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砚山走进前厅,对着陆风长揖到地,陆风赶忙扶住,道:“砚兄弟,你看着好了不少。”
“先前病气缠身不便向您当面道谢,陆大哥,还请受我一礼。”文砚山执意又长揖一礼,陆风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他最受不了这个。
文砚山直起身子,陆月绕到陆风和文砚山中间,咦了一声,托起文砚山的袖子看他的手腕,说:“你带手串啦。”
一串紫檀佛珠套在文砚山那玉骨似的腕子上,衬得他肤色更白,青色血脉好像绣在薄薄肌肤下的花纹。
文知府道:“谢大家来到云州城先去了严华寺,为砚哥儿求了串佛珠,让他珍重自己。”
“谢大家真是个好先生。”陆月歪着小脑袋,童真言语,她的手落下时,文砚山顺意牵住了她的小手。
陆月眼角往上看了一眼文砚山,她要是上辈子的年纪,除非她和文砚山成了亲,不然再怎么也不会有如此举动。
文砚山低头看着他,笑的清雅和煦。
陆月收回视线,但她现在只是个十岁的小孩子,一个装着老灵魂的小孩子。
柳夫人看向文知府,道:“老爷,风哥提拔起来了,咱们该有贺礼相送的。”这话她憋在心里好久了,当她看见文砚山牵起陆月的手时,话儿立马就吐了口。
这样好的女孩子,留在她家里,她高兴,砚哥高兴,那是最好的事。
文知府恍然大悟一拍脑门,陆风连忙推辞,文知府说这可推辞不得。陆月脆生生道:“哥,不能不要,你不要,我要!”
陆风呃了声,笑声填满前厅,柳夫人问:“阿月要什么?”
陆月怒着嘴犯了难,神态认真道:“我还没想好。”
柳夫人笑的用帕子遮住嘴,这孩子太可爱了,不知道、没想好这样的话儿都说的理直气壮。文知府点着头,心想这兄妹俩都一派赤子之心,难得可贵。
柳夫人对儿子说:“砚哥儿,你带着阿月去逛逛园子,说不定走着走着思路开阔了,也就想出来了。我和你爹带风哥去花厅,候着邵将军大驾。”
文砚山颔首答应,说了句走吧,便牵着陆月沿着抄手游廊往内堂走去。陆月一直看着文砚山袖子下的手腕,道:“谢大家对砚哥哥真好,是不是每个老师都喜爱砚哥哥这样的学生?”
文砚山道:“谢大家的学问和人品受天下读书人敬仰,他对我好,是因为他本身就是个非常好的人。”
倒是谦逊,对谢青云也是真敬重。陆月摇了摇文砚山的手,甜甜一笑,“上天有所偏爱,人也有所偏爱。谢大家要是对每个学生都这样,一颗心剁碎了都不够用。谢大家对砚哥哥好,也是因为砚哥哥是个特别、特别好的人。”
文砚山被说的耳根子发红,唉唉几声,道:“你这张巧嘴,也是上天偏爱才能生成。”
“那当然。”陆月仰起下巴,发辫扬起,看起来骄傲得意的很。
游廊尽头是一片结冰的池塘,池塘边岸坐着一只四角凉亭。天朗气清,太阳晒得暖洋洋,她和文砚山站在亭子里,也不觉得冷。
文砚山望着池塘,道:“夏秋之季,这里的荷花能长到你这么高。坐在亭子里,迎面吹来荷花香,好像泛舟莲荷河。”
陆月想起孙赖子说的话,谢青云去了和阳大街,问:“谢先生已经回家了吗?怎么不多住几日。”
文砚山脸上浮现意味不明的笑,道:“谢大家现下住在段家。”
“段家!”陆月惊讶的捂住嘴,“他会不会被段家的伥鬼吃了呀?”
文砚山忍着笑意,道:“谢大家为人谦和,可……当老师,是极严厉的。他听说了我的事,觉得段家没规矩,他要去好好的教教规矩。”
谢青云担着礼部的差事,往好了说是一丝不苟,往不好了说,就是古板教条的好像棺材。上一回,陆月和邵玉搭伙,管着皇家祭祀大典的侍卫调度,见识了谢青云的可怕之处。
光周礼的舞蹈,谢青云就排了十几日,累倒了好几个,他还是坚守要贯彻古礼,举手投足都要风雅端庄。
陆月来了兴致,往文砚山那靠了靠,问:“怎么教?”
