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白水

建康城外,山林之中,却有一座清幽雅正的道观。

但见其观门古朴,朱漆微驳,上面悬着一方半新不旧的乌木牌匾,上书“杓转通明”四个大字。

观内则屋舍整洁,石板铺陈,苔痕漫生,数株松柏针叶青葱,挺秀而立,数阙仙曲时时回荡观宇,对对仙鹤常常游戏其间,真真是个神仙所在。

只是忽然一声犹带着童稚的惊呼响起,打破了此地的静谧。

一个穿青袍、带混元巾的小道童急匆匆从外面跑了进来,险些被石板上的青苔害得摔跤,幸而被他师父一把给拉住了。

那道童气儿还未喘匀,先将手上的信件高高举过头顶,捧给他师父:“师、师叔从城里来信了!”

起先扶他的道人,原本皱着眉头想教训这个冒失的小子一顿,见了信封后却神色一变,劈手夺过,急匆匆向后殿而去。

与供着三清、香烟缭绕的前殿不同,后殿显然还要更加落魄些。

神龛上也未供三清,只立着块未题字的阴沉木灵牌,香案上摆了个陶土香插,用《黄庭经》的残卷裹着。

下方蒲团上盘腿坐着个须发皆白、布袍麻履的老道,指间结了日月合机印,正在闭目修行。

玄明到了门外,纵然十万火急,也不敢直接推门进去,而是先在外面跪下叩首,方才朗声道:“弟子玄明,奉请师尊赐见。”

半晌,门内传来一句吩咐,混着苍老的咳嗽:“进。”

玄明不敢大意,将十方鞋脱在门槛外边,赤着一双脚进去,行了个道门单跌跪的礼:“弟子问师尊安。师弟有书信传来,弟子担心京中有变,不敢耽误。”

说着便膝行着过来,将那封信恭恭敬敬地奉了上去。

那老道,即玄明的师父天玑子,三两眼看完信上内容,淡淡一笑:“无甚大事。你师弟也是久经于事的,怎么年岁上来了,反倒愈发沉不住气。”

玄明是个耳目灵便的,虽然兄弟两个久未通信,却也很是知道一些他师弟玄清上人的处境,此时便帮着描补:

“实在是燕王他突然移了性情,师弟连着一月见不到人,心慌也是难免。”

说来也是奇也怪哉,他师弟玄清上人天生一根巧舌头,有一张在阎罗殿前偷吃过八百本状纸换来的利嘴,最能颠倒黑白迷惑人心。

出山不过三年,便已经搅弄风云,连号令天下的燕王也被他哄得迷迷瞪瞪,唯他是从。

就是这样的人物,居然也能遇见搞不定的麻烦事,巴巴地写了书信回师门求援。

玄明一边做出好兄长的样子,帮忙说着好话儿,一边难免有点儿幸灾乐祸,乐得看他师弟吃瘪。

天玑子对徒弟间的龃龉视而不见,只是问他:“燕王近来颇抬举谢家人?”

玄明摇摇头:“燕王与母族素来不甚亲睦,要说抬举,唯有那谢家第三子,讳世简、字逸斋的,近来不知怎么得了燕王心意,对其分外不同。”

“听说燕王为了给谢世简的生母出气,特意将人接到王府里住下了,还格外破戒去后宅为那胡女撑腰,半点不顾师弟的千叮万嘱。”

他说到后面,见师父似乎是听得入神了,两眼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心中愈发兴头,干脆竹筒倒豆子,一气儿将最近打探到的消息都说了。

从燕王是怎么不肯见人,到他是怎么听了谢世简的劝出门和羽林卫行猎,又是怎么冷落了玄清上人的……

桩桩件件来龙去脉交代得干干净净,绘声绘色得就跟他这些天待在燕王身边一般无二。

他好一番卖弄,天玑子只是垂眸不语。

待他都说完了,才微微掀起沟壑纵横的眼皮,拿枯瘦的手指在书信上点了点,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你消息倒灵通。"

有些信息,就连玄清都未在信中写明。

被师父这么一说,玄明方惊觉适才得意忘形了,登时气势一弱,缩脖缩颈的在原地跪好等师尊的训示,再不敢乱搭腔。

天玑子略点了下徒弟,将书笺随手搁到案上,不紧不慢地开口:“作夜为师仰观乾象,见破军星其光沉黯,芒角摇曳,周身云气环绕,似有守垣不移之象。依你所见,当作何解?”

见师尊要考校自己的本事,玄明心下攥了把汗。

幸而他为人勤勉,虽久在观中赋闲,也时常操演什么《占经》、《星经》的,并不曾丢了功课。

此时他便将平日所学好一番搜肠刮肚,斟酌着回道:“破军者,性肃杀而主刑克。其滞留守位,金气郁结,上应兵燹之灾,下应山河分野。”

“且时值季夏,更兼斗柄指西,紫微垣暗,恐朝堂有佞臣蔽日,忠良受抑。”

天机子用尾指勾起至胸前的三缕长髯,由上至下轻轻摩挲着那把保养得宜的银须,一时间也不说他答得好,也不说不好。

只继续问他:“那今次破军滞留守位,当应在何处?”

