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七、尸变

木鬼弯起嘴角，他明明在笑，脸上的图腾却好似要哭一般。

他手中振铃有声，刚刚还站在一旁的槐尸，忽然向着二人围过来。

饭团嗷嗷地叫喊，浑身的毛都倒竖起来，陶云停扶着陶文秀，戒备地看着这一群尸鬼。

“你的毒又发作了？我爹给你的药呢？”陶云停低声问，陶文秀摇摇头，从怀中掏出一串漆黑的蛇骨项链塞给她，随后也摇起了手中这只小了很多的巫铃。

另一群尸人也开始缓缓移动，将二人包围在中央。

他挣开陶云停，转而面向木鬼。

木鬼神情稍稍讶异了一下：“陶楼主，你现在的表情，让我想起了我几年前遇到的一位孩子。”

陶文秀并未答话，抬手一振巫铃，槐尸立刻闻声而动，攻向木鬼。

木鬼显然早已明白了一切，脸上的表情写满了“果然如此”四个字。他只是一点杖，便有一群槐尸挡在他面前。

奇异的是，北疆的尸人并不听从木鬼的指令，这给了陶文秀二人很大一份生机。

陶云停将剑从背上拔出来，横在胸前，一个步子扎得极稳，随时提防着危险。

二方势均力敌，但仍抵不过陶文秀一方数量有限，很快就被源源不断的尸鬼们压倒。

“云停，你快下山，我马上回去！”陶文秀的脸上已经爬满红斑，手中巫铃几乎要被他握断。

陶云停回头，替他打掉几个欺身上来的槐尸，道：“我才不……”

话未说完，她忽然被人猛地推开，眼前倏地闪过一道黑影。

在陶文秀支持不住的一个空当，木鬼不知何时如同鬼魅一般靠近，她都没能看见。

他将一只蛊虫生生打进陶文秀体内。

“阿兄！”陶云停大喝一声，挥剑劈向木鬼，兴许是那串项链的原因，槐尸一时间不敢上来。木鬼轻轻一笑，捡起了陶文秀的巫铃，学着他的样子摇动起来。

剑光终究慢了一步，若是再快些，就能劈到他了。

剑锋停在二人之间，停在她和陶文秀之间。

或者说，停在了她和一只槐尸之间。

“陶楼主，快要十年了，我们一直想要培养出一只尸王，竟被你抢先了，”槐尸群随着他的话停下脚步，木鬼盯着他张开双手的后背，“槐尸中蛊三月就会暴毙身亡，我们将蛊虫引出也没办法，原来是要如此培育。”

他扫了一眼陶云停的神情，又道：“时间是久了点，让我看看威力怎么样。”

陶文秀双眼通红，皮肤已经完全变成了赤红色，鲜血在他身体中沸腾，不可回转的尸变就此开始了。

铃音一动，他也狰狞着爪牙飞扑上去。

陶云停一下子慌乱起来，只是拿手中剑一下一下抵挡着，很快就被他按在地上。

饭团蹿到他身上，不住地抓挠着，下手却很轻，它似乎觉得这只是兄妹之间的打闹。

忽然，陶云停只觉得手上一松。

陶文秀收住了向下压迫的力道，嘴里只是一个音节，来回重复着：“走……走……”

陶云停摇摇头，咬紧了牙道：“我要杀了他。”

她一把推翻陶文秀，握紧了手里的剑。

剑锋凝成一道光，宛若游龙般刺向木鬼。

北海剑诀第一式为御敌之术，但像木鬼这般不会武功，只会摇摇铃铛号令槐尸的人来说，根本就不配使出这第一式。

而剑诀的攻势，全都在“轻”“快”“准”“稳”“”四字之上。

当年偷偷在演武场挥舞烧火棍的少女，如今身姿竟能和当年的陶蕴相媲美。

只可惜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是根本不怕死的槐尸，几回下来，不仅身上挂了伤，更是没有伤到木鬼半分。

