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如何，这都是青黛的本心。

没必要遮遮掩掩。

他既不肯说具体，或是难料情况说不清楚，青黛便先帮他一把。

将「我什么都肯为你做」的潜台词，量化为先为她做「这三件事」。

且，就算婚书定了，她还有个后手留着……

嘿嘿，要比狡猾，她青黛自认和当归哥哥算是半斤八两，谁也不比谁差！

“君何独钟吾？青黛出身未明，家道式微……且对未来良人，尚有三事相求，君仍愿娶否？”

琉璃宫灯清幽之光，转为月白柔波，将青黛和当归的脸庞映亮。

他们的眸子，同样的光芒如明珠；同样的纯全皎皎，无纤尘。

似两条秋日澄澈的湖子，在岛心汇合，不藏机巧，本心溶于本真。

当归显然愣了愣，紧张得互相摩挲的手指倏然停住，而后缓缓挪步上前。

朝青黛近了半尺，步伐虽轻却稳，没半分慌乱。

他深吸一口气，双手在身侧攥了攥发带，手臂才勉强积攒出力气，拱手作揖。

再将发带小心翼翼地抚平了，捧在掌心。

恭恭敬敬递到青黛面前，大拇指指腹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头极低，连呼吸都放轻了些，恭敬说道，

“娘子，此乃旧约之物，不知是否忆起？还望娘子笑纳。”

青黛瞧见当归那紧张却强装镇定、敬畏又充满期待的小动作，不禁蓦地漾起甜蜜的涟漪。

她在柔光下的樱唇染上桃粉色光晕，不自觉地抿成一道浅弧。

又在目光落在发带时，唇角才悄悄向上弯起，眉梢微微颤了颤。

指尖一碰触发带，眼底的那点审慎的清冷，似林雾散溢开，现出青翠欲滴的松林本色。

暖光映在二人眸中，遥遥相映照。

青黛亦微微屈膝，纤指自然弯出一弧度，款款接过发带。

指腹划过丝带时，磨毛的纤维擦了下指腹，传来一阵沙沙的毛刺感。

她眸光一扫，沙石色的底上一团白影，旁边还留着几道浅白的细促痕。

边角的缝线松了些，露出里面细白的棉线，轻轻一碰就晃。

凝眸细看，那原是条稚气的女娃旧物，灰色丝带上，用桃夭色线绣了指甲盖大的一簇白芷花。

靛蓝绣线勾勒的缠枝纹样儿，绕着白芷花下金线绣的兰草狭叶。

只是兰草褪了些色，露出底下的银线底，倒添了几分旧时的温软。

白芷，兰草，缠枝纹。

似有几分金兰之约的意味。

青黛眼前再次略过皇后殿下园中的白芷花，还有那条褪了色的桃色丝带……

正要走神，就听见当归的声音响起，脆朗中流露出一丝柔情。

他娓娓道来，

“吾钟卿，非为门第，乃慕卿风骨才德。

出身不明，不妨卿心明如镜；

家道式微，更显卿志韧如兰。

卿有三求，乃顺理而言。

吾必倾耳听之，以余生守诺。

纵赴汤蹈火，亦无不应。

若当践行，必竭力以成事，不负卿望。

若力有不逮，亦必为娘子悉心筹谋。

纵叩首以请，定不负娘子所托。”

青黛指尖原本捻着帕子的力道倏然松了半分，耳廓不自觉地漫上薄红。

本下意识抬起的手，到半空却忽地顿住，转而轻轻按在胸口，嘴角微微扬起，启唇柔声道，

“第一条，一生一偶，两心无瑕，绝无纳妾宠婢之行。

若你真要和我在一处，那「一生一世一双人」是断不能少的。

「一生一偶，两心无瑕」，说白点，定要：一夫一妻、不许纳妾，更不能宠婢。

我知，这在你而言，是苛刻了些。

但于我而言，却是婚姻的基石。

不知，这头一条，当归哥哥，你能受得住吗？”

当归眸光猛地一跳，像燃起了簇星火。

睫羽不自觉颤了两颤，攥紧地拳头竟松开了。

讶异还凝在眉梢，他已启唇，掌心朝旁虚引着扬了扬，

“一夫一妻？虽从未听过，但我允你。”

青黛睫毛颤了颤，唇角娇俏一挑。

将眸光软软地滑向角落，耳廓的红润深了两分。

颤声道，“这第二条，同涉风波，共契一心，白首不离。

婚即为约，不可轻视。

世人都说商人重利，但我青记偏守约重诚信。

对待感情，我心亦然。

未来迢迢，前路难测，若无定心相守，何谈互信互爱。

君，必当愿与我共历风雨，同守初心。

无论境遇何般，不离不弃，永结同心。”