这一回考校的就不是他的真功夫,而是见风使舵的能力了。

玄明眼睛咕噜一转,顿时有了主意,应道:“北方兵患已解,本邦又风调雨顺,是以弟子以为,当应在**一节。”

“只是师尊提到破军为云气所阻,因此盘桓。弟子愚顽,难解个中真意,斗胆妄揣,莫不是破军星遭奸邪蒙蔽之故?”

玄明能说出这话,可见已弄明白了天玑子话里的“破军星”是谁了——

不是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的小萧同志又是哪个?

而他们清阳教,眼下最大的主顾就是燕王,自从师弟得了他老人家青眼,哪年不送回来千把银子供观里开销。

这样的主顾,自然是千好万好,再也没有错处的。

既然燕王没有错,那有错的便只能是他身边之人了。

玄明揣测着师尊的心意,一一都答复完了,恭谨地低头跪着,等他示下。

天玑子考校了一回徒弟,见他在观里清修数年,着实长进了不少,心内也欢喜,想到爱徒信中所托之事,略一沉吟,便吩咐道:

“你师弟来信,一是人心思变,他独木难支,恐不能哄得燕王回转。二则他有了个一石二鸟的主意,若能成功,惩奸除恶自是不在话下,让王爷心意回转也是手到擒来。"

“如今他需个妥当人帮手,为他在京中掠阵,为师看你就很好。”

“这……”玄明面色为难起来。

去京城当然是件美差,可他们师兄弟一向是面上交情,要他给师弟打下手,那他还不如去地方大户家里混两年辰光。

天玑子看出他的不情愿,也不点破,更懒得相劝,只道:

“你师弟自知这是苦役,心里也着实过意不去,因此信中特特说明,不论事成与否,都愿意奉赠百两黄金,权当做个盘缠。”

百两黄金,那可是足足一千贯的大子儿!

他素来交好的几个富户,崇道的心也算虔了,可一年到底,顶多也就奉献两百贯铜钱的香火,去掉师父抽水和交给观里的,落到他手上拢共也就七八十贯。

即便如此,他的日子过起来也是十分得趣了。宅子赁得下,姘头亦养得起,儿子都得了好几个,通通被他养在观里当徒弟使唤。

寻常当道士的,又有几个能有这样的福气?

是以玄明一向知足,不肯同几个师兄弟一般,为了多淘澄几个银钱,简直恨不得把四海九州高门大户的院子都趟个遍。

可如今见师弟如此豪阔,随随便便就能拿出百两黄金的谢礼,玄明就是再淡泊,眼睛里的热度也一点点的上来了,恨不得自己也能立马赚上这燕王府的差使。

天玑子还在等他回话,他也不含糊,当机立断冲师父行了几个大礼:“徒儿与师弟素来相得,乐意下山做他一个膀臂。”

他话刚说完,却见天玑子仍然板着脸,心念数转,又赶紧找补:

“路上一应花销,徒儿身为师兄,焉有让弟弟们出钱支应的道理。”

说着他一咬牙,心里疼得滴血,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地往外蹦:

“至于那一百两黄金,倘若师尊不嫌弃,还请代弟子手下,权作我们兄弟二人的孝敬。”

天玑子这才转愠为喜,嗔怪了一句:“为师还缺你这点儿孝敬。”

玄明笑嘻嘻的:“知道您不缺,只是略尽些做徒弟的心罢了。”

两人一时师徒相得,和乐融融。

天玑子还想留他吃饭,玄明托口有紧要的善信在丹房里等着,再三推辞出来了。

前脚刚出后殿大门,他到底没忍住,朝地下恶狠狠啐了一口。

老东西实在是晦气得很——

一丝儿油水都舍不得漏给底下人,难怪他其他几个师兄弟,一出师就要拼命往外面挣出路呢。

*

燕王府。

今天倒发生了一件稀奇事儿——

自打嫁进来王府,就一直在装透明人的燕王妃娘娘,竟然破天荒地给燕王殿下下了帖子,约他午后一叙。

估摸她是要谈赵家主的事情,萧怀瑾便先答应了下来,又拿着帖子在谢世简面前比比划划,勾他主动来问。

谢世简本想当做视而不见,奈何萧怀瑾有的是力气和手段,非要掰着他的脑袋让他看。

实在无法,他只好请教燕王殿下:“手里拿着的是什么呢?给我看看?”

萧怀瑾这才得意地将帖子递过去,又黏黏糊糊的:“王府内帏,你一个外男不方便进去。但我可是为了正事才去的,你到时候可不准吃醋哦。”

原来就为了这么件事,好悬没把他掰落枕。

谢世简活动活动被祸害得不轻的肩颈,算了算时间,觉得赵家的确差不多到了忍耐的极限,遂道:“一会儿见了王妃好好儿说话,女孩子面前别这么吊儿郎当的。”

燕王殿下原地起飞,跳起来大声反驳:“我才没有吊儿郎当!”

