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句说罢,也不等司微开口,便紧接着续了下去:“我倒是不知,那刘员外府上的二公子,是个喜欢使唤乡下丫头往青楼楚馆里递话儿的人。”
司微一默。
这话说的,难免有些阴阳怪气。
但面对着甲方,尤其是甲方的甲方……司微顿了顿,迎头便碰了上去:“想来春娘也该知晓儿此番来意?锦缡姑娘虽年华不再,但于这鸠县,却也未尝没有一博之力。”
司微顿了顿,迎着春娘打量的目光,缓声道:“毕竟,锦缡姑娘终究是楼里的姑娘,她若是能再度翻红,到春娘手里的银子想来也该少不到哪里去?”
“……有谁,会跟银子过不去呢?”
春娘嗤笑一声,看着司微的眼底透着些玩味:“那你倒是说说,这事儿你又能拿出个怎么个法子来?”
司微仿着当下女子的礼节朝着春娘微微一蹲,神情却依旧不卑不亢:“那得看春娘能给锦缡姑娘怎么一个露脸的机会。”
春娘思量着沉默下来,司微也趁着这会儿细细打量着春娘的那身韵味——虽说三十多岁的女子在当下也该是祖母辈的人物,但春娘身上却还有些半老徐娘的余韵,身段上如今是看不出来了,只那一张脸和通身的气韵,年轻时候也该是个美人。
——若说古今女子之间最大的差别,约摸着就是那通身的气韵。
或娴静,或慵懒,或颦或笑,或动或静,每个人身上终归是有种现代快节奏社会里少有的沉静与安宁……
当然,似是司家所在的林湾村,那一个个黑瘦的跟猴儿似的上能攀树掏鸟窝,下能赤脚趟水摸鱼的毛丫头们,跟这些哪怕不是“正经”养出来的姑娘们,也还是有着云壤之别。
也就是到了七八岁,开始为相看人家做准备了,才会被家里约束着,拘谨着,学一学那“大家闺秀”、“小家碧玉”的假模假样,待成了亲,一个个也要在婆家开始慢慢打磨。
有些打磨成了贤惠持家的模样,有些则打磨成了撒泼打滚,闹得谁都别想安宁的模样。
思绪飘的有些远,不过司微还是在春娘一开口便把自个儿的注意力给拉扯了回来,便听春娘道:
“今儿个是腊月十三,眼瞧着年关将近,楼里的除夕宴也该安排起来了。”
“每逢节庆,楼里的姑娘们便也要开始忙着张罗,往来的达官显贵、文人骚客在这个时候是最多的。”
春娘的说到这里,声音顿了一顿,旋即便接了下去:“……三五成群,以文会友,以酒佐兴,寻三五个红颜知己相陪,过一把红袖添香,眠花宿柳的瘾。”
“人多,热闹,那就少不得打擂台,”春娘这番话说来,似是别有深意,“一个姑娘的身价,得靠男人花钱来捧……银子挣得越多,姑娘的身价也就越高,在这楼里的地位,也就跟着起来了。”
……可人凭什么在你身上花钱呢?
这句话,春娘没有说出来,只坐在椅子里拨了拨茶碗盖,言语里透着股漫不经心:“这不就是个露脸的机会么……机会我给你了。”
“若是能成,也不需锦缡出手,我亲手给你封五十两的红封;若是不能成……小丫头,你想从我春江楼里脱身,至少得打断了一条腿出去。”
春娘似笑非笑的撩了撩眼皮子:“我不管你是异想天开,还是背后有人指点。手底下要是有真章自然好,要真是打算在春江楼讹上一把便抽身走……老身为了手里这把子生意,说不得得下一回狠手。”
“免得日后,什么阿猫阿狗都敢到我春江楼里撒野。”
话说到这份上,可谓是威逼利诱,软硬兼施,饼也画了,棒子也抬起来只等落下。
若司微当真是抱着侥幸心理,打算骗一把就跑的小骗子,这会儿指不定就该在春娘的这番作态里露了端倪,自乱阵脚。
可惜,司微不是。
司微并没有被这番作态吓到,神情镇定自若,朝着春娘微一颔首:“您且瞧着好便是。”
见司微神态肃然,姿态不卑不亢,春娘倒是意外多看了他两眼,不过也就是这样了:
“既如此,老身便等着你的好消息——清露,一会儿回去,搁你们屋里给她收拾个床铺出来。”
“自今日至除夕,已不足二十日,索性你便在楼里住下,也省却每日奔波来回,连带着这一日里的餐饭,楼里也都管了。”
说罢,春娘摆摆手:“行了,去罢。”
得了春娘这般吩咐,一直跪在地上的清露一骨碌爬起来脆声应下,然而司微脸色却是一变。
司微忍不住上前一步:“我家中还有亲眷正值病中,却是不能缺了人照顾,还请春娘行个方便,教我……”
“哦?”春娘笑了一声,“原来家里还有亲人,我还当你是孤女,走投无路了方才打算进我这春江楼搏上一搏,原竟不是么?”
