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笙知道,自从哥哥走丢后,父亲一直埋怨母亲,若不是有了自己,两人早已合离。后来母亲含恨而终,未尝没有这个缘故。
沈家世代勋贵,老太爷与太祖皇帝一起打下江山,封乐安侯。沈家人丁不旺,至孙辈只余两子,长子沈兆耀,次子沈兆越,皆嫡出。燕笙大伯沈兆耀少年有为,承袭爵位,两年前,不知因何缘故惹了上怒,被贬沧州。
沈兆越也就是燕笙父亲连带被贬,由吏部尚书贬为侍郎。父亲性情沉稳,行事老成,母亲谢莞却性烈如火,率直开朗。两人初时爱的深沉,成婚后不久便因性情不合矛盾重重。
感情岌岌可危时,九岁的长子沈言玉在灯会上走失,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草。
为了燕笙,两人没有合离,却是极少见面。沈兆越开始酗酒,养外室。谢莞沉迷佛教,一年倒有三个月在佛寺祈福。
燕笙八岁的时候,沈兆越从外面带回一个女孩,也就是沈碧清,没两月,又纳了沈碧清生母柳月娘为妾室。
谢莞不置一词,隔天搬回主院亲自照顾女儿。
谢家把控淮安至盛京一带官盐,富甲一方。谢莞陪嫁足足有一百二十抬,堆满库房,银钱上向来不缺。她对燕笙很好,有求必应,却时常对着沈言玉衣裳叹气,暗自垂泪。
沈言玉走丢时,燕笙才三岁,已经记不大清他的模样。只记得那年春节全家一起去逛花灯会,爹娘走在前面,哥哥抱着她,拿压岁钱给她买了铺子里最好看的那盏花灯。
“芙芙,快看,放烟花了,漂不漂亮。”沈言玉一手抱着燕笙,一手提灯指向天幕。缩在哥哥怀里的燕笙抬头看去,天边五颜六色的烟花炸开,像一场华美的梦。
“好漂亮,哥哥,芙芙明天还想来。”燕笙拍手笑道。
沈言玉刮了下妹妹鼻子,宠溺道,“傻芙芙,花灯节一年一次,明年哥哥再带芙芙来看烟花。”
燕笙鼓腮点头,沈言玉便笑了。九岁的少年郎,稚嫩秀气,未曾遭遇苦难,轻易许下承诺。
他怎么会知道,一别便是一生。
也不知哥哥现在何处?心里一阵绞痛,燕笙止住思绪,搭了雪枝的手,“雪枝姐姐,我想好了,父亲罚我也不怕,我们去看云表妹。”
“好。”雪枝不疑有她,拿了披风给燕笙系上。芷兰院就在对面,两人没走一会便到了。
……
芷兰院比芙蕖院小了不少,院子里只零落几株梨花,还没到时节,光秃秃的枝干上挂着几片瑟瑟发抖的黄叶,看着实在冷清。
“阿若,开开门。”门扉紧紧闭着,雪枝上前敲了敲门。
“来了。”很快,木门悠悠打开,一个容貌周正,个子高挑的青衣少女自内走出,见了雪枝并燕笙,脸色有些难看。
“五小姐,您怎么有空来了?”想起高烧不退的主子,阿若实在气不过,语气带着嘲讽。
“阿若,我是来看阿云妹妹的,只看一眼好不好便走,成吗?”雪枝见不得阿若如此无礼,正要斥责,手被燕笙拉住,她摇了摇头,雪枝便退后。燕笙上前,情真意切,堪称温和地朝阿若道。
这真是那个嚣张任性的娇小姐?阿若揉了揉眼,觉得自己在做梦。
燕笙朝她微笑,神态诚恳,阿若有些不自在,摸了摸鼻子,放她进去了。
一进屋,燕笙就感觉格外闷热,越往内室走,空气里药味愈浓,其中还夹杂着一种奇异的冷香。燕笙鼻腔痒痒的,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揉了揉鼻子,燕笙抬头往床上看去,正对上一双冷清漂亮的眸子。
裴云拥着被子靠坐在床头,缎子一般的黑发尽数披在脑后,脸颊因高热泛起薄红。眼里蒙着水光,秀鼻薄唇,只唇色略白,比平日里更多了几分孱弱娇美。
不过十三四岁,便有了惊人的丽色。
她不冷不热地望着燕笙,眼底一丝情绪也没有。
难怪自己一直没有认出她是他。燕笙看着这样一张脸,顿时理解了当时自己的小嫉妒。目光对上那双深不见底的墨眸,燕笙只觉得刀光剑影无数。她强自镇定,缓步上前坐在裴云床边,轻声问道,“阿云妹妹,你感觉好点了吗?身上难不难受?”