饭团跳在她脚边，炸了毛的尾巴直直向上立着。

就在陶云停俯下身再次准备时，山谷间忽然回荡起一阵尖啸声。

木鬼毫不恋战，转身就带着尸群上山，陶文秀也一同被他带走了。

*

山中，黑蛇靠蛮力撞碎了石门，循着气味和打斗痕迹一路延伸过去，在一处角落里找到了奄奄一息的崔伊。

崔伊听到脚步声，拖着还在流血的腿想要躲起来。

“这位兄弟，”魏止郢赶过去扶起他来，小声道，“我是刚才那只墨骨，你见到姬玉山从哪里逃了吗？”

崔伊一见是他，松了口气道：“妖兄莫急，我已重伤姬玉山，料他今日出不了这山洞……”

他顿了一下：“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魏止郢道：“兄弟有何事，不妨我先带你出了这山洞，找个大夫再说。”

崔伊摇摇头，抬手示意他捂着的肚子：“姬玉山带了十几个槐尸，我这身体早已被咬得不像样子，哪里救得回来……我只希望，妖兄你能帮我带封口信……”

魏止郢覆在他手上，赤色的光飞进崔伊的身体：“兄弟不知世上有妖医，能断骨再接、化腐生肌？”

崔伊道：“妖医……肯给我治吗？”

魏止郢道：“不论凡人妖魔，一视同仁。”

不等他回应，魏止郢已将他抱起，匆匆离开了山洞。

*

山顶上，宇文暄已堵住了卜尤的去路。

“族长阁下，祭祀还没结束，你要去哪里？”

卜尤微微躬身：“回三殿下，遵皇上的旨意，将我们的人带下山去。”

宇文暄道：“你想带走的，并非你们的人。”

卜尤道：“三殿下慧眼如炬，哈哈哈哈。”

他从旁边取过一把巫铃杖：“既然如此，你我就不必在这装客套了，小妖。”

宇文暄道：“哪里有妖？”

卜尤道：“是啊，哪里有妖？”

巫铃声随之响起，宇文暄警觉地看向四周，槐尸群还未赶来，只有三三两两的尸人缓缓围住了他。卜槐不在场，兴许是调度尸群去了，希望陶文秀那边能顺利。

宇文暄不动声色立在原地，似乎要装人装到底。

卜尤脸色变了又变，似乎在怀疑姬玉山带来的消息是否可靠。

但他很快得到了答案。

随着包围圈逐渐缩小，宇文暄脚下生出一道道寒流，聚到每一只槐尸身下……

一瞬间，几道冰刺拔地而起，直直将槐尸劈成两半。

同时，他俯身向前一冲，袭向卜尤。

卜尤防无可防，情急之下将巫铃挡在面前，被宇文暄一手抓住，随着蔓延的冰裂成渣。

墨骨一碎，骨碎声“嚓嚓”一响，宇文暄的心跟着漏跳一拍，动作忽地缓了下来。

果然，不论如何磨炼，妖还是无法抵抗墨骨的声音。

失去控制的槐尸如同无头蝇一般胡乱冲撞，卜尤想趁乱逃去，宇文暄又恰好被槐尸围在中央。

*

眼前的花都山，不再像前几日。

一种奇异的感受，忽然包裹了黎芊芊。

在师辰风打通单方面的印记感受之后，她就总觉得某个地方有什么东西，但是看过去，又什么都没有。

后来试了几次，才发现那是印记带来的感受。

她肩上那一丛奇特的纹样，也像师辰风肩上那处缓缓流动着暗红色的光。

妖与人之间这种神奇的缔结关系，竟也没有一个浪漫些的名字，搞得黎芊芊想向师辰风提起这事时，只能灵印或是印记的叫。

此时，她感受到的那个方向依然是山顶，看来他们依旧在山顶。

她回到客栈，和黎眷打理好赵思的身体，这才坐下来缓上一口气。

“芊芊……”黎眷拉着她的手，“你竟回来了，让我看看，那个老妖怪没伤害你吧？”

黎芊芊强颜欢笑，向她解释道：“没事的阿姐，他不会伤我。我来这里，便是为了将你解救出来，共同商讨对策。我回你的信，你都看了吗？”

