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摄政王府花影婆娑、草木蔓发，宋宝璐才踏进正门，便闻得阵阵清香，心情为之一喜。
陈管家让她低头跟着往前走就行。宋宝璐却忍不住东张西望，毕竟这是出身穷乡僻壤的她头一回来京城，头一回进摄政王府，可真是金碧辉煌、气派庄严，仆人们各司其职、井然有序，不闻一点嘈杂之声。
想到摄政王府就是自己今后落脚的地方，宋宝璐欢喜得就像初春的早莺新燕。
宋宝璐因故流落京城，身上的钱已经快花完了。在街头看到告示，摄政王府招一名看顾周岁幼儿的丫鬟，月银一两。
对于走投无路的宋宝璐来说，抓住一切赚钱的机会才能在京城混下去。
报名后，她和百来位女子竞争。经过看长相（相貌不端正者淘汰）、查身体（身体有疾者淘汰）、考学问（一字不识者淘汰）等一系列前期考核后，宋宝璐杀出重围，成为唯一走进摄政王府的人。
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就是摄政王府的丫鬟，还要面见摄政王项则，等他拍板决定。不过宋宝璐很有信心，毕竟只有她过五关斩六将，走到最后一步。
关于摄政王项则，宋宝璐有所耳闻。
项则早年被封为睿王，是先帝的弟弟，当朝小皇帝的叔叔。小皇帝六岁登基，项则临危受命，被封为摄政王，主持朝政，独揽大权。
据说项则生有玉树临风之姿，却阴鸷冷酷不苟言笑，因此无人不敬、无人不惧。
楚国百姓皆知，摄政王才是“真皇帝”，只要他动动手指，就能将皇位手到擒来。
但他却似乎很满意摄政王这个身份，十年如一日地甘心辅佐侄儿，兢兢业业，颇有周公先贤风范，并因此年近三十未娶。
渐渐有传闻说他那方面不行，或是有断袖之癖，才迟迟未婚。
否则以他的相貌才能权势，天底下还有他得不到的女子？
宋宝璐和天下百姓一样，猜测项则身有隐疾，大概一辈子都不会成婚，反正他不是皇帝，没有绵延子嗣的压力。
没想到摄政王府破天荒地竟然要招丫鬟照顾幼儿，这个幼儿必定是摄政王的孩子。他什么时候瞒着天下人生了孩子？孩子母亲是谁？难不成摄政王强要了清白女子，又不肯给她王妃之位，只夺回了孩子？
宋宝璐胡思乱想一通，直到陈管家提醒小心脚下的台阶，她才回过神来。
真是可笑，想那么多干嘛，自己只管照顾好“小摄政王”，领取月银，别的一概不理。
穿廊过户，看了数不尽的春花楼阁，宋宝璐不禁感叹，这摄政王府可真是美轮美奂，就是鸦雀无声，少了点生机。
终于到了一座小阁楼，匾额上书着“知津斋”三个大字，底下站着两个小厮。宋宝璐心想，这必是摄政王的书房。
“周宗有勇无谋，焉能担任大理寺卿？你们吏部个个都是睁眼瞎吗？这样的人也敢推荐到本王面前？”
知津斋里头传来一连串呵斥，吓得陈管家浑身一抖，立定脚步，不敢往前，宋宝璐也只好跟着驻足。
宋宝璐心里打鼓：这是摄政王在发火？来的可真不是时候，若他迁怒于人，看我不顺眼，我还能谋求到这份活计吗？
“楚国官员人才济济，还挑不出能担任大理寺卿之人？李尚书，任人唯贤，而非结党营私，否则要你这个吏部尚书有何用？”
摄政王的语气更重，话中深意一听便知。
宋宝璐听得几句唯唯诺诺的声音，像是有人在慌里慌张地道歉。
“回去再拟！给你三次机会，若找不出合适之人，李尚书，你自己去担任大理寺卿之职。”
吏部尚书是正二品，大理寺卿是正三品。若这位李尚书真从吏部尚书贬为大理寺卿，可就是奇耻大辱。