“……”裴云狐疑地打量着燕笙,见她可怜巴巴望着自己,只觉得一阵头疼,靠到床上闭上眼,并不答话。
沈燕笙一贯与他不和,总是挑刺,昨日不慎把他推下湖他不意外,毕竟他是故意为之,想给她个教训。他八岁就熟练凫水,佯装沉水,借机吓一吓她,让她知道人命脆弱,不要惹是生非。不过他没想到她会跳下来救他。
她似乎也没那么坏。
“阿云妹妹,我……错了,那天不该推你……”燕笙磕磕绊绊跟他道歉,说到一半,阿若推门进来。
“小姐,该喝药了。”阿若将药碗搁到床边小几上,燕笙闻到一阵熟悉的苦味,不禁皱起眉。
她得天花时,日日喝的都是这种苦药,想着嘴里似乎又漫上那浓重的涩味。
“给我罢。”裴云却面不改色地接过药碗,正要喝时,屋外响起一道温和软糯的女声。
“云姐姐,清儿来看你了。”
沈碧清,她竟然与裴云交好?!燕笙感觉到一种被背叛的愤怒,悄悄瞪了裴云一眼。
和沈碧清混在一起的,没一个好东西。
裴云被瞪的莫名其妙,看了眼燕笙,却见她扭过头去,两手把随身带着的手帕扭成一团。眼见是生气了。
她心里难得有些茫然,搁下药碗看向来人。
“云姐姐,你今日可好些了。”沈碧清拨开纱帘,缓步走来。
她今日穿着鹅黄绣梅花纹夹袄,下配青色长襦裙,浅粉的缎面绣鞋半新不旧。真真素雅清新,显得宁静温婉。燕笙心里哽着一口气,抹过头不看她。
不提防看见坐在床边的燕笙,沈碧清眼里飞快掠过一丝讶异,很快笑了起来,颊边旋出两个小小的梨涡,显得十分乖巧秀丽。
“五姐姐,你也来看云姐姐,真巧。”她语气软糯,是那种少女特有的乖巧,没有丝毫攻击性。
不巧。燕笙暗暗腹诽,你可是特意去书房找爹爹,搬弄是非不成,又来芷兰院挑拨离间来了。如此用心,一刻也不得闲,哪里算得巧呢?
“是啊,最近天冷风大,总闷在屋里,今日想着出来透透气,顺道看看阿云表妹,谁想便遇到了六妹妹,可不是巧嘛。”燕笙心知她要自己恼,便将计就计,咬唇微怒道,“只是不知道,六妹妹什么时候和表妹这般要好?”
“碧清在云姐姐心里,哪里比得上五姐姐重要。”见燕笙动气,沈碧清强忍喜意,口中推脱道,“昨天云姐姐落水,听说还是五姐姐挺身而出,亲自救的人呢?可见平日云姐姐对五姐姐好,五姐姐才如此用心。”
她佯装不知情夸燕笙与裴云交情深厚,甚至夸燕笙奋不顾身救人,却是刻意提醒裴云,燕笙将她推到湖里一事。若裴云心xiong狭窄,定要恼恨燕笙。
可不是嘛,明明是自己受了冤屈,如今画风一转,施害者竟成了救命恩人,真真憋屈的呕出血来。
“那可不是,前儿我和阿云表妹去安王府赴宴,永宁郡主还把云妹妹当成我呢,说是早听说沈家嫡小姐明艳动人,今日一见果真不凡。可见两人关系好,气质也愈发相似。”燕笙知道她是挑拨离间,装作心直口快说了一番,眼见沈碧清脸色暗暗发青,才拍了拍脑袋道,“哎呦,我竟忘了,六妹妹当天病着没能去,说来也是遗憾。”
“无事,两位姐姐去了,与妹妹去是一样的。”沈碧清恨的差点咬破舌头,她握紧了手,指甲深深嵌入皮肉。
她平生最恨自己庶女身份,低人一等,卑微不堪。如今沈燕笙竟夸裴云这个野丫头有嫡女风度,简直是变着法的说她登不得台面。
“六妹妹真是大度,不怪母亲总是夸你。”燕笙轻笑,沈碧清见她不识愁苦的摸样,心里恨的咬牙切齿,面上却含羞腼腆道,“五姐姐谬赞了。”
裴云垂眼靠在床头,并不参与两人话题。
沈碧清连她都怨上了。这个云表姐生的一副聪明样,却是个傻的,被人当面欺负也一声不吭。她想拉她和自己一块对付燕笙,她总是爱答不理,真是气人。
“今日云姐姐脸色好了不少,想必很快便能大好,妹妹还有绣工要做,先回去了。”沈碧清闻着屋里药味,心中愈发嫌恶,找了个理由推说要走。
“你去罢。”燕笙点点头,目送沈碧清出了院子,转眸见裴云唇色惨白,不禁愧疚起来,提起嗓子喊,“阿若,你来把药端去热热。”
阿若哎了一声,才进屋来,裴云已端起药碗,摸了摸温度,低声道,“药还热着,你去外面守着,不必麻烦了。”
阿若进退两难,挠了挠头发,还是听自家主子的,退了出去。
燕笙知道裴云性格固执,自知拗不过他,便垂了头,把玩腰上配的香囊。
蝴蝶式样的香包,染着馥郁檀香,是谢菀亲自绣的,里子缝着庙里求来的平安符。
屋子里安静极了,除了银丝炭烧裂开的“哔啵”声,裴云喝药均匀的吞咽声近在耳边。
燕笙忍不住看他,裴云很快喝完药,面色如常,眼神淡淡的,燕笙却皱起眉头。她鼓着略带婴儿肥的小脸,眼珠左右转了转,指着药碗期期艾艾地问,“不苦吗?”
