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卫们立成一面贴墙,手里举着红缨长枪对着书生们,将他们逼得步步后退,薛盛如将怀里的文砚山推给同学,两手前伸握住正对面兵士的长枪,向后一拉,兵士被拉得向前一错步,薛盛如压低身子用了狠力,竟将兵士抵得连连后退了几大步。
学生们有样学样,跟护卫们纠缠打斗起来,有人一腔蛮力握着长枪半步不让,有人就扑上前抓护卫的铠甲。护卫们接到的命令是驱散他们,可不能伤了他们,一时间落入下风。不知道是哪个人蹲着身子摸走了一个军士腰间的佩剑,递给这个又递给那个,传到了文砚山手里。
啪地一声,剑面啪在护卫的头盔上,敲锣一般的嗡嗡作响震得人头晕,长剑飞出,直冲着段二飞去。
段二吓傻了,身旁护卫拉了他一个踉跄栽倒在地上,惊魂未定地回头望向侯府大门,那剑已深深刺入门板。
段二的脸由白变红,羞愤交加,扯着嗓子喊出了鸡打鸣的调子,“把他们——杀了,都杀了!”
护卫队头领愣了愣,杀了,这帮人怎么能杀了?
然后那帮信段家为天的护卫,面露凶光,抖直了枪尖朝书生们刺去。文砚山不知何时站在了最前面,展开胳膊将其他人护在身后。
一辆挂着铃铛的马车停下,约莫五六十岁的发福老人掀帘,开口声如洪钟:“住手!”
护卫队头领心都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了,看见段侯爷,嗖地跪了下来,“侯爷!”
段二瞪圆了眼睛看着亲爹气势汹汹一步步朝他走来,脚没动,身子却不由得被这股气势逼得向后倾,段侯爷距离段二还有几步距离时抬手蓄力,到了面前时,大手一挥“啪”的响亮一声。
段二整个人翻飞出去,柔弱无力地摔倒在地,怔了几秒,眼泪喷涌,“爹……!”
薛盛如硬邦邦道:“挺好,留了个空,让我给家里传个信,过会儿派人来给我收尸。”
文砚山声音低而缓,低到每个人都能听见,缓到每个字都烙在心里,“学生已经在风雪中跪了大半日,请段二爷给个明示,要我跪到哪年哪月才肯高抬贵手。”
段二哆哆嗦嗦捂着脸站起来,叫了几声爹想要解释。段侯爷一听这话,气得他一佛升天二佛出世,又一脚踹在儿子肚子上,段二惨叫得没了人腔,在地上滚了好几圈。
“你这混账东西!老子离家几日,你在家里称王称霸了,是当我死了!”段侯爷面红耳赤,高声骂道。
叮当铃铛响,一根金灿灿的九环禅杖落在地上,从马车里钻出个白胡子老僧,他先一句“阿弥陀佛”亮了相,慧明老僧道:“将军莫要动气,当心气坏了身体。”
段侯爷转过身面对慧明,“让您见笑了,是我私德不修,私德不修……”说着用袖子压了压眼角。
慧明又“阿弥陀佛”,道:“年轻人意气行事,正是闯祸的年纪。只是贵府公子和这些公子们,都是人中龙凤,玩闹间掀起的风云都够下一场雨。公子们,还要更稳重些。”慧明目光扫过书生们,又淡淡地看过哭得没人形的段二爷。
段侯爷立刻借过慧明递来的台阶,道:“是,小孩子玩闹,不懂规矩。”
慧明迈进段府的门,老侯爷侧身让着他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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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知府和妻子柳夫人,身后一群嬷嬷小厮眼巴巴守在街口,夫妻两个一会儿伸长了脖子望,一会儿又紧握着手说话,终于盼到了远处一个蓝衣身影跑来。
蓝衣人越跑越近,文知府看清是陶泓时,眉峰抖了抖,陶泓一遍跑一遍挥着胳膊喊道,“公子回来了,大公子回来了!”
柳夫人双腿一软,幸亏文知府紧紧握着她的手才没有摔倒,陶泓身后现出一顶暖轿,柳夫人喉咙里哽了好几声的砚,才脱开夫君的手小跑着迎过去,话儿和泪一起见了风雪,“砚哥儿,砚哥儿!”
文砚山被抬进了履星院,小厮们伺候着公子热水擦身换了衣裳,大夫来了又走好几趟,开了药方吩咐人煎煮好了立即送来,给文砚山两条腿膝盖往下涂了厚厚一层药膏,交代完了小厮饮食忌讳,便擦着满头的汗去跟文知府夫妻回话。
蒋大夫进了花厅,想作揖被文知府止住了,柳夫人恭敬地请蒋大夫坐,蹙着眉问道:“砚哥如何了?”