“我看了的，芊芊，你之前回我的信，怎么都不写名字了，害得我险些以为是阿云哄骗我。”黎眷的眼睛直直盯着她。

黎芊芊先是看了一眼立在门口的乌云，随后抬眼扫了黎眷一下，最后只盯着握起的两双手：“阿姐莫不是看错了，我写了名字呀，先不说这个，我……”

黎眷打断她道：“不，我说的是那个，阿姐小时候教过你。”

黎芊芊怅然道：“阿姐先别追究这个问题了，也许是我当时着急，忘记了……”

黎眷怨道：“芊芊怎么能忘了呢……”

二人正交谈，屋外忽然闯进数位黑袍巫铃使，被乌云拦在了门口。

黎芊芊没想到难缠的不只有阿姐，还有族长的人，以至于她三番五次想商量正经事，都被打断了。

乌云没拦多长时间，来的不仅有人，还有槐尸。

巫铃使们一句话都不说，整齐划一地指挥着槐尸，将乌云围了起来，饶是“黑刀”在强大，也终究是寡不敌众。

黎芊芊“蹭”地站起，心跳开始擂起鼓来，她的手悄悄藏进衣袖，将黎眷护在身后。

他们要针对的并非乌云，而是屋中的黎家姐妹。

“别过来！”黎芊芊高声道，她抽出银光对准了黑袍使，另一只手心的毒镖已蓄势待发。

而黑袍使们则毫不留情地大步走来，黎芊芊见威胁不成，一甩手将一枚毒镖飞了出去——

正中咽喉，前面的一名黑袍使应声倒下。

这是她练习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命中目标。

剩下的黑袍使们见状都停住了脚步，似乎没料到她会出手。

身后的黎眷倒是没有害怕，举起身边的凳子便砸了过去，尖叫道：“卜尤的狗腿们，早晚把你们也都炼了蛊！”

她几乎将身上所有能扔的东西都砸过去，而黑袍使们反应过来，也气急败坏地冲过来。

黎芊芊又投出几枚毒镖，都被躲开了，而黑袍使已近在咫尺。

她猛地将手里银光刺出去，却被黑袍使握住了手腕。

力量相差悬殊，她们根本掰不过黑袍使。

几乎毫无反抗之力，二人便双双被迷倒，不知绑去了何处。

“阿娘！”乌云围困在槐尸群中，饶是武功再高强，也根本敌不过数量庞大的尸群。

*

不知过去多久，黎芊芊忽然感到浑身发烫。

她被蒙上黑布，手被麻绳勒得发麻，趴着的腿也失去了知觉。

她不知道姐姐被带去了哪里，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身边都是何人，唯一的感觉就是印记带来的那模糊的方向感，但此时此刻却异常强烈地在眼前跳动着。

黎芊芊有预感，她将会见到一个人。

过了一段时间，头套忽然被人粗暴地摘下，突如其来的明媚让她眯起了眼睛，适应了很久，才能稍稍看清周围。

她又被带到了山顶，趴在一辆木板车上，身旁是跳动的火焰，头顶是大暑的烈日。

伴随着炽热的火苗，眼前出现的人，又让她瞳孔收缩了一下。

宇文暄……师辰风也被绑了起来，半跪在远处，他身上的绳索泛着奇妙的青光，不知又是族长的什么法宝。

她看着师辰风，什么也没说。

“你要看一眼，我也让你看了，下面的事也希望你能配合。”卜尤坐在祭台边上，身边有人为他打着伞。

师辰风看了一眼黎芊芊，道：“你先给她松绑。”

卜尤冷笑了一声：“得了吧，都套上锁妖缚了，要求还这么多。”

这片土地泛着一股潮湿的味道，地上也是斑驳泥泞，但今日没有降水，很显然，师辰风已经用了法术，只是冰都化了。

“卜尤，你不守承诺……”说完，他又自嘲般笑了起来，“我怎么会糊涂到跟你讲道理……”

