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弃品总有废弃品的活法。
他挣脱那一成不变、一眼望不到底的死水牢笼,孤身踏上长途大巴,伴着昏暗车厢内传来的零碎私语,来到这个自以为能涅槃重生的地方。
仅仅是一个电竞名额,一个能牵动所有情绪的心上人。哪怕战队内部关系再差强人意,对他而言,也只不过是腐烂一块的苹果,挖去那部分,依旧能吃。
—— 一切,又好像好转了。
一分五十九秒的通话,定格在手机界面。孤零零的。
他陡然生出悔意,做了什么错事。仿佛那隐约残存的爱意,正在被自己亲手碾碎。
那通电话再也没来过。
他的生活幸免于难,后来,漫天谣言也似乎是命定中一环。
照片在网络上掀起巨浪风波,无数负面舆论指向自己。
‘#人前一套背后一套’‘#芋圆性取向’‘#RFC内部感情'……标签如上涨的潮水,要冲垮他那本就摇摇欲坠的破屋。
那天基地同往常训练,唯独少了一人。
教练似是而非,其余没人理睬,没有波澜。
夜色里传来哭泣声,这个点人烟稀少,没人能注意到。
鹅卵石铺成的小道蜿蜒进夜色,有光泽,但也只模糊在小丘杂草之间。一道明光顺着小道走,又悄然消失。
强队不需要懦弱的队员,更不需要扛不住事的队长。
在香茴这里,要苛刻许多。
她比赛不能有失误,生活不能有错事,不能动不动就哭泣。她要沉稳,要有可不催的心态,甚至在面临比赛失利时,都要有压制住情绪的能力。
这几年来,她确实这样坚持过来。
可从一开始,苑羽认识的,就是那个敏感、难过时会找人倾诉的女生。
他用帽子罩着头,默不作声地坐在一旁,脚下碎石因为他发出轻微咯吱声。
“抱歉。”
又是这句话。
明明什么错都没有。
香茴抹去泪痕,语气带着哭腔又有些懊恼:“芋圆,你能不能不要老是道歉。你每次都道歉,可你有什么错都没有……”
“水觅那天回来跟我吵了一架,他当时精神有点混乱,我也是,没忍住就打了他一巴掌。照片是那时候被海豹拍下来的。”苑羽语速很慢,像是在陈述又像是在反思,“如果不是我,这件事不会被闹大。”
舆论矛头无非在贺白易或是自己身上,总决赛迫在眉睫,俱乐部内部早就腐烂不堪,再多的解释也不过是给网络上的舆论提供新的素材。
他不想再跟队友争个是非对错——但香茴是受害者,她不能承受。
“你好好比赛,网上传的都是些没有证据的东西,我会想办法……”
“苑羽。”香茴打断他。
她向来是叫‘芋圆’,这次却不一样。
苑羽顿了顿。
香茴眼眶湿润,语调发颤却保持着冷静:“他们打你了对不对?”
苑羽眉目微耸,话噎在喉咙里。
“这么长一道疤,你从来没和我说过。”
香茴还是没控制住,声音压低了,眼泪却哗哗往下掉:“你瞒着我,什么也不和我说,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的事,也要都说成你的错,然后把所有人都推出去,我真的很讨厌你这烂好人的性格。”
“……我不是以前了,苑羽,我能处理好自己的事情,不需要你一直来帮我。”
苑羽撇过脸,身后草丛间冒着微弱的绿光,帽檐遮着侧脸,只能看到些轮廓,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回道:“……好。”
空气凝滞许久,谁也不知道对方不说话会在这里待多久。
香茴说了这些更难过了。
她意识到现在自己脾气多差,很多伤人心的话都不是她的本意,好几次,她想开口挽回一下也不知道怎么说。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或许两分钟都没到,安静的氛围里蓦地响起吸鼻子的动静。
苑羽从兜里掏出几张纸,纸皱皱巴巴被揉成一团,是出门时随意塞进去的。
香茴看过去,迟疑地接过苑羽递过来的纸,忽地很短暂地笑了声:“好烂的纸。”
他尴尬地抿了抿唇,想解释,却先被香茴截了胡:“海豹在比赛前把那张照片传到网上,他怎么想的……你们俱乐部怎么想的?”