*

许是为了避免尴尬,赵湘语没有约燕王在自己住的凝晖堂相见,而是在不远处的揽翠亭摆了一桌精致席面。

萧怀瑾准时到了,两人见了礼,叙了寒温,便在桌子两头分主宾坐下了。

落座后,却半晌无人说话,一时间气氛便尴尬了起来。

萧怀瑾坐在主位,见到这场面有些麻爪,没办法,两人虽说名义上是夫妻,可满打满算才见了第二面,压根儿就不熟,怎么可能有话聊。

还是赵湘语主动打破了沉默:“想来殿下已经猜到,妾身劳动您前来,是为了家父的事情。”

这年头常人说话都爱迂回几下,没想到这妹子居然开门见山,甚合他的脾气,萧怀瑾的神色里带了几分欣赏:“不错,莫非王妃有什么好点子?”

因为先前谢世简交代过,想考察下燕王妃具不具备成为合作伙伴的潜质,所以萧怀瑾只听赵湘语分说。

于是赵湘语便道:“赵氏一门,目下的确全仰仗父亲一人作主。不过家里其他叔伯兄弟,也颇有些才干,勉强可以当家立户。”

萧怀瑾听她说的跟谢世简昨晚与自己商量的一般无二,心中更是满意,便道:“既然如此,那依王妃的意思,是想保举哪一个?”

“横竖都是一家子的亲戚,肉烂在锅里,大伙儿到底都不吃亏。”

王妃先前不曾与他有过接触,倒不知道燕王说话如此有趣,抿嘴笑了笑,继续道:

“妾做女儿时,也曾在嫡母面前教养过两年,知道赵家看起来光鲜,实际上内囊都上来了。”

“不怕殿下您笑话,衣冠南渡之后,赵家失了无数田庄,好容易安顿下来,又没圈占到什么富饶的地界,庄上一年都无甚出息。”

“到了父亲这一代,祖宗传下来的东西也用得差不多了,他支应得确实艰难,所以才铤而走险,居然连您的主意都敢打。”

作为摄政王,燕王党羽兵权都不缺,最大的劣势便是年纪太轻,不容易服众,嘴上无毛办事不牢嘛。

所以老燕王预感天年不久后,就给他拉了赵家这门婚事。

考虑的就是赵家式微而家主老成,可以给年轻的新任燕王做个膀臂,赵家也可以从中获利,算是双赢。

谁知赵崇翰是个得陇望蜀的玩意儿,人心不足蛇吞象,他竟然想把整个燕王府都吞进去。

以为她诉苦是想为赵崇翰开脱,萧怀瑾脸色淡了两分:“本王自是知道令尊有为难之,只是公事公办,本王亦有苦楚。”

见他误会,赵湘语拿袖子掩嘴,笑语盈盈:

“妾作此语,可不是为了关心老父,只是想告诉殿下,赵家如今,最缺的便是‘银钱’二字罢了。”

“王爷要是能拿出足够的银子,不怕降服不了赵家其他人。届时就算我那老父出来了,怕也是于大局无碍的。”

哦?

萧怀瑾没想到还有这一出,对这妹子不由得更加欣赏:“可若是如此,令尊恐怕还得再受些活罪。”

等他降服了赵家人再说。

赵湘语摇摇头:“只怕不妥,家父好歹顶着您泰山的名头,要是关的久了,恐怕于您的声名有碍。妾这里有个法子,或许可两全其美。”

萧怀瑾示意她继续说。

于是燕王妃朱唇轻启,燕语莺声,吐出的却全是毫不留情的话语:“妾想着,如今谢夫人在府上做客,到底是外眷,日子长了也容易招惹是非。”

“不如您办个宴会,邀请谢大人过来做客,妾在后宅招待赵夫人和其他女眷。到时候您让家父在席间露个面,妾与赵夫人一起将他留在王府住下,只说是会亲,外人又能再说什么呢?”

“至于谢夫人,跟着谢大人一起回去,也是体面又风光。”

果然是个两全其美的主意,萧怀瑾在心里给她比了个大拇指,面上还是八风不动:“王妃说得不无道理,就这么办吧。”

他急着回去给谢世简鹦鹉学舌,又想给未来的合作伙伴卖个好,便补了一句:“王妃若是想念母亲,也可趁着这次机会接来一叙。”

她一直不肯称呼赵家主的正室为母亲,肯定是还念着生母。

没想到燕王会提起这个,赵湘语笑脸僵了一瞬,良久才回话道:“妾的娘亲七年前身故了。”

闹了个大乌龙,萧怀瑾尴尬的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起身拱手向燕王妃赔了个不是,便逃也似的离开了。

看着他那逃难似的背影,翠峦没忍住,小声吐槽:“王爷这不是挺谦和的吗?外面怎把人家传的那么可怕。”

碧岑捏她一把,笑着接话:“姑娘老早就说过了,‘谣言止于智者’,外面的传闻是能信的吗?外头还传咱们夫人最贤惠呢!”

想到张牙舞爪、跟贤惠半个铜板的关系都没有的赵夫人,众人都绷不住,齐齐笑了。

这回一共更了四章哦,点最新更新进来的宝宝记得倒回去看~从13章开始哒

大家春节快快乐乐哦[竖耳兔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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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白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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