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来了。

顾川庭拨开热气从学校往家走的时候，看到贴近柏油路面的地方掀起一波热浪，蝉鸣声和灰尘滚作一团。他隔着轻薄的夏季校裤布料摸了摸右边的兜，那里躺着新开的冰淇淋店店员在他上学路上塞过来的优惠券。

巨大的银色机器像是一座冰淇淋仓库，圆环形状的出口处落下柔顺的冰淇淋条，奶油的甜味像是被冻住了，传得很慢，用舌头卷掉一部分的时候浓烈香甜的奶香才弥漫开来。

路上穿着一中校服的人很多，有三三两两交谈得很热闹的，也有他这样的独行侠。顾川庭同看到他之后一边叫他名字一边跟他挥手的同班同学回了个招呼，他不太喜欢逆着人群走，因为总要和别人的视线撞上，对视的时候有些尴尬。

一中坐落于这座小城市算是市中心的位置，以几个商场为坐标盘绕延伸出几条热闹的街道。

当然，也有被热闹遗忘的地方。

顾川庭要了两只甜筒，左手抹茶味右手香草味，右边那只的尖尖顶已经被舔平了，他有点小心地走，提防着绿色的冰淇淋体被热风捂化了，变成水液淌他一手。

这是一条小巷子，这附近商街的道路时而有这样的岔路，宽度刚好够一辆越野车进入，上了年纪的青石板从巷口延伸进阴凉，裸|露在外的水管淅淅沥沥落下水珠，浸润得石板一角冒出点点青苔，石板连接处已经松动了，下雨天就是隐形炸弹般的存在，当然在今天这样的艳阳天里不是，顾川庭觉得这块石板像是被晒脆了，踩上去的时候会发出嘎吱的声响。

他尽量选择阴凉地落脚，这条不算宽阔的巷子里见缝插针地塞下两棵枝繁叶茂的槐树，远远看去像罩下一片绿云。

最能吸引人流的是白日梦电影院，两层楼，时新电影和经典电影都会放，顾川庭记事起这座电影院就端坐在这，也曾有十分热闹的时候，不过随着周围几栋商场的建设，再难看到售票厅人满为患的情景，和电影院一起盘根生长的是对面的几家小店，招牌没有被市政干扰，呈现出花花绿绿的个性外观。顾川庭不是个喜欢看热闹的人，却也难免被挡着路的白色卡车吸引注意，抹茶味的冰淇淋水要流到手上了，他有些慌张地将还剩个小尖的蛋筒吃掉，加快脚步往深处钻。

电影院斜对面点缀着一排小门脸，沾着油污的修鞋机前没有坐人，顾川庭朝鞋匠摊旁边的美美裁缝铺走去，一缕阳光从树荫间逃脱，筛在了他的脸上。

“妈？”顾川庭钻进店门，往常要么伏案工作要么伏案看言情小说的姜岚女士此刻不在店里，他抽了一张纸包住凉凉的蛋筒，有点不知所措。

好在姜岚女士活力满满的声音从隔壁传过来，“阿川啊，在这里在这里！”

顾川庭突然想到语文老师上课提到的话题，国人敲门如果问是谁，得到的回答大概率是“是我！”，还是要听音辨人。他于是褪下书包，循着声音在一排店面里找，好在姜岚没让他等太久，从叮铃咣啷声里探出了半个身子，带着灿烂的笑意向顾川庭招手，“阿川，这里这里！”

她从隔壁的店面走出来，烫着小卷的咖啡色头发披在肩上，眉毛和眼睛一起弯出圆润的弧度，看到顾川庭手上的甜筒姜岚夸张地叫了一声，“阿川买给我吃的吗？”

顾川庭冲她点点头，姜岚小跑着到他身边，接过甜筒吃起来，“今天开始就算放暑假了吗？”

“放一个半月。”

姜岚长长地哦了一声，“再开学就是高三了哦。”

顾川庭以为她要说什么抓紧时间好好学习的话，没想到她咬掉一口深绿色冰淇淋体，脑袋上像是窜出一个电灯泡，“那这个暑假可要好好玩了！”

“妈，”顾川庭现在的身高，要微微低头才能和姜岚对视了，“你是真的不担心我的成绩啊。”

姜岚笑眯眯地伸出一只手搂住顾川庭的腰，“因为你从来不让我|操心的啊。”她把顾川庭往她刚才站着的店面带，“我们不是一直在猜隔壁会变成什么店吗，这不就揭晓答案了。”

原来刚才那辆白色卡车就是为了这家店开进来的。

顾川庭仰了仰头，天天快餐的招牌仍然饱经风霜地悬挂着，姜岚和附近店铺的老板关系都很好，他经常能吃到半价套餐，快餐店的唐师傅拿手好菜是红烧肉，卤料一煮，整条巷子的空气都仿佛被浸润，能拧出红亮的汁液。