没一会儿，宋宝璐瞧见一位身穿绯色官服的男子走了出来，这就是摄政王口中的李尚书。他面色通红，满头大汗，脚步踉跄，大约是被摄政王骂得心慌意乱。
宋宝璐跟着陈管家对李尚书施了一礼，发现乍暖还寒的三月，李尚书后背湿了一片，足见摄政王威严煌煌，非常人可以承受。
宋宝璐怕砸了饭碗，想等摄政王心情好的时候再来，便低声道：“陈叔，今儿个摄政王还有朝政要忙，不如我改日再来。”
陈管家想着要尽早完成摄政王的交代，给小世子找到合适的丫鬟，可他也怕进去碰钉子，正左右为难，知津斋里头已经传来闷闷的声音：“谁在外头？”
陈管家只好硬着头皮，给了宋宝璐一个“一起面对狂风暴雨吧”的眼神，两人一同走进知津斋。
这回宋宝璐可不敢抬头四处乱瞟，怕惹得摄政王一个不高兴，让她滚出摄政王府。她乖乖地低着头，跟在陈管家后面，亦步亦趋，任谁也挑不出错来。
陈管家道：“王爷，两天前，您吩咐雇一位丫鬟照顾世子。奴才依照您的吩咐，张罗了三场考核，找到宋宝璐这么一位才貌双全、聪颖细心的女子，这会儿领过来请您过目定夺。”
宋宝璐规规矩矩地磕了个头，道：“奴婢宋宝璐见过王爷。”
她分明感觉到有一双灼灼目光在她身上流转，如芒在背。
陈管家见王爷面无表情地盯着宋宝璐，不由得冒冷汗，王爷不会第一眼就不喜欢宋宝璐吧？那我究竟该找什么样的丫鬟来，王爷才能满意呢？
知津斋里静悄悄，从窗户照进来的阳光无声地洒在地上。宋宝璐大气不敢出一声，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终于，摄政王项则发话道：“才貌双全？那本王考考你，我们所在的书房名称作何解？”
王爷的声音已经没了先前训斥李尚书的严厉，宋宝璐稍稍宽心，胸有成竹地回答道：“回禀王爷，知津斋中的‘知津’二字，出自《论语》，意为识途。长沮、桀溺耦而耕。孔子过之，使子路问津焉。长沮曰：‘夫执舆者为谁？’子路曰：‘为孔丘。’曰：‘是鲁孔丘与？’曰：‘是也。’曰：‘是知津矣！’王爷取‘知津’二字作为书斋名，奴婢斗胆猜一猜，旨在多学多思方能辨明人生之路。”
陈管家颇为吃惊，他知道宋宝璐识字，但没想到她对古书典籍信手拈来，还敢妄自猜测王爷的心思。
他虽然听不懂宋宝璐叽叽哇哇说了什么，但从王爷的神情可以看出，王爷满意她的回答。
宋宝璐一直低着头，看不到项则神情变化，心中慌乱不安，生怕惹得王爷不高兴。忽然又听见项则道：“寻常丫鬟大字不识一个，你却能说出这些。”
“家父原是一名秀才，奴婢跟着家父读过几本书，所以认得几个字。”
“秀才之女出来做丫鬟，岂不委屈？”
宋宝璐将身子伏得更低，“家父病逝，家道中落，只能靠自己养活自己，还请王爷收留成全。”
项则身为摄政王，知晓天下事，对“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家道中落、变卖为奴”之事早已习以为常，也就没在这上面留心，在他心里，自然是小世子的成长更加重要。
项则话锋一转，问道：“你生养过小孩吗？”
宋宝璐：？？？招纳公告上没有写这条要求啊？我未婚，怎么可能生养过？
但这么回答肯定不行，撒谎更不行，一被揭穿，连命都保不住。
宋宝璐委婉道：“回禀王爷，奴婢虽未生养过，但奴婢的弟弟妹妹都是奴婢带大的。奴婢的弟弟十二岁，妹妹十四岁。请王爷放心，奴婢一定能将小世子抚育好。”