司微一时哑然:这倒也是确实,若非是孤女活不下去的,等闲绝不会往春江楼这等地方跑。
这事儿放在司微身上,他自是想要回去的,家里尤氏还在等他回去。
可想也知晓,这事儿既然在春娘这过了明路……生意人,哪有愿意做赔本买卖的?
她也怕司微跑路了不是?
春娘沉吟一二,便唤了人:“刘婆子,这事儿你且跟着跑上一趟。她家里既是有病人,那少不得也得有人帮着照顾一二。柴米油盐药,短了哪处缺了哪处的,你且报与我知晓。”
春娘睨了司微一眼:“若此事能成,钱便从我应下你的这五十两银子里扣,若是不能成……”
春娘起身,微倾了身子细细打量司微的那张脸。
司微静静立着,什么也没说,只是一双眼底清凌凌映着春娘的那张脸。
半晌,春娘嗤笑一声,带着婆子蹭着司微衣裳边儿上过去了,只留下先前被她点名的刘婆子还立在原地。
半空中春娘不咸不淡的声音渐渐传来,却是越行越远:“要是不能成,就凭着你这身胆子和你这张脸,应该也是能在我春江楼谋得了一处容身之地。”
司微目送春娘带着人从这处厅堂院落里出去,厅中忽传来重重舒了口气的动静,不是跟他一道过来的清露又是谁?
见司微看过来,清露努了努嘴,露出个讪笑来。
刘婆子约摸着也就是四五十岁的模样,头发抿得齐整,脸上逢人也带着几分笑,看上去是个和蔼的模样。
只是这种地方长着一张和蔼模样的人,却无端让司微心下提起几分警惕。
“瞧瞧你脚上的这双鞋子,过来咱们这儿怕是走了不老少的路。”
刘婆子招呼着司微和清露往外走,边走边还支使着清露去忙活:“清露,去赵娘子那领一床铺盖来,就搁你们屋里收拾出来一张床,让这小姑娘暂且先住着。另外再看看跟她脚大小模样合适的,借一双旧鞋子过来替换着穿,顺带再往后厨里跑一趟,要一碗姜酒,给这小姑娘抹了。”
这会儿子清露在这显然说不上话,于是只能朝着刘婆子蹲了蹲,领了差事头也不回的匆匆跑远了。
而这厢,司微则有些不适应地抽了抽被刘婆子握在略显粗糙的掌心里的手,没扯出来。
刘婆子面上笑意不减,似是根本没感受到手里的动静,和眉善目地把话接了下去:
“等抹完了,脚上发热了,再让清露给你借个汤婆子暖着,慢慢也就缓过来了。可不敢直接一盆热水浸进去,这会子舒坦了,过两天怕是要烂脚。”
“这大冷的天儿,也难为你一个个小姑娘家家的往外跑,寒从脚下起,这要真是冻出个什么好歹来,以后指不定得有碍子嗣……这女儿家啊,就是受不得冻,你现在年岁还小,不注意,那就等以后知人事了,有你受的……”
司微:“……”
一路上,司微便只听这四五十岁的刘婆子拉拉杂杂说了一通,间或掺和着些许探问,打听司微的身世来历。
司微自也只得七分真三分假的说了,他自是信不过这春江楼的婆子,但没法子,尤氏却又确确实实需要人照顾,总不能说他一个人在外头,把正值病中的尤氏一个人扔在家里不管。
眼下这模样,春江楼的人势必是不会轻易放他离开。
于是这一通下来,司微家住哪里,尤氏生着什么病,他又是拿了什么充做借口进城寻了春江楼打算赚些银子,刘婆子算是打听得一清二楚。
司微只觉刘婆子拍了拍他的手背,满是和蔼地安慰他:“果然还是个小丫头片子,也亏得你是进了咱们春江楼,要是进了那些个做甚事不讲究的,你这一遭怕是羊入虎口,有去无回……你也莫怕,春娘也是苦命人过来的,又何苦为难苦命人?”
“只要你是真有法子能帮着锦缡姑娘翻了这个身,过了这个坎儿,什么旁的以后的不说,答应你的那五十两银子定然是安安稳稳能拿到手里头的。”
司微面上似是信服,也跟着微微垂了眼,心下却难免有几分微妙:那除了这五十两银子之外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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