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有个叫田平的发小,在段二爷的亲卫队里当差,平时喝酒赌钱晒太阳没个正事,可今早卯时才下值。石头在他家门口等到他,两人说了会儿话。”陆风被妹妹安排出去打探消息,这才刚回来。
陆月给二哥沏了碗蛋花汤,推到他面前,“先暖暖身子,别害了风寒。”
陆风一口气喝了大半碗,很想称赞一句妹妹的手艺,他们老陆家的手都是握锅铲的天纵奇才。
陆月问:“石头哥是怎么打探的消息?”
陆风抹了嘴,道:“石头天不亮就在田平家巷口蹲着了,看见田平的人影,才假装跟他偶遇。听那田平说,段二爷总觉得自己是富而不贵,出了门就是兵鲁子,所以很想结交文人雅士,给自己脸上贴贴金。”
“今年春闱文大公子高中解元,段二爷派人往文府送过贺礼,被文家退了回来,说他家没收任何人的礼,不能独独收了段二爷的。段二爷自讨没趣,便没再上前凑。”
“前些日子段二爷从关外得了匹汗血宝马,在城外万寿亭跑马,遇上了文大公子。段二爷拘束得很,生怕自己一开口就被文大公子瞧不上。没成想,文大公子亲和有礼,弯弯绕绕把段二爷夸到了天上。”
陆月眨了眨眼,眼皮都要眨出声了,这个文大公子倒是不拘泥。
“段二爷高兴坏了,邀着文大公子吃茶、登高、品香,把文人墨客的风雅事玩遍了,便领着文大公子见他的朋友,怡红楼里的朋友。那天怡红楼着了场小火,不欢而散了,不知道是不是文大公子的手笔。”
陆月极寻常地整了整头发,“嗯,不好说。”
陆风看着妹妹,心头闪过一丝异样但没留意,接着道:“文大公子记下了酒席间行贿的行商,写了封信通过邮驿寄往朔州,这封信被军里截下来了。”
朔州,陆月摸着下巴尖想着,朔州有谁能让文大公子付此重托。
啊,算算日子,韩昌宗的大儿子韩承益正在云中府路帅司任上,韩承益经此一任在书房里挂上了“云中府路人与小人难养也”。
陆风停了话,看着妹妹思索着,露出了丝丝耐人寻味的笑意。
陆月敛了笑,道:“那信是送去韩帅司的,我们以后会见到他的,你接着说。”
“城里厢军的潘指挥使拦下了出关的商队,行动迅捷,将他们押进了知府衙门的大牢里。一套动作下来不过一刻钟,我猜,是文大公子想以快取胜,搜出行贿证据的同时拿到证词。”
陆月看向二哥的眼神有几分赞赏,她二哥时钝时灵,大事上眼力还是极好的。
陆风大受鼓舞,兴致满满地说下去,“可是文大公子的动作还是不够快,段二收到报信,领着亲卫军闯进了知府衙门,把福临老号的人领了出来。段二独自去二门里见了文大公子,出来时脸上青红挂绿五颜六色,田平说从没见过段二发这么大脾气。”
“段二下令亲卫军包围府衙,他什么时候气顺了什么时候撤兵。今个早上,开衙之前文大公子去段家门口负荆请罪,亲卫军才散了。”
陆月眉梢微动,以她对段亭午的了解,这个磋磨死人的王八羔子不会轻易抬手,“你去城里的时候,文大公子归家了吗?”
陆风摇摇头。
上一世,陆月从没见过文砚山,怕不是他在和段二斗法的时候被磋磨死了。她被浮上心头的这个坏念头惹得皱眉。
文砚山不能死,他既有反段家的心思和胆量,就是能颠覆段家权势的一枚好棋。
陆月对二哥招招手,示意他附耳过来。
-
金石头穿了身靛蓝色绸布长衫,手里握着把价值二十个大钱的折扇,走两步就要打量一遍自己这身行头,回回打量得啧啧有声,“人靠衣装马靠鞍,金爷我这身,看起来比县太爷气派多了!”
王铁走在他边上,浑身长了虱子般的不得劲,动动肩膀拉拉衣襟,说话的音儿都弱了,“这衣裳不舒坦。”
他俩前面昂首阔步走着一位小公子,摇着折扇背着手,回过身看她这两个干哥哥,一脸不上台面的嫌弃,“你看两个,不行不行。”
“李公子,您看怎么才成?”金石头朝着李秀儿拱手。
李秀儿从小最爱的事就是看热闹,戏台上的热闹,市集上的热闹,喊丧队伍里的热闹,还有春闱放榜时的热闹。
她扬着下巴,手里折扇点着二人,“挺腰阔步,目不斜视,那些读书人都这样,四处乱看都是乡巴佬。”
金石头和王铁跟在李秀儿身后,心想自己可不能被看穿是乡巴佬,学着李秀儿的姿态进了魁星楼。
魁星楼一口茶比二两秦酒还贵,金石头进了楼感觉空气里都是铜钱味,抑制不住地抖擞劲,派头十足地叫了声:“小二,拿你们最好的酒菜来。”
小二快步迎上来,弯腰侧身引着这三个暴发户往楼上走,到了雅间门口,金石头脚尖一转,“不要雅间,要大堂,大堂热闹。”
王铁拘束得脑子都成了浆糊,后知后觉道:“对对对,大堂热闹,风哥说了大堂……”
李秀儿给了他一肘子,王铁闭上了嘴。
倚着栏杆清谈的公子少爷们往下看了眼金石头一行人,嘴角拉下来。
堂里坐下,酒菜上得极快,王铁心里焦灼没胃口,只垫了几口肉汤丸子,金石头和李秀儿风卷残云吃完了一盘扒羊肉、一盘凤趴窝。
李秀儿用湿帕子擦了手,唱起了开锣戏,“金大哥,我昨个就想出来玩,阿娘不让,说城里起了兵乱不太平着呢。”
金石头大手一挥,哈哈大笑,“云州城里哪有什么兵乱,”他朝上拱了拱手,“有段爷在,什么阿猫阿狗都成不了气候。”
王铁的腰逐渐直了起来,好像有无数道寒芒似的视线聚在他后背,他左看看秀儿右瞧瞧金石头,这两个人竟然浑然不觉。
楼上凭栏的书生薛盛如捏着折扇的手指泛起青白,周围的同学们都拉下了脸,阴沉地盯着楼下的三人。
他们府学的学生们听说了文大公子的事,聚在此地商议该如何帮他一帮,骂段家的话说了一箩筐,对策讨论不出只一口口地叹气。这三个刺头正撞上了枪口。
一少年错着牙,“阿猫阿狗是在说谁?”
