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湖上的雾初始时极淡,但随着画舫上的灯亮起,肉眼可见的,湖中心的雾气也渐渐浓郁了起来。
似烟,似纱,朦胧,飘渺,神秘,而又静谧。
于一片雾气中,画舫上,一楼的灯火也仿佛氤氲着要融化在这片湖泊中的脆弱,远远一观,便只余些许看不清轮廓的柔和暖意。
只是待画舫行至湖中,那点燃起微光的灯火,竟是渐渐化为银白。
于是这一艘画舫,竟似是渐渐融入了黑暗,也融入了这徐徐弥漫开来的雾气里。
有银白色的光,穿过黑暗,掀起薄雾,映亮了画舫二楼充做舞台的观景台。
于是众人便发现,那掩藏于雾气中的舞台上,悄无声息地多了一个静静立着的人。
与深沉浓重的夜色相比,那打落在台上的光显得格外微茫,便是画舫距离稍近的游船,也看不清那掩藏在黑暗中的一切。
这一刻,只有台上落于光芒之中的人,才是整个清平湖的中心。
美人白皙的侧脸,似是披着纱雾、又似是光裸着的臂膊微微抬起,似是于胸前持着什么东西,配合着她那一身轻薄通透的白衣,与垂坠蜿蜒于背后的长发,以及湖中心早已蔓延开来的夜色,使得她整个人于黑暗中的存在感格外惊人。
然而极致的明暗对比下,就连她那逶迤在黑暗中的裙摆都似是融化开来的水墨,要与这天地间的夜色融为一体。
司微立于船上,遥遥观赏着眼前这一幕——颜色的对比格外鲜明,然而黑与白的交融却又分外融洽。
这对于他而言,摄影脱离了赚钱糊口的手段之外,于此时,回归了其最为本质的光影美学。
扬琴清脆雀跃的前奏响起,台上的美人抬脚踱步,姿态是一种形体上的美。
侧着脸的美人徐徐回转,展臂回眸,却是缓缓退却了身上的薄如蝉翼的纱衣。
曲臂回转,点膝旁侧,纱衣于光中几乎与薄雾渐渐融为一体,随着雪酥起舞,而化作无形的蝶翼,于一片黑暗中飞舞回旋。
纱衣笼罩在雪酥身上,随她轻灵起舞而于光中不断变换着,像是一抔于水中化开却又不断氤氲回旋的水墨,带着野性飘渺,与大山深处氤氲着无尽林雾的未知与神秘。
这是一种含蓄而又充满着野性的美,哪怕看不懂这支舞背后的表达与深意,端看雪酥这场舞,于人而言也是一场美的享受。
这是一种,与犹抱琵琶半遮面相似,却又比之更加深远的意境之美。
乐声轻缓婆娑,是请来的乐师伴着乐音轻吟浅唱,而后是无数声音低声迎合,于这清平湖上漾起回声无数:“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这支舞这首词,说的是山中精魅,意欲拜见山中神灵,却因山高险阻而耽搁了时间,未能亲见时的场景,于是她懊恼哀伤,却又忍不住于林间四处找寻,最后带着无尽愁思与哀怨,于风雨凄凄中离去。
虽来自上古传说,但放到如今,却也是极为经典的舞曲……只是能把这种舞跳出轻灵,跳出野性,跳出山中精魅之感却又不失轻佻俗媚的,着实少有。
台上,山中精魅经历了遍寻而不得,哀伤离去之时,原本那打落在台上的光,也悄无声息地暗下了。
只有银白色的灯火,隐藏在薄雾里,渐渐化为原有的暖色,驱散了台上恍若幻象一般的氛围,将人重新自那飘渺不知何处的深山林雾之中拉回现实。
只有那尚未奏完的乐曲声中,还伴随着乐师与一众人的低吟浅唱,环绕在清平湖上。
画舫上的灯火渐熄,沿着原先入场的轨迹渐渐远去,于湖面漾开道道波纹,旋即停在了湖畔。
楼船之上,秦峥看着画舫徐徐退回原位,不由缓缓舒了口气:
“原本,我在春江楼见着那枚镜子的时候就在想,这种东西若是能在夜里聚光,将其安置在我大历城楼之上,便是夜袭又有何惧。”
“只是后来,想想当初春江楼里为着那一场舞台,安排的又是冰棱又是铜镜,却也不过是在美人儿身上打了道光,便觉着有些伤财费力……便没有再多问。”
“再者说,借灯烛那点光,想把城楼下给映亮了,还不如靠天上的明月来得靠谱。”
秦峥喟然一叹,拿起酒杯把先前杯中剩下的酒一饮而尽:“……现在看来,倒是我过于自满了。”
玄霄自然能理解他的意思,仰头看了看天色,却是阴沉沉一片,不见天上月明:“公子,可要我寻了人去……”
秦峥颔首:“找,悄无声息地找,找着了之后先把人安抚住,送到郡王府看看手里的本事。若当真能无视天色,做到映光聚光……这人,恐怕就得先往宫里送一道了。”
秦峥摩挲着酒杯边缘的杯口,任由指尖压出一道浅红,脑子里想着的却不是眼前:“若有这等夜里映光的利器——哪怕只似是台上这般只映出一个朦胧身影,也足够边关守城的将士们,提前发现胡人的踪迹了。”
正说着,秦峥背后却是传来一声呼唤:“郡王殿下!”