裴云没回答,燕笙没趣地转过头,却听见他微哑的声音响起,“良药苦口。”
果然苦的吧。燕笙立刻来劲了,转过去对着裴云道,“阿云妹妹,我知道你待我好,刚刚碧清那么说,你都没拆穿我。”
裴云心里长叹一声,娇小姐又开始念叨了,不过这和药苦不苦有什么关系。还有,刚刚他只是懒得解释罢了,不是帮她。
“我说过对你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燕笙自顾自说完,从小腰包里掏出一个黄皮纸包,递给裴云。
“给你。”她献宝一般捧着纸包,期待地看着裴云。
裴云觉得有些头疼,犹豫了片刻接过纸包。他不会承认,其实他心里有那么点好奇。
打开纸包,裴云定神一看,竟是几颗糖渍珍珠梅,灯光下泛着晶莹的光。
“这个很好吃的,我每次喝完药都吃这个,吃完就不苦了。”燕笙见裴云发呆,忙解释说。心中狐疑,难道摄政王这么可怜,没吃过梅子糖?
“你快尝尝吧。”她捻起一颗梅子,送到愣神的裴云嘴边。
裴云垂眸瞄了眼燕笙白嫩的手指,还好,没什么脏。他松了口气,慢慢张开嘴含下梅子。
裴云张嘴的瞬间,燕笙看到他两排整齐的牙齿,一颗颗洁白干净,真是可爱。
难以言说的味道,又甜又酸,算不上好吃,也不算难吃。裴云微微凝起眉,将梅子咽下,嘴里苦味确实消了不少。
“好吃吧,再来一颗?”燕笙母爱爆棚,一时忘了摄政王往后是何等威势,只觉得他这模样就像自己前世养的蓝眼睛波斯猫,优雅又别扭,可爱极了,热情地问。
裴云转眸看着面前的少女,两腮肉嘟嘟,下巴尖尖,眼睛格外大,眼珠极黑,专注地看着人时,像是漩涡一般吸附视线。
芷兰院打扫的侍女都说她长得可爱,就是脾气坏。
她最初并不搭理他,后来不知为什么总是来找他麻烦,他不搭理也不成,真是个十足的烦人精。
裴云以为自己是讨厌燕笙的,可她睁着乌黑的眸子看着他时,他发现自己竟然拒绝不了。
见裴云缓慢地点了点头,燕笙愉快的给他喂了颗梅子。
摄政王可真好养活~
……
燕笙在芷兰院待了好一会才走,临走前摸着裴云手冷,还把自己的汤婆子给他,责怪阿若不尽心。
她走后,阿若委屈极了,眉毛皱成八字跟裴云诉苦,“主子,五小姐真是喜怒无常。你说她突然这样,是不是有什么阴谋啊。”
裴云不说话,把汤婆子递给阿若,“这东西确实暖和,赶明你也做一个暖暖手。”
“主子,咱们可是男人,怎么能这样娇气。”阿若抱着汤婆子,急的直跳脚。
“慎言。”裴云看了他一眼,淡淡道。阿若立刻白了脸,跪地道,“主子,恕阿若口快。”
“你起来,往后都不必这么跪。”裴云眼神有些冷,望向窗外,沉声道,“我没忘记自己是谁,谢氏对裴家有大恩,五小姐是她掌上明珠,寻常小事不要与她计较。”
“可五小姐实在……”阿若叹息一声,想起什么,脸色微变,上前与裴云耳语,“主子,裴大人那边传来消息,太子殿下昨儿又杀了个秀女,是户部侍郎崔克远的独女。眼下宫里头正乱着呢。”
“这有什么,陛下不会拿他怎样。”裴云脸色晦暗,将手边一株梅花折断,不紧不慢道,“让舅舅派人在坊间好生传传这喜事,另外多带些大臣上书陛下,只说太子殿下贤德。”
“是。”阿若点头应喏,抬眼看裴云,见他望着窗外,轻声呢喃,“快变天了。”
阿若抬头,只见天幕乌云堆叠,大雨将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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