她心里却在琢磨：你三十未婚，“小世子”究竟从何而来？
项则皱眉算了算，道：“这么说，你已经十来年没照顾过小孩？”
一针见血。
宋宝璐无话可说，她一向招小孩的喜欢，左邻右舍的小孩都喜欢被她抱，和她玩。可这样的话实在不具备说服力。
陈管家眼见事情要黄，忙不迭地帮宋宝璐美言道：“王爷，宋宝璐虽然没有生养过小孩，可在考核时，她照顾小孩不比那些生养过的差。”
考核的时候，陈管家命人抱来十个小孩，谁能哄得孩子不哭谁就能过关。
陈管家继续含笑道：“那些生养过的，不是言行粗鲁，就是见识短浅，根本不配接近小世子。但这位宋宝璐长得漂亮，言行举止得体大方，有学问，人又灵光，有她照顾小世子，小世子一定能养成风流名士。”
宋宝璐被说得羞红了脸，我一个普通女子，哪有这么优秀？不过陈管家的溢美之词越多，自己入选的可能性越大。
“老奴虽然老眼昏花，但尽心尽力，一定不会看错人的。”
项则自然信得过陈管家，见他极力推荐，心中有了主意，对跪在地上的宋宝璐，道：“抬起头来。”
宋宝璐慢慢抬起头，发现项则果然生得标致，面皮白净，一点不像为国事操劳多年的三十岁摄政王，看上去不过二十四五岁。
一双清澈的眼睛炯炯如寒星，眉毛长而黑，并非传统美男子的剑眉，反而眉角处平坦，平添几许温柔，削减了位高权重的压迫感。此时，项则身穿湖蓝色常服，抿着薄薄的嘴唇，透着一股禁欲气息。
陈管家在一旁笑呵呵地道：“宋宝璐模样可人，小世子一定喜欢。”
项则不置可否，道：“命人把小世子抱来，看看小世子与这位姑娘是否有缘？”
在等待期间，宋宝璐发现知津斋宽敞规整干净，一整面墙壁都是书柜，书柜上摆了许多书，有她读过的，更有她没听过的。
项则没有多问什么，随手翻开手边的《贞观政要》。
一位抱着婴儿的妇人走进知津斋，行礼道：“小世子拜见王爷。”
项则伸手去抱小世子，小世子却“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把头埋进乳母怀里。
宋宝璐知道，这孩子和摄政王不亲，也难怪，摄政王抛妻弃子近两年，这孩子当然不和他亲。
宋宝璐站了起来，立在妇人背后，左拍拍手，右拍拍手，又挤眉弄眼，引起小世子的注意。
小世子眼睛里还淌着泪花，先是低着头，小心翼翼地用那双又大又圆的泪眼悄悄看宋宝璐，接着慢慢抬起头，看着宋宝璐的鬼脸发笑。
见小世子不哭了，宋宝璐蹲下身子，“消失”在小世子眼前，小世子好奇地拍了拍妇人的肩膀，想看看宋宝璐去哪了。
宋宝璐钻到妇人前面，轻轻拍了一下小世子的后背，小世子一回头，看到眨眼的宋宝璐，喜出望外地发出憨憨的笑声。
陈管家惊喜道：“宋宝璐姑娘和小世子还真是有缘，一下子就能逗笑小世子。”他先前听见项则称呼宋宝璐“姑娘”，此时便也改了口，称一声“宋宝璐姑娘”。
项则认可地点点头，道：“既然有缘，宋宝璐就留下，给小世子当教引嬷嬷。”
宋宝璐：教引嬷嬷？嬷嬷？我一个十九岁尚未婚嫁的黄花闺女，要被称为“嬷嬷”？
不必在意细节，嬷嬷也好，奶奶也罢，定下来就好，每个月一两月银呢。
宋宝璐眉开眼笑地道：“多谢王爷，奴婢一定尽心照顾您的儿子。”
项则眉头一皱，简直不敢相信耳朵听到的话：儿子？什么儿子？
陈管家惊恐地拉了一下宋宝璐的衣袖，挤眉道：“小世子不是王爷的儿子。王爷未婚，哪来的儿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