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便来到了第二日，萧怀瑾眼睛都还没睁开，就先问德宝：“谢先生到了吗？”

德宝却没作声，而是递了一张拧到微干的热手巾过来，招呼都不打一声，直接盖到了他脸上。

一把拽下帕子，燕王殿下恼怒地从床上翻起，刚想教训这包没大没小的卫生纸，却在睁开眼的瞬间笑了出来：“你来的怎么这么早？”

能让燕王殿下这么掐着嗓子说话的，当然只有突然和他搞到一起去的某位谢姓幕僚。

而真正的德宝本宝，则是端着水盆，远远地站在一边，六根清净地看着谢先生先是为王爷擦净了脸，又服侍着他换上骑装，全程亲力亲为，他这个王爷的贴身管家是半点忙也帮不上。

萧怀瑾乖乖张开双臂让人为自己系腰带，低头瞧见谢世简为他理平衣上褶皱的认真模样，没忍住夸赞道：“小谢，你真的好贤惠……啊——！”

燕王殿下一个弹跳，确认躲远了之后，才双手使劲儿将被拉到死紧的腰带松开：“谢世简，你谋杀亲夫啊！”

王爷惨遭攻击，在场之人莫不变色，唯有罪魁祸首神色轻松，甚至还敢呛声回来:“看你还敢嘴贱。”

这也忒胆大妄为了。

德宝有心上前护主，却被自家兄弟不着痕迹地拦住了去路。他疑惑地望过去，就见德庄板着张脸示意他接着看下去。

原来燕王殿下被骂之后，非但没有生气，还笑出了声，朝谢先生张牙舞爪地扑了上去，两个人转眼间就闹到了一处。

德宝：……

真不能怪他脑子不会拐弯，实在是谁能想到向来阴恻恻的王爷，有朝一日还会有跟小情人打情骂俏的兴致啊？

看着笑得和风细雨，正和王爷你侬我侬的谢先生，德宝眼神古怪——

都说谢先生的生母不是汉人，难道是苗女？谢先生跟着她学了什么下蛊的本事？

*

不论德宝公公内心有多纠结，依然得兢兢业业地操持燕王出门的事宜。

这不，萧怀瑾用完早膳，刚收拾停当，他便过来报讯：“殿下，一切都已准备妥当了。万统领并诸位将军都在外院候着，只等您示下。”

萧怀瑾从来都不是那种刻意拖延时间，靠浪费下属生命来彰显权威的领导，此时他自然是立马起身，吩咐道：“那就现在出发吧。”

他和谢世简先去外院与羽林卫的将领们汇合，不过是甫一露面，庭院中站着的数名大汉便齐齐下拜，其声如雷：“末将参见殿下！”

萧怀瑾一眼便瞧见人群当中跪着的那名青年模样的将领，只见其身姿挺拔、面目方正，双眸炯炯，透着几分刚毅之气。

他暗忖此人便是羽林卫统领万人杰，回眸看向身后，果然见谢世简冲他微微点头，当下心底一松，过去亲手将人扶起：“万统领不必拘礼。”

万人杰受宠若惊地站起身，情绪愈发激动地向王爷大声禀告：“殿下，羽林卫三千精锐已在府外待命，沿路俱已设下关防。祈请殿下恩准，敕令即行！”

萧怀瑾其实听不太懂他后半句的意思，但也猜得出这是在请他发号施令。

于是他做足了摄政王该有的派头，从容道：“既然如此，那就出发吧。”

众人轰然应是。

万人杰牵过马来，亲自服侍燕王上马，又和谢世简一左一右，分别护持在萧怀瑾两侧。

也是直到这时候，从接到燕王行猎的邀约后就亢奋到现在的万统领，才猛然反应过来，谢世简竟然也要与他们同去。

万统领两道粗犷的剑眉皱得死紧，他看向左侧气定神闲的某人，压低声音：“你怎么也来了？”

燕王不信任谢世简这件事，旁人不晓得，万人杰却是门儿清。

在他与王爷最亲厚的岁月里，可没少接到要调查这位谢先生的任务。

对于同僚的询问，谢世简目不斜视，并不搭话，只提醒他：“留心保护好殿下。”

“切，要你提醒。”

万人杰自讨了个没趣，见自己的确被王爷拉下了一个身位，连忙夹紧马腹，亦步亦趋的跟了上去。

*

作为历代实权亲王的居所，燕王府占地广袤真不是说说而已，光是一个外院，就已经是字面意义上“能跑马”的程度。

一行人驱策着马儿缓步而行，过了半盏茶功夫，才步出了王府的大门。

见到门外的阵仗，萧怀瑾又是一愣。

只见羽林卫三千大好儿郎，尽皆披坚执锐，骑在青骢马上，分成数列，自王府大门口整齐排开，蜿蜒数里(注一），可谓是盔缨曜日、甲叶凌光。

又有数十个王府骑奴，他们或擎苍鹰，利爪如钩，侧目云端；或牵细犬，细腰矫健，嗅迹寻獐，浩浩荡荡，垂首侍立于门外听命。

这赫赫扬扬的排场，让本以为顶天就百来人号的萧怀瑾心惊不已，察觉到他情绪的谢世简打马上前，含笑低语：“亲王出行，规制如此，你淡定点儿。”