蒋大夫道:“文大公子是个有福运的,幸好治疗及时,不然这腿怕是保不住。”
柳夫人呼吸立刻屏住了,想被捂住口鼻一般喘不过气,她的砚哥儿是个多么骄傲的人,若是站不起来……天下哪有站不起来的才子。
文知府赶忙轻抚妻子的后背,柳夫人上半身塌下来,捂着脸看不清什么表情。
蒋大夫缓着声音道:“夫人宽心,蒋某既然说了文大公子有福运,现在情况就没有那么紧要。大公子心情起伏过大,郁极伤身,又被寒气侵体,原是很凶险的。可,”他笑了笑,稍加停顿,“大公子的坚忍豁达,蒋某看着并无大碍。”
“这要换了旁人是一线生机的险境,可大公子不伤根本地挺了过来,这何尝不是大福大运。如此大福大运之人,前途必然无量。”
文知府安抚了一会儿妻子,蒋大夫连说带笑让柳夫人宽心,柳夫人擦了擦眼泪,便起身亲自送蒋大夫出府。
文知府则去了履星院,院子里小厮们脚步不停地忙着,见了老爷也就匆匆行个礼接着做事去了。文知府掀开帘子,扑面而来的药气。
文砚山倚靠在榻上,见父亲进来直起身子,文知府紧走几步到了儿子塌边,让他好好休息,自己随手拉了张凳子坐下。
文知府心疼地看着儿子苍白的脸,和那因苍白而显得更加鲜明的淤青,他满腔的后悔,不该对儿子动手。
文砚山察觉父亲心中所想,垂首道:“这件事,是儿子的错。儿子自视甚高,轻狂行事,才落得如此下场。”
落得潘指挥惨死,知府衙门被围,父亲母亲牵肠挂肚。文砚山喉咙微动,提起勇气问,“师父如何了?”
文知府用力地叹了口气,方才蒋大夫提及心情会影响病情,他本不想现在就说这件事,但眼下回避不得了,便道:“潘指挥葬在了他家田里,他的妻子带儿子回娘家了。”
不敢办丧事,是怕再惹怒段家吧。文砚山垂眸想着。
文知府上身前倾,赶紧宽慰,“砚哥儿,潘指挥和他娘子早做好了打算,不管有没有你,他们都要为冯氏触怒段家。你没做错什么,他们不会怪你。”
文知府仔细看着儿子的脸色,担心自己话说的不圆满,转了话头,“今个早上,为父见了个姓陆的军户,他很不寻常。”
文砚山蓦然看向父亲,文知府接着说:“对,是军户,没想到一个军户子弟竟然站在我们这边。他来到衙门不走正门,反而敲后门见到了江嬷嬷,由江嬷嬷传话到我这里。”
单是走后门这点就不简单,抛开避人耳目不谈,后宅是夫人打理,父亲再爱子也不及母亲之爱子,若知府不相信他,还有知府夫人会愿意尽力一试。
文知府觉得儿子也定能品味其中一二,接着道:“他说,你寄往朔州的信被拦了下来,他愿意快马加鞭再送一封去朔州。”
文砚山细细回想着,“我寄给朔州任职的韩帅司,他是如何知道我的信被拦了下来?”
文知府按了按儿子的手臂,神情里透着说不出的意味,“他以为你是寄给在雄山书院讲学的谢大家,因为那是你的房师。”
文砚山面露惊愕,文知府道:“他知道谢大家是因为,多年前谢大家曾亲临云州主持迎佛骨的大礼。为父思量过后,重新写信托他送往雄山书院。华严寺的主持与谢大家素来交好,我和你娘,又去华严寺拜访。”
“巧之又巧的是,老侯爷也在华严寺,他与主持讨论佛法,听我说了你的事,勃然大怒下山料理自己儿子去了。”文知府再把这事说一遍,心里的疑云更浓了几分。
这事太巧了,好像有一根无形的线,牵着所有人朝同一个方向走。文知府说了好久的话,陶泓和松烟,一个给老爷奉茶,一个给公子调整靠背,让他坐的更高些。
小厮们都退出去了,文砚山道:“爹,我今天遇到了个女孩子,**岁的样子。”
“哦?”文知府两根眉毛往上抬,这一天过得跌宕起伏插不进一首曲子的空隙,竟然还遇到了个让砚哥儿特别注意的女孩子。
文砚山的眼睛透着茫茫然的柔和暖意,“儿子当时,不知道神魂去了哪重天,回归神来时她举着把伞,站在我身边,为我遮风雪。”
文知府眼睛睁得更大了。
“她说,是她二哥哥让她来为我遮风雪,她叫陆月,风月无边的月。她二哥哥叫陆风,风月无边的风,她还有个大姐姐,叫陆漫,漫漫无边际的漫漫。”
文砚山跪在段府门口时,大脑一片空白,初时还觉得羞愤、痛苦、寒冷,时间越长他越觉得天地茫茫,生死无需计量。现在想来,他只记得这个叫陆月的女孩子说的话,她说的每一句话,每一句话的尾音都万分清晰。
“她说我不聪明,”文砚山说到这儿,惭愧地笑了笑,“若是她罚跪,她是要在这里烤红薯吃的,还劝我不要哭,会冻伤脸。”
这话儿说的。文知府双手撑在膝盖上,觉得又纳闷又得好笑。
他的砚哥儿,从出生起就被人说天生聪慧,没人说他笨过。还劝砚哥儿不要哭,像说小孩子似得,明明她才是个小孩子。
文砚山两只眼睛里都是笑意,看向父亲,“爹,我觉得她说得对,是儿子陷入偏执,失了本心。”
他要做的是让段家这片遮在云州上空的乌云消散,没有什么比此事更为重要。他要立得够久,守到云开雾散。
文知府哎哎几声,撑着膝盖起身“她应该就是那个军户家的妹妹,来找我的年轻人,就叫陆风。这一家子人不简单啊。”
文砚山看着父亲要走了,追了句:”儿子想见见他们兄妹,当面道谢。”
“知道了知道了,肯定是要见的。”文知府就要踱步出门,刚掀开帘子,回过头又道,“薛家五郎和你府学的同窗们帮了你不少,都是重情重义的好孩子,等你好些了也要谢过他们。”
文砚山深深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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