想到周娘子，许娘子，还有她招揽的众多娘子的经历。

此亦至要，否则便要日日唱，「振振君子，归哉归哉！」

“允你！死生契阔，与子同说。”当归字字铿锵而坚定，眸光亦坚如磐石。

青黛嘴角扬起新月般弧度，澄眸亦荡漾起不息柔波，

“好！这第三条，志意相合，推心置腹。

互相理解，趣舍同途，相敬若宾，固然重要。

可彼此坦怀，互不隐瞒，更为可贵。

古人言，「我无尔诈，尔无我虞」。

也说，「信不由中，质无益也」。

世间诸美事，皆败于疑，毁于谎。

若彼此坦诚，疑何由生？

二人矢志不疑，必能心念为一，无坚不摧。

坦诚本是相互，若难言之隐暂缓言之，日后定要以实相告。

这一条，当归哥哥应吗？”

当归原本微蹙的眉峰倏然舒展开，嘴角都不自觉地、极轻地向上挑了下。

这才爽朗而笑，拊掌躬身答道，

“应！当允卿……待到「也无风雨也无晴」，我必剜心以剖诚。”

青黛澄眸映着清辉，纤手轻盈拂了下耳畔碎发，抿着的唇角也松下来。

很快，传出了她娇嗔地喃语，“我才不喜欢吃……牛心、猪心的呢……动物内脏，胆固醇怪高的！”

“今以诚心求娶，愿执卿手共赴余生，卿可许我？”当归笑着再拱手，却掩不了眼底亮着灿若星辰之光，拱手躬身时，腰弯得更沉，似将全部身家托付于青黛，脆声含笑又添几分自信。

“吾愿从之。”青黛亦含笑敛衽，柔声以答，声音虽轻柔却坚定如斯。

“你，你说真的吗？”当归立时诧得眼圆睁。

趔趄地一震，手忙扶这胸口，嘴微张，忘了合上就迸发出一阵笑声。

青黛垂眸巧笑不语，嘴角都染上一丝绯红。

“太，太好了，哈哈哈。”当归拊掌搓手，笑的合不拢嘴，“既契此约，云胡不喜？哈哈哈，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我有佳人，鼓瑟吹笙……”

笑声从高台上漫溢开来，仿若荷香浓浓地化开。

笑声经久不衰，声波阵阵似洗刷了方才的凝重。

就连素魄，忽然乍放璀璨的皓彩，如释重负。

“不过，别忘了，你得比剑先赢了我。”青黛说时唇角弯得更甚，眼神带点狡黠。

“你……这还不容易吗，比剑，比剑……比……还不是我赢！我定然赢啊，小娘子这是对我放水呢……哈哈哈哈。”

青黛眉梢轻扬，眼眸一转，流露出一丝傲娇，胸有成竹，“未必吧，既到巅峰，还要能撑得住激流，方可摘星辰。”

“好好好！别急，先赏景，再比试不迟。”

“你还有……节目？”

“就这怎配得上青娘子的排场，那必然还有准备。只是娘子请看，夜景也甚美。”

当归心头滚烫，不由地朝青黛近了半步。

衣袖堪堪擦过她的衣角，似有暖风萦绕于二人之间。

他们并肩立在月下，赏月，观灯……

“我看小娘子你啊，心里有一团火。我也是大火球！所以，无论未来如何，万事莫忧！”

“我不忧虑！”

“那咱们……咱们比剑，下到平地上方好。”

“是呀，哥哥想得周到。万一我们在这里打打杀杀的，搅扰了隔壁侯府别院，就不好了。”

当归眸色一凛，笑意凝在嘴角，“宁府别院？哪里啊？”

“就是咱们旁边的宅子啊，你还不知道吗？而且，我方才没提宁候啊，当归哥哥，你好像未卜先知啊！”

“怎么会呢？碰巧，哈哈哈。”

“当归哥哥，进来还有一件奇怪的事。”

“何事？”

“我连续好几日，亲见侯府的人，运了好几车的东西，几十个大箱子，到隔壁宅子……当归哥哥，你猜怎么着？”

“又……怎么了呢。”

“奇怪的事发生了！箱子进了隔壁的大门，物件却出现在了咱们宅子里！咱们府里多了好些来历不明的画古玩瓷器珍宝摆件的……你说，这东西怎么自己长腿了，还能麒麟择主啊？难不成，这侯府还会变戏法啊……”

“啊哈哈哈哈……娘子还真幽默呢！没准是白术，白术从隔壁园子买的便宜货……都是不要的，咱们捡回来，还省了给人钱呢。你不是总说「变废为宝」么。”

“你在这等着我呢，以「己之矛攻己之盾」啊，还预备不说实话吗？”

“哪里不说了！”

“你到底是白当归，刘当归，还是某当归啊！婚书……难道不写名字吗？”

秦当归嘴咧地像裂开的西瓜，“哈哈哈，好好好！小娘子莫急，这婚书上绝对写的上真名！”

“还没比呢，你还不一定赢得了我呢。拔剑吧，壮士！”

“等会，马上。”

