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烟袅袅。
十二扇屏风上以金丝银线勾画出十二名形态各异的美人,或坐或卧,错落有致地在山水图上铺开,别有一番闲雅意趣。
屏风内置三副桌椅,中心是个做工精美的小炉。
炉上顶着一把紫砂壶,身上绕圈镶了一水儿的宝石,连壶嘴边缘都没有放过。
居中坐的老头拎起茶壶晃荡一下,满意地听见水声中夹杂着细微的“咕噜”声响,仪态优雅地将沸水挨个儿点进配套的十二只茶碗中。
慕老爷随手挑了一碗,屈指往方准面前一推,清亮的茶液便顺着杯壁活泼地跳动起来。
他伸手抚弄了一下杯沿,看水的面容愈发慈爱,简直像是在看一个顽皮的孩子。
方准没来由地心里一紧,伸出去接水的手也明智地拐了个方向,转而落在茶壶身周殷勤地护着。
看到多出的这双手,慕老爷才收回落在茶碗上的视线,沧桑一叹,颓然地坐到主位上,又成了那个在人前为丧子之痛不顾形象大哭的慈父:
“所以小友的意思是……”
方准咽咽口水,紧张地往府门方向一瞥:
“老大哥,要我说,咱要是为村里人祛秽祈福,这动作还得赶快。”
“哎,”慕老爷喝了口茶,摇摇头,“那人要真是皇帝,你说,咱南平村上下几十上百条人命,不得全搭里头?”
“您糊涂呀!”方准急得直拍手,“您想想,方才我们已经把人得罪透了,他如果真是皇帝,那要是叫他逃出生天,我们岂不是就没有活路了?”
慕老爷只摇着头细细地呷茶,没有言语。
“老大哥,您说,咱们现在还不能求证他究竟是不是,完全还能按一个假冒圣上的罪名给他处置了,可要是再晚上一晚,等望都那边儿来了准信,我们再动手,那可就是明知故犯啦!”
慕老爷一声长叹:“准小子,你这是想弑君叛国?”
方准一咬牙:“这怎么算得呢?”
他上半身凑近,斜着眼,窃窃地跟慕老爷谋算:
“世人都说,现在这登基的大皇子那是跟姜博喻合谋篡位掌的权,枉顾祖宗礼法,整日又净琢磨些不着四六的烂事儿,咱就是‘误杀’了,那也是为民除害。”
咽了咽口水,他继续说:
“咱不说别的,小宁夫人那可是卫家的主子,卫家呢,那是什么人?人家手里可是攥着二王爷呐,日后要是真……”他谨慎地消了音,转而打手势把这一段蒙混过去,“真要是这样儿了,您可就是国舅爷的亲家啦!”
慕老爷摇摇头:“怀玉、怀珍都没了,我再要泼天的富贵,又有何用?”
他抹着泪拍了一下大腿:
“慕家后继无人,最后也逃不过树倒猢狲散、被一帮子奸人吃干抹净的下场。”
方准脸一僵,隐约觉出“老大哥”这是在含沙射影地骂自己,想要发作,又顾忌着他的身份,咬牙隐忍下来。
刚才为难“小桃”的时候,就他蹦跶得最欢实,要是现在不能说动了慕老爷,等秋后算账,他必定得是第一个倒霉。
能在这么个穷乡僻壤混出名堂来,他自然不是蠢人。
旁的不说,光“小桃”那一身细皮嫩肉,就不是寻常人家养得起的。
衣裙再一脱,那通身的气派,可比卫家派来送钱送粮的大人还要气派。
“小桃”即便不是皇帝,高门显贵也是没跑儿的,到了,还是没他方准的好果子吃。
他早掂量权衡过一遍,心知眼下万不能把世家贵族得罪了。
杀个皇帝事小,可要是得罪了卫家,恐怕连明天的太阳都见不到。
揣着这么一肚子算计,方准面上更加殷切真诚,一副在替慕老爷考虑的样子:
“那是自然,可南平村这么芝麻大的地方,也不能跟望都比哇。您赶明儿也成了皇亲国戚,往望都一搬,那娇妻美妾不是勾勾手就来?子嗣嘛,也是早晚的事儿。”
他胳膊一拐,轻轻捅了捅慕老爷的肘窝:
“您没听说吗?上两个月我出去跑生意,那传的都是,说岑家的那位大人,头发雪白了,今年还抱了不老少的少爷千金呢!”
慕老爷摇头摆手:
“老夫年纪大了,就是再生儿育女,恐怕也见不到他们长大成人的那天。临到要走的时候,也不过徒增伤感和牵挂罢了。”
他话锋一转:
“准小子啊,你消息既然灵通,应该也听过二王爷重病在床、邦禁司那位姜大人迎娶卫家小姐的事儿吧?”
方准眼珠一转,立刻明了了慕老爷的担心,心中窃喜,面上还是一副体贴关切的模样:
“老大哥,您怎么关键时刻糊涂了呢?二王爷卧病在床,那大印岂不是……”他搓搓手指,意味深长地“嘿嘿”笑笑,“这姜博喻能干到大司寇,那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跟在现在这主子身边,随时都有掉脑袋的风险,这谁干呢?”