另一人恨不得咬碎一口银牙,“早听说段二那厮招了一群篾片相公来给他装点门面,这么看来连篾片相公都算不上,活脱脱的下九流!”
李秀儿托着腮,一双眼睛往楼上瞟,瞟一眼又转回来,“金大哥,到底是出了何事呀?”
金石头声如洪钟,如雷贯耳字字清晰,“你记不记得前些日子,知府衙门门口撞死了一个女人。那女子冯氏是文砚山师父的弟媳妇,一个小俏寡妇,有幸得了段爷的青眼,两个人……”金石头尾音拖得意味深长。
“哦,这我懂,搞破鞋!”
金石头摇着折扇,笑得极其下流,“段爷时不时就去寡妇那睡一宿,一来二去全村都知道了,小寡妇面皮薄,都不敢出门了。”
薛盛如指节咯嘣作响,额头青筋猛跳。搞破鞋,分明是段亭午强霸民女。面皮薄,是那可怜女子被流言蜚语逼进了绝路。
李秀儿问:“那后来呢?”
金石头道:“后来段爷喝了酒,不小心把那寡妇的小儿子捂死了。那小儿子不满两岁,是厢军指挥使潘保国弟弟的遗腹子。哦对了,潘保国就是文砚山的师父。”
楼上书生们骇然地瞪圆了眼,他们埋首圣贤书,头一回听见这举世未闻的丑事恶事。
李秀儿捧着茶杯遮住小半张脸,眼珠子又往楼上瞟了眼,“文砚山是替他师父找场子,真是不自量力。”
金石头道:“是啊是啊。”
李秀儿煽风点火,“我不爱读书,读书是世上最没意义的事,那些吟诗作词的读书人还不如戏台上唱评弹的……”
“啪”的一声脆响,薛盛如的折扇拍断在栏杆上,楼上乌云密布的书生们眼里喷火,骂道:“哪里来的下九流的腌臜货色,在此大放厥词!”
-
陆风披着遮头遮脸的玄色披风,骑一匹高头骏马冲进城隍庙街,利落下马披风翻飞,几步到了府衙后院的小门前,拍得门钯啪啪作响。
江嬷嬷蹲在后门的犄角里抹眼泪,被这声音惊得一缩,随即火上心头,开了门一通骂,“拍什么拍,你当这是锣鼓让你敲着玩儿的?”
骂完了,江嬷嬷上下打量这斗篷这面的人,看起来像个人物。
陆风掀开兜帽,露出一张神气俊秀的脸来,他对着发愣的江嬷嬷躬身行了个礼,道:“在下陆风,素来仰慕文大公子才情,今日登门是为了文大公子的事,我有句要紧话跟文知府说,还望嬷嬷通传。”
提起砚哥儿,江嬷嬷的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流,她帕子不停地抹泪,急忙将陆风迎了进来。
江嬷嬷引见了梁参议,梁参议报给文知府,文知府一夜好像老了数岁,憔悴不堪道:“能有什么办法,天黑了段家要是还不放人,我舍了老脸去他家门前哭去,还能……还能有什么办法。”
梁参议劝道:“府尹,万一呢,事关大公子您可不能托大啊!”
文知府思量过后,猛叹一口气,起身道:“去花厅,我见一见他。”
到了花厅,陆风立即朝文知府跪了下来,文知府急步上前扶住了他,道:“莫要行此大礼。”
陆风道:“知府大人,您是云州的父母官,文大公子又是为了云州百姓深陷囹圄,在下行多大的礼都不为过。”
文知府深深地叹气,被对这样知礼又热忱的年轻人感动得心里暖汪汪,一派长辈的亲切问道:“你是何人,又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陆风回想着妹妹教他说的话,道:“我姓陆单字一个风,从我爹起就是六营在籍的军户。碍于身份,我只能披上斗篷隐秘前来。”
文知府蹙起了眉。
陆风:“发生了那样的事,我四处探问得知,文大公子要递到朔州的书信被军中截了下来。想必大公子留有后手,知府大人不妨再写一封,由我快马加鞭递到朔州。”
文知府知道这事,此计不可行。砚哥儿听闻过韩相的清廉名声,其子韩承益又以行事无畏著称,故将大事托付给朔州任职的韩承益。
可韩承益那厮……说是无畏,不如说他是捉不住的活泥鳅,极有眼色脸皮极厚,哪怕收了信也只会放进炭盆里烧了烤火。
再者,远水解不了近渴,朔州路途遥远,信件送到韩承益手里的时候,他的砚哥儿只怕该受的罪都要受尽了。
陆风瞧着文知府为难得皱成一团的脸,道:“文大公子的房师,谢青云先生不正在朔州吗?”
文知府嚯地看向陆风。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