话音刚落，一阵烟火若细雨倾泻而下。

金红焰光溅满夜空，映得二人衣袂都染了层暖亮。

霎时，琉璃宫灯都暗淡了几分。

“好美啊！”璀璨霞光映照这青黛的澄眸，她眸子里的舒活亮色与慧黠喜悦交织着，若灵动的山水画，自有一番意趣。

而若琴瑟般柔婉的笑声，更是给这静谧的夜色增加了几多难以言说的春意。

当归只觉得，青黛早已将烟火的美丽夺走，抢尽了光耀之物的光彩。

喷薄而出的，不是火药配比下的燃烧华焰。

而是，他胸中一腔比火山爆发还要惊天动地的怜惜。

他只想做一个花托，将青黛这天地之间独一朵菁妍护好。

任她自绚自鲜，自雅自馨，痛快淋漓地美一辈子。

而他，只要目之所及，得佳人倩影，便也足矣。

正所谓：

汉之广矣，泳之克渡。

江之永矣，方之克溯。

之子在湄，迩我思存。

不我遐弃，怀之如故。

汉之广矣，泳之无沮。

江之永矣，方之无苦。

之子在湄，迩我相顾。

不我遐弃，怀之如故……

待烟火渐渐熄灭，双剑各执冷光，二人相对而立。

青黛已束上木耳边襻膊，一柄蝉翼宝剑在她掌中。

“你真的确定，让我使出全力？”当归腕间轻转，冷锋晃出半道银弧。

旋锋出剑，气势凌云。

抖腕刺剑，果决如电。

转腕横斩，悄无声息。

沉肩劈剑，一道锐利。

只觉四下寂静，身侧柳丝于无声中微颤，数片新叶已离枝而落。

飒飒间，响声叠叠袭来。

青黛余光瞥见叶片切口齐整如裁，枝条却半点未折。

好功夫！于无声处见惊锋。

这还没完！

剑锋既收，余势却赳赳如洪，引动气流。

清冽习习，贴着地面卷过。

将刚坠地的柳叶掀起，一个方向地打着旋儿，离地半尺。

簌簌声起又消，叶片如蝶翅翻飞，转了两圈便归于寂静。

轻描淡写间那切叶的从容，将寻常草木雕为剑下景，都在昭告青黛：好个「以气驭剑、以剑控风」！

好功夫！于无声处见内力。

“对，难道你怕了，还是说……不想娶我？”

青黛亦如法炮制，挽剑横削，若悄然一道列缺。

腰腹带腕，剑锋抖起，劲透三分。

肩臂联动，旋肩撩剑，轻劲带风。

只见白刃闪霜，几片柳叶翩跹而起。

一记拧腰横斩，柔中藏劲，圈动气流，斩断气流，不觉十分锐劲。

柳叶泠泠而落，化叶为针。

秦当归眸子一亮，不觉暗叹，好功夫。

不愧是青娘子！

短短数日，剑法已臻上乘。

徒弟成大家，要饿死师父。

初见，她柔弱如蒲柳。

再见，她刚毅如赪光。

此刻，她剑意烈如风。

一个人，三个月能有这么大变化吗？

当归心底竟生出几分降服之叹。

“想娶！要娶！”

“出招！”

“放心，我定不会伤卿。”

剑气相击，或错锋斜刺，或翻腕撩剑。

身影频闪，或按剑直劈，或旋身扫剑。

剑刃相逼，若金锋耀日。

双剑交鸣，不绝于耳。

正好五十招过后，青黛稍落下风，即将分出胜负，虎子的喊声打断了二人最后一击，“青娘子，不好了，猫女郎不见了！”

***

此乃：灯映双眸皎，锋戈一诺真。带痕融旧意，三事许终身。

（创作于2025/9/8，晋江文学城首发。）

1.《诗经?召（音绍）南?殷（音饮）其雷》：殷其雷，在南山之阳。何斯违斯，莫敢或遑。振振君子，归哉归哉……意思说，仁厚有为的君子啊，快回来吧，你的妻子盼你回家！振振这个词，诗经里挺多的。春秋时期，人们还是挺喜欢用的。

2.《诗经?邶（音备）风?击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这个意思大家都知道就不用解释了。

3.我无尔诈，尔无我虞：出自《左传?宣公十五年》，意思是你不骗我，我也不骗你。

4.信不由中，质无益也：出自《左传?隐公三年》，后面的话也很有名：明恕而行，要之以礼，虽无有质，谁能间之。意思是，讲信用这种事，如果不发自内心，交换人质也没啥益处。开诚布公，互相谅解，这样行事都是通过礼教约束的，即使没有人质抵押，谁能破坏离间他们呢？

还有这句话也是挺好的，我没有引用，「信，国之宝也，民之所庇也」，我觉得这话对青黛来说太上价值了，就没引用，出自《左传?僖公二十五年》。

5.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出自曹操《短歌行》，乃化用《诗经?郑风?子衿》中的名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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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第47章 初心契阔共承光，贵院箱移仓渡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