天杀的，随便出个门就要动用这么多人，原主以前过的都是什么好日子。

萧怀瑾腹诽了一句，马鞭高高扬起，在空气中炸出尖锐的脆响，一骑当先冲了出去，其他人自是扬镳以从。

一时间黄尘乍起，人马腾跃。

千余人就这么浩浩荡荡出城而去，阖城亦尽皆知晓了此次燕王行猎的盛事。

*

萧怀瑾一开始还担心自己会不会打不到猎物，在部下面前出丑，等到鼓响三巡，正式开始行猎后，他那点儿担忧就算是彻底烟消云散了。

看着围场里满坑满谷、数量多到不对劲的飞禽走兽，以及鬼鬼祟祟，正把一头鹿朝自己这边赶的某位绣衣直指……

好好好，看来不论是什么年代，人类都不会让领导的面子掉到地上。

杨渔渚似乎也察觉到殿下发现了自己，觍着张娃娃脸朝这边一笑，随即飞身上树，消失在了不知道哪片林子里。

自出发后就一直寸步不离守在王爷身边，万人杰这会儿也发现了死对头的存在，他只当没看见，对着刚射中猎物的燕王大肆吹捧：“好！殿下真是箭无虚发，百步穿杨，就算李广再世，恐怕也不是您的对手！”

说完，他一个眼色过去，副将登时心领神会，掏出法螺呜呜吹响，誓要让参与围猎的所有人第一时间知晓燕王殿下的丰功伟绩。

随着法螺声响起，山谷里各处都传来轰然叫好，仿佛萧怀瑾不是射中了一只被送到眼皮子底下的麋鹿，而是跟飞将军李广一样，来了回射石搏虎。

到底是谁说万统领行事古板，不会讨摄政王欢心的，这不是挺会来事的吗？

情绪价值被无限拉满，萧怀瑾的心情却五味杂陈，他补上一箭，彻底了结了那只犹在挣扎的倒霉麋鹿的性命，而后收起长弓，有些兴致索然。

万人杰一直小心看觑着他的脸色，此时只当他是累着了，忙上来接过那把分量不轻的紫杉犀角长弓，递给身后的骑奴，又拿出一把小巧精致的连弩：“此物乃军中新制，有不逊于长弓的威力，殿下或可一试。”

这话刚好搔到痒处，一提到兵器，萧怀瑾瞬间来了兴趣，接过那把弩箭，拿在手上细细观摩。

只见此物弩臂部分由浸泡过桐油的坚硬桑木打造，弩弓则是牛角、牛津和杉木制作的复合弓，除了箭矢通体为生铁打造外，所用的皆为便宜易得，适合在军中大规模推广的材料。

实事求是的讲，如果萧怀瑾不是一个对工业化时代武器都颇有研究的现代人，那他肯定会为眼前这把连弩的精巧程度感到惊艳。

可惜他见识过更多更好的轻型连弩，这把类似诸葛连弩初始版本的玩意儿，在他面前，无论是射程还是杀伤力，都有些不够看。

万人杰这回特意带着军中你能工巧匠改良的弩箭，当然是存了要在燕王面前献宝的打算。

谁知就在他好容易找到机会将宝贝捧出来后，燕王非但没有他预料中的惊喜，反而还有些兴趣缺缺。

他顿时心中没底，小心翼翼地问道：“殿下，此物可是有什么不妥吗？”

萧怀瑾没有立即回答，他熟练地拉开箭匣，填充好箭矢，对着空中一箭射出，一只路过的无辜伯劳鸟应声落下。

看着不远处那只还在扑腾翅膀的倒霉小鸟，燕王殿下凤眸微挑，似笑非笑地看向一旁的万统领：“一只小鸟都不能立时毙命，统领确定这玩意儿能有不逊于长弓的威力？”

对萧怀瑾而言，他只不过是对下属的工作成果提出合理的质疑，就像是在前世每一次的工作会议上，从各个部门妆点地花团锦簇的PPT里面，挑出明显不科学的数据统计口径、点出问题一样。

