕只怕,将青黛卷进局里去……
垂柳渐渐模糊,似青黛的背影。
他胸中涌出一股热情。
当归继而轻夹马腹,腕间微提缰绳。
只觉暑气骤然舒缓,凉气渐起。
速度攀升间,也多了分恣意和豪情。
“小娘子,等等我啊。”当归凝神赶路时,也用余光瞧着两侧是否有可疑之人。
城楼之上,亦或是屋檐上的角梁,乃至房屋的正脊、垂脊、戗脊;接道上的望火楼……甚至是彩楼欢门的棚架上……这些地方都有可能潜藏着「黑衣人」。
这两三天以来,可疑的人影倒是彻底消停了。
连皇后娘娘的暗卫,也裁撤了。
让秦当归搞清楚一件事——
那暗卫,竟然真是娘娘派来保护楚青黛的。
原先,他以为是暗中保护自己的。
想着,皇后娘娘是因为与侯爷沾亲带故,才暗中讨个好。
又兼因太子的阵营筹谋,想拉拢他,才派人保护他这个将军。
现下,倒可以确定不是。
他好歹是侯府的嫡子,这点眼力见是有的。
那暗卫不是时时跟着他。
反倒是,时时跟着青黛。
每次,他在青黛身边,暗卫确实时时出现。
这不就说明了问题么。
老侯爷也笃定,从未求娘娘派人保护他。
他那老爹,也没有暗中行此事的脑筋。
迩来数回入宫议要政,既见太子,屡逢皇后殿下。
往昔,未有此情也。
皇后娘娘见到他,比以前热络。
聊些市井上发生的事情,每次也会问青记的情况。
秦当归也旁敲侧击过,但皇后娘娘口风严谨。
他也大言不惭,夸说自己要发财了,白当归,秦当归,刘当归……身份转换轻松自在。
娘娘对自己很是关心,却不像是能暗中派人守护的程度。
且,他几次提到,喜欢上一个商贾。
娘娘也只是敷衍道,「不必以出身论情分」……
后来,就主动岔开了话题。
对他看上的这人,表面是丝毫不感兴趣,可眼神里的变化,反倒不像是真的不在意……
这点也奇怪,皇后殿下总是那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这几个因素加在一起,自然得出一个结论。
青黛的背景肯定不一般,没准,还和娘娘有些渊源呢。
其实,秦当归肚子里,对青黛也有一大堆疑问。
还不一定,是谁问谁!
胯下骏马似通人意,前蹄猛扬,鬃毛飞嘶。
四蹄砸地愈发轻急,蹄声由疏转密,如骤雨打在青石上。
当归上身微倾,贴着马颈随其起伏,耳畔风声渐疾。
他沉声骤喝,“驾、驾……”
街景飞速后掠成了模糊的线,骏马奔行的劲烈气息裹着他往前。
却始终没瞧见青黛的马。
现在,他不担心追不上青黛了,木已成舟。
可别遇着危险……
“嗨!刚才就不该端着,该立马去追!”当归更急地提缰绳,「驾」声更紧。
马蹄声渐渐急促,但青黛的身影却依然杳无踪迹。
即将到了楚宅,才恍惚瞧见前方一匹骏马,那牵着缰绳的人,可不就是青黛么。
“小娘子,这次,算你赢了。”秦当归英眸映出喜色,想许下下次的比试约定。
但话到嘴边,又止住了。
倒不是不好意思,只是目的太明显,怕小丫头抗拒。
“什么叫算啊!你输了!我赢了!嘻嘻……”青黛双脚轻盈一跳,那模样真像是欢呼雀跃的孩子。
这般凌巧而有活力,少见。
纤手松开缰绳,任由小厮接过来。
她澄眸映着天光,跳出一丝狡黠。
她原要往里走,纤足才抬起,廊下的风还未拂过鞋底,裙角散开的弧度忙地收紧。
轻旋的足尖忽的凝滞,像被什么轻轻绊了一下。
半抹旋开的轻弧,却又轻轻回拧过来。
身蓦地定住,衣裙仓促地归位,之留下钗环发丝,若垂死海棠被风摇动,只一味地撩动了晴好的光影。
落花旋又回。
难不成,是风会转弯?
特意携来她鬓间的香意。
只见嗖一声,宅门阶前新栽的紫薇树上,忽然摇了起来。
花团锦簇的一枝紫莹莹,若云朵,簌簌而动。
像是为了迎接主人,摆尾而来的狗狗。
在那一阵紫纷纷、香莹莹、轻飏飏的花雨中。
她一身素色,若一朵云一般,与花树融为一体。
是动中静,又是静中动。
是细香微度,是淡韵漫绕。
薄荫轻覆她身,恍若将她化为软香纤瓣,任柔风拂蕊,蕊香细洇。
她却恬立树下,芳絮轻沾……
秦当归瞧不见别的景物,连那马匹的甩鬓,嘶鸣……也全部没入沉沉的空气中。
等他察觉时,发觉是自己差点无法呼吸了。
他忘记了吸气。
好似成为那缠袖的细香,她是他要缠上的袖;轻裹的香风,她为柔瓣,他化为香风轻托。
她与他之间,是软意,是温柔,是珍视,是灵动,也是生机。
青黛似感受到脸颊上那缕炽热目光,柔玉般的颈子忽地转来,不过是刚吐出的半片嫩蕊。
而那娇嫩如新抽出嫩芽般的肌肤,如怯怯小兔的眼眸,对着秦当归窈窕一笑的淡雅,恍若让他窥见上古娴雅女子,该是何等娇花照水,幽深值得寻访……
青黛,就站在花树下,却比花树更荣美。
衬地一树粉黛无颜色,一树灿烂皆无光。
她该是何等的光辉!
那光辉的柔美,与「诱」真的无关。
不过是美本身。
就这片如光海拍他心岸的美,冲着当归喊道,“当归哥哥,下次咱们比剑!若你赢了,我就认下婚约,如何……”
她好像在玩笑,又像认真地在说。
温光轻灼,鬓边碎发随风扬了扬。
那软绒绒的花树下,她明亭亭、雅端端,轻悄悄,笑盈盈。
眸子如雪如澄,娇滴滴,羞答答地。
若论艳丽,她定能与晃悠悠、紫濛濛的花树成为一体。
可在当归眼中,她的柔纤纤是内秀。
她的气质,比紫云更淡悠悠。
她明亮如水晶,此刻细微微,却澄澈澈。
似一团火中,唯一的清泠泠。
似一片冰上,唯一的烈灼灼。
不是因为她特别。
是因为他眼中,只有她。
其他,都暗淡成为一片灰。
瞧!她站在那里,多乖,软萌萌,俏生生,亮闪闪。
千树万树花朵,也不及她此刻的重量。
这天下都黯淡了,唯有青黛是惹眼之物。
只见她甜丝丝对着自己笑,当归不知不觉勒住了缰绳。
马蹄停住了,他的心跳好像也停了。
一切都安静了,只有一树紫簌簌的花落声,那似乎不是落在青石板上,是落在他心上。
要不,他心怎么突突跳,他身怎么噌噌热。
要不,他腿怎么软了,这也没有崔嵬,也没有高冈……
他怎么要扑倒。
此等伊人,何以不永怀?
难道,这就是醉洇洇钟情、痴愣愣的倾心。
他醉了,醉醺醺的,醉朦朦的,醉迷迷的,以至于醉飘飘的……
连一个黄色大物向青黛扑去也没瞧见……
(创作于2025.9.2,修改于2025.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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