秦峥眉峰微挑,回头看去,便见着个约莫能有两百多斤的胖子抹着脸上的汗过来了,终是有人发现秦峥不在,开始到处找寻。
这人乃是此地知府家的公子,秦峥能记着他的身份,一来是因着先前行经府城时,耳闻的那些个捕风捉影的小道消息,二来便是他这特殊的体型。
秦峥抬手,捡了围栏上搁着的酒壶,慢悠悠往杯子里倒酒,说话间透着股子不紧不慢:“怎么,可是有事?”
于是胖子嘿嘿笑了两声,也没说自己过来是为着什么,只是探头朝着秦峥先前看的方向瞅了两眼,旋即便朝着秦峥伸出了大拇指:
“方才那舞,殿下看着觉着如何?”
秦峥轻笑一声,捏着酒杯靠在了一旁的廊柱上,朝着春江楼画舫的方向略略示意:“不错,便是京城,能跳出这等舞的姑娘也是少有。”
秦峥思及先前被萧逸带着南下的锦缡,不置可否一笑:“似是这等乡野之地,倒是没看出来竟有这等沧海遗珠。”
胖子也跟着笑,笑得脸色通红,搓了搓手:“也是托了您的福,咱们才能寻摸着这么个好去处。”
“不过殿下到底是初来乍到,眼瞧着身边儿也没个贴身伺候的人,要是看上了这雪酥姑娘,倒也是她的福气……便是方才那舞,当真是欲露还休,身段儿着实不差……”
秦峥瞥了这胖子一眼,旋即转过了脸去,只留一声浅嗤:“正可谓是君子所见无不善,小人所见无不恶……”
抬手饮尽了杯中酒,秦峥拎着酒壶的身影无端多了几分踉跄,似是醉意上涌:“玄霄,走了。待一会儿玄策回来,教他往春江楼走上一趟,把人给带回来——”
秦峥把人丢下,也不去管胖子到底是个什么表情,自顾自便进了宴场,借酒装醉,不再理会那些个上来试图攀谈一二的人。
廊上,胖子得了这么一句话,脸色带了几分茫然,半晌摸了摸脑门儿:
“他这是夸我是君子?”
随从憋了憋气,低了头没敢说话:那句话的意思是,君子眼里看什么都是善,小人眼里看什么都是恶。简而言之,就是说他家公子是个什么样的人,眼里也就只能看见什么样的东西……
然而胖子尚还摸着脑袋沾沾自喜:“哎呀,我爹还说我出来这是给他找事,我能给他找什么事儿?你瞧瞧,这郡王殿下不还夸我呢么。”
说罢,胖子一拍手,驱赶着随从:“去去去,赶紧往春江楼走上一趟,刚郡王的意思不就是看上那春江楼的雪酥姑娘,要给人赎身了么?”
他嘿嘿一笑:“你这赶紧的,带着银子往春江楼走一趟,赶在郡王手底下的人前头,把雪酥姑娘给买下。赎了身,再把人给往郡王那处一放……”
随从眼底透出些许诧异:“这……公子的意思是?”
胖子一巴掌拍在随从脑袋上:“还能什么意思,像是郡王这种天潢贵胄,那说出来的话能有废话不成?刚才那一句,分明就是在点我,看我上不上趟儿!”
“往春江楼里走一趟,把人带回来——按着送来的帖子,这会儿上场的也就是摘星楼的映月跟春江楼的雪酥,这往春江楼里带人,那能是带个什么人?”
随从也跟着恍然大悟:“是,是,小的这就去!”
见着随从一溜烟儿的从这廊上溜出去办事儿,胖子嘿嘿一笑,摸着自个儿的脑门乐:“……还说跟京里搭不上门路,这只要身边儿枕头风一吹,一来二去的,门路不就搭上了么?”