卜尤道：“怎么样，小妖怪，给你留点发表遗言的时间，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师辰风果决道：“我没有想说的，不如你先说。”

卜尤道：“我说？你想听什么？”

师辰风笑道：“我想听你的遗言。”

卜尤眉毛一拧：“看来你倒是迫不及待想去死了！”

师辰风想要站起来，却被卜尤的手下按在地上。

卜尤道：“你敬酒不吃，等你也变成这千万槐尸的一员之后，不知道还能不能认出我们的圣女阁下呢？”

师辰风警惕道：“你想干什么？”

“闭嘴。你若是再说一句话，再敢动一下，我就把她扔进火堆里去。”

卜尤走过去，一脚踹到他胸口，将他踹到地上，黎芊芊的心跟着揪了一下。

然后他从怀中摸出一块黑瓷小碗，揭开盖子，里面是一只爬动的黑色长虫。

他捏起师辰风的下颌，强迫他张开嘴。

黎芊芊忽然高声喊道：“族长！等一下！”

卜尤停住手，疑惑地回头，她继续道：“族长先不要急着喂蛊，这妖是蛇妖，虽不是墨骨，但也并非普通蛇妖，而是琅玕寒玉。”

卜尤道：“琅玕寒玉？”

黎芊芊的语气出奇地平静：“只有在北疆才有的琅玕寒玉，他是琅玕寒玉中十分罕见的白玉蛇，族长知不知道它能用来做什么？”

卜尤道：“你还要跟我卖关子。”

黎芊芊生怕他的手再前进一步，迅速接上他的话：“起死回生！白玉蛇骨能用来做起死回生的药引。”

卜尤耻笑道：“就是黎人青想出来的那个没用的方子？”

黎芊芊怔了一下，她并不记得以前发生的事，但为了稳住卜尤，只好硬着头皮继续道：“师父当时只是稍有研究，我在北疆的这段日子，夜以继日地查阅古籍，发现确有其方，而且这药方能活死人，起死尸，说不定还能复活死去的槐尸……”

黎芊芊内心慌乱起来，她实在编不下去了，又害怕编得太离谱，卜尤会不相信她。

卜尤道：“你会做这药方？”

黎芊芊道：“是。”

卜尤道：“你方才说，白玉蛇的蛇骨，是这方子的药引子。”

黎芊芊道：“是。”

卜尤想了一会儿，收起了手中的蛊虫，道：“好啊，你就在我面前，将这蛇妖杀了取骨，如何？”

黎芊芊道：“当然可以，但起死回生所需材料都要不出半日，以保证新鲜，我建议先收集其他材料……”

卜尤道：“那你就先砍他一只脚，让我瞧瞧白玉蛇的骨是不是像玉一样？”

黎芊芊咽了下口水，平复着剧烈跳动的心脏，压抑着颤抖的声音道：“好。”

有人为她松了绑，活动了一下酸痛的手腕和腿脚，向跪在地上的师辰风缓缓走去。

卜尤的眼神盯得她骨缝里发毛，强忍着恐惧，她蹲在师辰风面前，这才看到握着银光的手不住地颤抖着。

她一低头，对上师辰风金色的眸子，却马上移开了视线。

她生怕多看一眼，就会失去继续下去的勇气。

“圣女阁下，他的脚在这边，你走错地方了。”

“啊……好。”

黎芊芊几乎是咬牙切齿般吐出两个音节，后槽牙因紧张而咬得酸痛。

她看了一眼师辰风的双脚，并没有动身，而是眼疾手快地抓起他腹前的绳子，将银光抵了上去。

还不等她用力削下，便一声闷哼伏倒在地上。

“知道你和这妖关系不浅，还想拿起死回生来诓骗我，这东西不过是黎人青臆想出来的东西，想趁机切断锁妖缚吗？”卜尤将她一拳打倒在地上，随后一脚踏在她头上。

脚砸在头上，骨与骨向撞，传来闷闷的撞击声。

黎芊芊还没来得及呼痛，地上已擦出了朵朵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