慕老爷稍霁的脸色又阴了回去,闷不吭声地品茶,一手把玩着盘得油亮的核桃,一时间,满屋都只有炉火哔啵作响,中间杂着盘核桃那令人心烦的“哗啦”声。
眼看就要说动了他,慕老爷却突然不作声了,方准心里没底,讪讪地坐直,小声念叨:
“况且当今这圣上还对两任卫家大人下过手,卫家就是猪油蒙了心,也断不会依附于他。”
慕老爷颔首,继续把玩着核桃:
“准小子机灵,是个能成事儿的。”
搁下茶碗,他招手命人进来收拾了东西,由喜子扶着站起,走到方准面前,拍拍他的肩,重重一叹:
“老夫年纪大了,就如准小子所言,有些时候已经老糊涂了、不顶用了。这桩事儿还是你去办吧,喜子,”他把核桃砸进小厮手中,“方少爷有什么吩咐,你听着办就好。”
方准嘴一咧,喜上眉梢,连连打躬作揖:
“老大哥您放心,我方准办事,还从来没有不稳当的!”
*
“我方才又和慕老哥谈过了。”
朱门微开,里面挤出个身量瘦高的青年,踱着步走到符采面前,别有用心地上下打量一遍,古怪地笑笑:
“我们都是无知乡民,也分辨不出真龙和泥鳅,这思来想去,也就只有一个法子。”
他拍拍手,之前那个一路扶着慕老爷的小厮便屁颠颠地跟上来,手里攥着一截树枝,在方准身侧站定,毕恭毕敬地叫了声:
“方爷。”
“都说真金不怕火来炼,”方准从喜子手中接过火把,漫不经心地往篝火上一贴,火苗立刻蹿了过去,“真龙的分量总要比真金高,这要是连个火都灭不了,那也甭想着当什么真龙天子了。”
符采气定神闲,微微一笑:
“你们若是吃准了朕冒名顶替,何必再派人出去打探消息。”
“什么打探消息?”方准阴恻恻地笑,“那是出去请大师超度慕家少爷的。”
“那恐怕你们还得超度一个人了。”
秦嘉懿冷不丁地插话,将所有人的视线都吸引了过去:
“瞧瞧。”
众人循着视线,纷纷望向了离村口不远的那棵古树:
——枝繁叶茂,根系虬结,好大一块儿阴凉地。
“有何不妥?”
秦嘉懿别扭地转过去,抬抬下巴,示意问话的人往上方看。
不看不得了,这么一抬头,离得近的人都吓得高声尖叫:
“死人了!死人了!”
眼尖的认出了那人身上的衣服:
“这不是慕大少爷的贴身小厮吗?刚才出去报信的那个!”
方准心里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抹掉掌心的冷汗,故作镇定地朗声说道:
“各位冷静!不过是个巧合罢了——”
“巧合个屁!”
他的话被粗暴地打断,紧跟着,脸上就吃了一拳:“方准啊方准,幸亏是没听你的,不然我们全村的人都得死!这是报应!这是报应!”
那人手忙脚乱地解下符采身上的绳子,跪地连连磕头,嘴里不住地求饶。
“老赵你看你……”
方准的话还没说完,又被另一个人拉开:“看什么?光是把圣人绑起来就死了个人,这要是真把火点着了,我们全村都要陪葬!”
符采不明就里,活动开僵硬的手腕、脚踝,踢散火堆,解开了秦嘉懿身上的绳子。
“我们全村都要陪葬!”
说话的人是老赵二弟,一把年纪,神志不清,疯疯癫癫地重复了三五遍,抬手就给了方准一耳光,指着地上跪着的哥哥说:
“你看看你赵叔,一大把年纪了……”
方准被打得晕头转向:“不过是死个人,何必……”
“死个人?”那人仰天狂笑,揪住方准的衣领用力直晃,眼中填满了血丝,“有鬼!那里有鬼啊!”
“荒唐!”方准也有些乱了阵脚,却还勉强维持着深明大义的形象,冠冕堂皇的话一股脑往外砸,“他如果是真龙天子,有他坐镇,怎么会有鬼!由此可见,此人定是在装神弄鬼,想糊弄我们!二伯你清醒点,这个时候要是被他蒙混过关,我们南平村人以后出去非得叫人笑掉大牙不可,还怎么见人!”
“不是!不是!”赵二伯哆嗦着手,踉踉跄跄地往后退,一脚踩在仍在燃烧的木头上也浑然不觉,“是老李一家八口,是他们回来了……你听见了吗,这风……是他家小二子在骂你当年黑过他抓药那三文铜子的救命钱呢!”
方准一个激灵,咬紧牙关,左右开弓“啪啪”两下扇到张二伯脸上,狠劲地摇晃着他的肩膀,色厉内荏地喝道:
“赵二伯,你且看看清楚!就是有冤魂厉鬼,哪里敢在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底下造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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