“他可能是想抓住流量。”苑羽说,“俱乐部已经在处理这件事了,如果严重的话,海豹、我还有水觅可能会被禁赛。”
香茴:“但你们比赛人不够,俱乐部肯定不会一次禁赛那么多人。”
苑羽:“主要在我身上,毕竟是我打了人。”
“所以你才是受害者,这件事最大的受害者。”
香茴睨着他,黑黢黢的眼睛倒映着模糊的绿光:“苑羽,你说你会想办法,可是你给我的纸都是烂的。”
香茴早就发现了。
无论什么事,哪怕是别人不小心撞到了他,他只要从对方的眼神中捕捉到一丝歉意,就会将一切错误揽到自己身上,心想——或许是我占了位置。
他不想将事闹大,所以对所有人都包容,唯独不包容他自己。
“明明这件事对你影响很大,你为什么还要说都是自己的错呢。”
“那我去解释吗。”
苑羽眼神中没什么波澜,语气里没有疑问更没有反问,反倒像是沉甸甸的否定。
“我说是因为水觅暗恋你,甚至走火入魔,要给同心符藏进礼物里送给你,我看不惯,就给他礼物扔了打了他。他们会想什么?他们会想RFC内部已经烂成什么样,所有人都该进精神病院,不应该来比赛。那时候比赛还能照常继续吗。”
“这件事只会越闹越大,我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承认,承认他们看到的,承认我不合群,承认我用同性博取流量,但私下却喜欢女生,看到水觅送你礼物嫉恶如仇,就动手打了他。”
这不带任何情绪,平静到不能再平静的一番话。让香茴彻底愣住了。
她能猜到苑羽解决事的办法,却没有猜到水觅当时送她的礼物,会有那种东西,也没猜到苑羽会将自己塑造成这样一个恶劣的人物。香茴愣了很长时间,说道:“你真笨。”
苑羽听闻,睨向她。
香茴认真道:“你承认你和无疑的关系。他们既然不信你跟我的关系只是朋友……那就说你不喜欢女的,他们就会知道是水觅误会,先招惹的你……”
这话一出,苑羽表情很快有了变化,没等香茴说完,道:“……你怎么知道的。”
香茴话停住,沉默了一会儿,不自在地把脸转到一边,道:“偶然间看到的。”
苑羽:“……”
看到什么。
香茴说:“无疑给你的备注……不小心被我看见了。”
苑羽额角抽了下:“备注了什么?”
香茴:“嗯……不好说。总之你不要把这件事自己扛着,实在不行,你就说我俩谈了。”
“?”
苑羽感觉香茴是哭懵了。
香茴用力晃了下脑袋:“哎不对,不是这个意思,就是……怎么说呢,还是等比赛结束,你不要拉自己下水去撇开我。俱乐部会查清楚的,你又没什么错,最多就是跟队友有矛盾,没那么严重到禁赛。”
“嗯……”
苑羽沉思了一会儿,道:“你现在心情好些了吗?”
眼泪能让情感发泄,朋友也是。从苑羽给她递纸的那一刻,她身边的迷雾就散了大半。
香茴点了点头,眼角弯了弯,露出一抹笑:“哭出来好多了。”
“那我……”
苑羽刚说出两个字,手机屏幕闪了下。
他垂眼看消息,看见是时以类时先是一怔,看到消息后心脏更是要跳出来。
时以类:聊完了吗
他打字回复。
芋圆:你在这儿?
香茴见他有些慌张,问:“怎么了?”
苑羽目光从手机移开,看向香茴:“无疑也在这?”
香茴面露疑色:“他在这?你听谁说……的……”她视野里突然瞅见一抹黑,停了下,继续说:“我记得前面山丘上有个观景台是吧,那儿好像站着个人。”
“……”苑羽不自觉地咽了咽唾沫。
香茴终于看清些轮廓:“无疑他怎么来了?他来找你的?”
苑羽摇头:“没有。我先回去了。”
香茴“嗯?”了一声,有些奇怪:“你不去找他吗。”
苑羽声音很小,像是怕被听见,说:“不去了。”说完便双手抓住帽子,往前拉了拉,顺着小道往来的方向走。
香茴疑惑地又往观景台方向看了眼,那里空无一人,然后小跑到步伐极快的苑羽身边:“你俩吵架了?”
苑羽低着头,边走边说:“没有。”
“那为什么?”
苑羽道:“我不想让他看见我这样。”
香茴瞥了眼他脸颊侧的疤,明白了些什么,道:“就是因为这道疤……?”她不理解苑羽此刻心里究竟在想什么,但睨见他垂着的眼睫,心里陡然间泛起一阵酸涩:“算了,你也躲着我。”
苑羽目光缓缓看向她。
香茴被他这种眼神看着,一下又说不出话来。最后只得说:“你快走吧。他待会儿要来了。”
观景台离小道的入口方向隔得很远,苑羽走得又急,后半段几乎是用跑的。
俩人没碰上面,手机消息一直响个不停。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