摇着头,胖子颠颠儿的也跟着进了宴场,也不再往上首的秦峥身边凑,自顾自拉了陪宴的姑娘去说笑玩乐。
雪酥从画舫上下来,换了身上轻薄的舞衣,裹了厚实的衣裳,披着兔裘过来司微这厢时,已经是小一刻钟后。
湖上不知哪家的画舫早已开场过半,灯光遥遥照在水面上,朝着司微站着的船尾打过来,晃得雪酥一阵眼晕。
雪酥的头发已经拆了,这会儿松散着在脑后盘成发髻,呈坠马状,却留了一道马尾似的发尾,自颈侧蜿蜒至胸前,髻侧缀了枚蝴蝶钗,伴着雪酥耳畔的流苏耳铛相映成趣。
雪酥向来缱绻中透着些许酥的声音这会儿有点儿哑:“我怎么瞧着你,我有点儿晕呢?”
司微瞥了雪酥一眼,从身边儿盖头大小包裹严实的小褥子里翻了个竹筒出来,递给雪酥:
“别傻了,这是一早我就叫楼里后厨给熬的姜汤,你上台前教大茶壶拿了小炉子给你隔水煮着沸过一遭,这会儿拿着还烫手,赶紧捏着鼻子灌了,然后去船上屋里闷着,好生发发汗。”
“汗发出来了,寒气也就跟着出来了。”
雪酥接过了竹筒,却没听司微的进船舱里猫着,反倒是抱着竹筒跟司微一道,在船尾这处避风的地儿给坐下了,眼底看着司微是晶晶地亮:
“我说,你这脑袋瓜子到底怎么长的……还有这湖面上的雾,这都能教你给弄出来?”
司微叹了口气:
“冬天么,本就是起雾的季节。再加上今儿白天出了太阳,明个儿一早,清平湖上不起大雾才怪……我么,就是教这雾,提前散出来就是了。”
雾这种东西,多少知晓点儿物理常识的都明白是怎么回事,白天蒸腾,晚上冷凝,再加上湖面这么大面积的水源,昼夜温差作用下,再加上司微往湖里倒入的大量冰块……
冬天本就是容易起雾的季节,而司微,则是在天时地利的基础上,添了那么一点点的人和……不然总不能真让他徒手搓干冰吧?
这玩意儿也不是手搓能搓出来的东西。
司微赶不走雪酥,索性便不再管她。
今夜游船会上,一共三场舞台,雪酥的舞台最是简单,拿白铜——就是后世说的镍作为主要成分的矿物粉末,添加进灯火里,通过焰色反应使灯光变色,而后便是主体舞台灯光映射角度的计算,这些搞完就没事了,自然有人听他的安排进行排布。
至于说湖面上渐渐氤氲起的白雾……对于雪酥而言是惊喜,但实际上更多的,是为着后头初秧和明葭的舞台出场做铺垫。
没见着湖面上的雾气随着冰块入水时间的推移,正在渐渐变浓么?
司微叼了根灶塘在嘴里,权当是烟的慰藉:“这才哪儿到哪儿,一会儿初秧上场,就得试试威亚的效果。”
“她其实没必要非得上这个,但既然想试试,那就只能当做是给明葭试场了。”
司微有些压抑不住掩藏在平静下的焦躁。
再怎么,这都是比不上现代科技那般迅捷、安全的古代。
没有吊车,没有钢丝,没有登山扣,没有高速万向轮,更没有千秋架和威亚衣……所有的一切都只能配备最底层的配置。
初秧还好,只是一个退场要用到威亚。但明葭,作为舞台效果的弥补,是正正一整场都要吊在半空中,甚至还要做些难度动作的。
一个搞不好,万一掉下来,以这年头的医疗水平,无论是落水得了风寒,还是不凑巧挂在半空、砸在船上,那都是要人命的结果。
甚至这会儿,司微已经有些后悔他对明葭舞台的排布了。
“没事的。”雪酥灌了半竹筒的姜茶,辣得直咧嘴,但却依旧分出一只手搭在司微肩头。
除却不自觉的吸气之外,雪酥的声音透着平缓的酥哑之外,还多了几分安慰:“台子上可能出现的事儿你已经反复交代再三,可她们依旧撞破南墙不回头的原因也就在这。”
“到底是拼着有可能摔死撞死的可能,完成这一场台子,换来往后几年,甚至能吃将近十年的风光,还是就此平平无奇,在楼里做一个打不出名头,拿不出名气,这辈子就此汲汲营营却遍寻不到出路,就此烂在锅里一辈子的结局……她们看得比你清楚。”
约莫着是太辣了,辣的雪酥声音更沉哑了几分:“进了这风尘地的女人,除了抓住一切机会,争那么一线生机之外,这辈子,再没有第二条退路。”
“哪怕你再劝上一千次,一万次,她们也都只有这么一个答案。”
“——她们绝不会退哪怕一步!”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屈原《山鬼》
君子所见无不善,小人所见无不恶——相传,来自苏轼的妹妹,苏小妹,佛印与狗屎的那个故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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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第 3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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