顾川庭想到这里舔了舔嘴唇，姜岚指着进进出出搬东西的人对他说，“唐师傅说干不动要退休了，也是，他好像炒了二十多年的菜了，老是说其实很想四处去走走玩玩呢。”

“听起来你也想四处去走走玩玩。”

“等我攒够钱我当然要出去，还要环游世界呢。”

“好的，”顾川庭的语气很淡却很认真，“我也会助力你的梦想的，妈。”

姜岚眨了眨眼睛，“哎哟儿子，好肉麻哦。”

陈飞扬是在这个时候出场的。

为什么要说出场呢？

因为在顾川庭的眼中，这个高高的、蓄着短黑发、像豹子一样的少年，以一种张扬的姿态，闯进了他原本应该和前十几年人生一样平淡的夏天。

“是飞扬啊。”

姜岚完全没有儿子的不自在，颇为自来熟地亲切地喊出男孩的名字，她在两人之间搭桥，“阿川，这个是飞扬超市陈老板的儿子陈飞扬。飞扬，这个是我儿子顾川庭。”

顾川庭努力把笑声抿进去，飞扬超市和美美裁缝铺的起名水平实在不相上下。他轻轻点了一下头，说了一声你好，之后就不知道说什么了，有些局促地攥了攥校服角。

陈飞扬的乌发又黑又亮，蓬蓬的头顶像一只偏分的帅狗。

顾川庭承认自己最近是宠物视频刷多了。

陈飞扬挑了挑浓密的眉毛，他的眼睛也乌黑，细碎的阳光跳跃在圆滚的瞳仁里，他扫过顾川庭胸前的校徽，“你就在一中啊？”眼睛前端圆钝，笑起来很能拉近与人的距离，“那可真好，每天去上学是不是十分钟都不用啊？”

“对，”顾川庭点点头，“住在这里其实挺方便的，除了晚上吵一点，不过等我放学回来已经错过了热闹的时间段了，都还好。”

姜岚接过话，“我听陈老板是说也要给飞扬你转到一中去的，那就方便了，你们还可以一起去上学啊。”她兴奋地抬起脸，“转到一个班就更好了，阿川在一班，飞扬你记得跟陈老板说一声哦。”

顾川庭趁着陈飞扬帮着工人搬箱子进去，忍不住吐槽了一句,“妈，你的嘴巴是机关枪吗？”

姜岚隐隐翻了个白眼，“我苦心经营的好人缘迟早要砸在你手里。”

“......我也不想继承美美裁缝铺。”

“哈哈，改成帅帅裁缝铺也不可以吗？”

“......”

母子俩商量了一下，决定下次再找机会前来社交，正要一起回去的时候，高高抽条似的男孩从铺子里扭身出来，塞了一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进顾川庭的怀里。

陈飞扬挠了挠头，笑容灿烂得像经常进巷子打转的金毛，“货还没整完，随便薅了点东西。”

面对陌生人的好意，顾川庭手都不知道该放哪里了，木木地跟他道谢，陈飞扬摆摆手说不用，颇为自来熟地揽住他的肩膀，把“雕塑人”揽进怀里，一副指点江山的姿态，“阿川，等整理好货，我们门口就放两个大冰柜，左边就放伊利，右边就放巧乐兹。答应哥哥，以后就别去别处买冰淇淋了，来我这，给你算八折。”

八你妈个头。

还有谁让你叫我阿川的？？

当晚，姜岚在暖黄的灯光下缝花边，缝纫机就在玻璃门下，轻软的晚风从敞开的大门里倾泻进来，与此同时，身侧的微风却有一股没一股的，她偷偷笑了一下，收好最后一处针脚，把桌面收拾干净之后，她才猛地扭过身，声音带着调侃的笑意，“怎么，还在看啊？”

“哪有。”顾川庭胡乱收回视线，他仰着脑袋的方向正对着墙，墙上除了一排柜子，各种颜色的线团堆在玻璃花窗里，还突兀的挤进一只大塑料袋，水红色，厚度不佳，透出里面的零食包装，对准顾川庭的是黑色粗体的几个大字。

南京板鸭

姜岚接过他手里的蒲扇，自顾自地扇了几下，“飞扬那个孩子，还蛮热情的哦？”说话的时候下巴也扬了扬，好像要让话语顺着轨道滑到顾川庭面前，不给他回避的机会。

“是啊，热情。”顾川庭没什么诚意地点点头，“热情的左一个冰柜右一个冰柜是不是。”

姜岚笑起来，“哈哈哈哈，阿川原来这么在意这句话啊。和飞扬以后就是邻居，说不定还要成为同班同学的，你友善一点。”她想了想儿子和飞扬那孩子的相处情形，“不过你和飞扬在一起的时候，好像猫遇到了狗啊。”

她嘿嘿笑了一声，又补充了一句，“没有说狗不好的意思，是可爱的猫猫和狗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