但萧怀瑾没想到的是，明明是稀松平常、甚至是带着点儿调侃的发问，却像是触发了万人杰什么不好的回忆一般，让他的脸色霎那间惨白如纸，明显是吓得不轻。

几乎是连滚带爬的从马背上翻身滚落，豆大的汗珠从万统领的额头上簌簌滑落，他却顾不上擦汗，而是跪在燕王驾前告饶：

“末将方才所言确有夸大之处，但只是私心为了表功，并非有意欺瞒，还望殿下恕罪。”

说话间，他的副将也纷纷下马，十几条人高马大的汉子，大夏天里抖得跟寒风里的鹌鹑一般，就这么诚惶诚恐地跪在燕王的马前。

现任燕王殿下先是一惊，而后便是头皮发麻——

他前任的治下手段该是有多严酷，才会让这群五大三粗的军汉如此恐惧。

看看可怜的万统领，简直活脱脱都要应激了。

萧怀瑾赶紧也下了马，走到万人杰面前，亲手将人扶起来，又努力让声线更加和煦：“英卓这是作甚？本王方才不过玩笑，并无怪罪你的意思。”

说着又示意德庄去扶其他人，自己则是回身拿过那把惹出祸事来的弩箭，举到万人杰面前：“只是本王以为，这弩箭机巧虽工，然其力绵甚，小民家防窃具尔尔，非国器也。”

侦查专业出身的燕王殿下，当然说不出太多文绉绉的话。

但这一回赶巧，他正好记得《天工开物》对诸葛连弩的评价，当下便活学活用了起来，反正宋应星也不可能从大明穿过来收他的版权费。

燕王殿下光棍地想道，

听完他一番话，万人杰彻底心服口服，也说出了实情：“末将见军中床弩笨重，不易搬运，攻城虽有优势，防守时却难以压制敌方攻势。因此便想要改良一款更为轻巧、便于操作的连弩，用于剿灭敌方先锋。”

他说的床弩，是这年头可以媲美投石机的攻城利器，有时也会应用在守城之战中。但对于依赖长江天险狙击北方强邻的南燕来说，的确是一款应用场景十分受限的武器。

万人杰一边详细地说明自己是如何想到可以在床弩的基础上实现弩箭的轻量化改良的，一边暗自懊恼，不应该因为难得与王爷相处的机会就急着献宝，合该等到尽善尽美了再拿出来才是。

万统领内心正百转千折，却丝毫没有发现燕王殿下看着他的眼神正在越来越亮、越来越亮……

终于，萧怀瑾一把抓住万人杰的肩膀，激动道：“早知道你有这个本事，本王又何必苦恼！”

他回头看向德庄，对方早机灵地将东西从鞍袋里拿了出来，此时刚好递了过来。

萧怀瑾一把接过，犹自激动地拉着万人杰看：“这是本王前日演习骑射时，无意中琢磨出来的，做工略粗劣了些，但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

他拿出来的，赫然是一个缩小版的反曲弓模型，通体只用竹子制作，弓弦则是敷衍的用了两根丝线，瞄准器、减震器更是一应俱无，看起来就跟孩童的玩具没什么区别。

只是落在识货的人眼里，可就有了完全不一样的意味。

如同呵护新生的雏鸟一般，万人杰珍而重之的将那个小小的模型捧在手心，爱不释手地看了半晌后，他询问道：“殿下，可有配套的箭矢？”

“当然。”萧怀瑾含笑，从荷包里翻出两根削尖了的竹签。

万人杰：……

他小心翼翼地从燕王手里拈起一根签子，搭在弓上，用两个指头拉开弓弦。

“嗖”地一声，副将赶紧循着轨迹跑过去看，却在二十步开外的树干上发现那支小小的竹签。

反曲弓的表现实在是惊艳，对于万统领而言，则更是惊艳到惊吓的程度了。

他捧着模型的粗糙大掌不由发颤：“殿下，此物若能制成军中规格，我大燕兵将定能如虎添翼，战无不胜！”

万人杰简直不敢想象，此物要是应用到战场，将给敌我双方带来多大的震撼。

而让他更加不敢想象的是，燕王以此国之重器示他，背后究竟有着怎样的用意……

看着万统领那带着期盼又欲语还休的小眼神，燕王殿下笑得愈发和气：“此物当然是要用在军中，不然本王又何必来找英卓你呢？”

“殿下！”

万万没想到这天大的好事儿真能落在自己头上，万人杰眼角眉梢都是惊喜，他利索地跪下，俯身大拜：“末将定不负所托，尽快让您看到成果！”

被羽林卫大小头头们围在中央，当成神邸一样膜拜的燕王殿下，眼神高深莫测:

决定就是你了！上吧！小小发明家！

注一：经过我缜密的计算，已知一匹成年马的体长在2.5米左右，三千骑兵，就算是分成5列，一列就有600匹马。哪怕它们是用马体蜈蚣的方式排列，也足足有2.5*600=1500米，aka 3里。所以蜿蜒数里这个表述绝对没有问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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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行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