“谢大家说段二站没站相坐没坐相,拿着板子,一敲一打纠正段二的步态、坐姿,直敲断了好几个板子。从这些姿势,谢大家想起了跪礼、拜礼,让段二学了几遍,仍是不满意,便让段二在院落里,绕着圈的跪了又拜,站起来,再跪了又拜……”
文砚山说着再也忍不住了,笑的花枝乱颤,“按照谢大家的习惯,君子六艺都要来一遍。后头的事我无从听说了,因为段二,好久没出府了。”
陆月噗嗤噗嗤地捂着嘴,和文砚山头抵着头笑个不停。
这时,相枝端着托盘从游廊走来,见公子笑的脸都泛红,微微睁大了眼睛,又看向陆月那丫头。
瞧着挺乖巧的丫头,怎么上回端砚去送帖子,送完回来说他再也不去了,陆家妹子凶得很。
文砚山直起腰,看向托盘里两只酒杯,一只青瓷壶。
相枝道:“陆家送来的花生酒,老爷吩咐让您和姑娘尝一尝。”
文砚山和陆月各拿了一杯,细细的品。相枝退到亭外候着。
辛辣在唇齿间荡开,陆月皱起脸,“花生酒,一点花生味都没有。”
文砚山喝完了杯中酒,轻声道:“有的,有花生的香气。”
陆月转着小酒杯,说:“铁子哥冬天酿的酒和夏天酿的酒,滋味不一样,等春天、夏天、秋天的酒酿好了,我都让他给你送一份来,尝一尝四季的味儿。”
“不同的时节有不同的味道,和不同的人一起品尝,风味也会改变。”文砚山垂着眼帘,想着什么,“一切景语皆情语,一切滋味皆心中滋味,古人说……”他忽然停住,不再说了。
陆月靠在栏杆,问:“怎么不说了?”
文砚山将酒杯放回托盘,眉毛抬高,脸上的笑有些尴尬,“阿爹总爱说这些正理,可家里没人爱听。刚刚,我又要讲正理了。”
陆月道:“你刚刚说的很好,我爱听,很有道理,很有学问。”
文砚山想起母亲念叨的,问道:“阿月,你愿不愿意在府里领个差事?在书房里整理书籍什么的,可以学些道理。”
“我有先生了,我在曹氏族学里读书呢,”陆月皱起眉,“一个先生就够了,再加上一书房的先生,我可受不了。”
曹氏族学……文砚山想起薛盛如跟他讲起,下雪那天,他和府学的同窗们走出魁星楼时,遇见的就是曹氏族学的学生们。
陆月道:“砚哥哥,你写字特别好看。”
文砚山收回心神,听着陆月说出后半句,“可不可以帮我家写对联啊?”
“好啊。”文砚山招来相枝,吩咐他去取笔墨纸砚来,要红彤彤写对联的纸。
不一会儿,相枝和端砚将笔墨纸砚带到小亭,铺好摆好,文砚山一只手拢着长袖,另一只提笔悬腕,问陆月,“你想写什么吉祥话?”
“大展宏图!破浪飞舟!”陆月字正腔圆,话说的气势十足。
九州英才扬鞭跃马,四海豪杰破浪飞舟,横批大展宏图。陆月呼呼吹着纸面上未干的墨迹,拎起一张,喜滋滋的打量着。
文砚山侧着头看陆月看字的样子,好像真能看出门道来。
日光明媚,照透了正红对联,模模糊糊透出一道朝他们走来的人影。陆月举着对联的手挪到另一边,看见走来的那少年人,愣住了。
这不是那个虎年虎路的倒霉蛋吗?
薛盛如和文砚山说好了,也来参加文家这次的小宴,借此向邵将军告罪。少年心气极高,一想到再见邵将军就心神煎熬。
他要先跟文砚山通个气,让砚山帮他说几句好话,正往莲花池这边走着,他远远看见亭子内的文砚山和另一个陌生小姑娘,两人说笑亲近非常。
距离越近,薛盛如的脚却好像突然间灌了铅,他不敢置信地抬起一根手指,指着亭子里的女孩子。
“你……”薛盛如的脸色骤然变青。
陆月下意识地后退一步,闪到文砚山身后,这心怀鬼胎的模样,分明就是那天的女劫匪!
“你!”薛盛如提高了声音,错着牙道,脚步加快一步步咚咚有声,饱含着怒火。
文砚山张开胳膊护住了身后的陆月,纳闷地问:“阿满,你这是怎么了?”
薛盛如冲进凉亭,直直地扑向文砚山身后的陆月,陆月又跳到别处,文砚山挡住了薛盛如,薛盛如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手指头钢筋似的戳着一脸心虚的陆月,“你这个小贼、匪徒、泼妇、妖女!怎么在这儿!你过来,你过来!”
文砚山死死挡住了薛盛如,问:“到底是怎么了?”
薛盛如额角青筋狂跳,“她,抢了我一身家当!”
文砚山更困惑了。
陆月那点微不足道的心虚收拢起来,十分无赖的回道:“我抢你什么了,你说说看,我到底抢你什么了?”
薛盛如哽住了,他说不出口,无论如何他也说不出口,他的腰带、荷包、翡翠扣儿、丝绦,这说出去成何体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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