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萱一早起来,先叫齐了大丫头小丫头们往账房里议事,把差事派发出去,再三强调了王府的规矩,遣散众人,喝起了茶。
茶喝掉半碗,她眉头蹙的越来越紧了。但凡闲下来,菊萱心里这烦躁就一股股的翻上来。
世子爷这一行人,朝廷的礼官、王府里的幕僚、东宫的僚属,这么一大堆主子,伺候应付起来颇耗心力。如果行程顺利倒还好,可这处穷山刁民们,区区一个驿丞,竟然敢在他家世子爷的饭食里动手脚。
连累那天当差的铛头也被撤了差事,赶回老家去。那位铛头,可是他们王府里手艺最好的!
他家世子爷本就口味挑剔,现在这饭菜吃的越来越少了,眼看着都消瘦下去了。菊萱想着想着,都要掉眼泪了。
天可怜他们世子爷,怎么领了这么个破差事。太子那是病了吗?那分明就是躲懒去了。菊萱用帕子按了按眼角,正沉浸在一番心痛里,忽然外面哐当一声。
菊萱嗖地起身,掀开帘子往外走去,大堂里一个男人正憨笑着从地上爬起来,立在旁边的侍卫要搀扶他,男人连声说不用,自己站了起来,道:“嘿,听说这会馆里住着世子爷,我这一趴,权当给世子爷磕头了!”
“怎么回事?”菊萱甩着帕子走出来,看向侍卫。
侍卫道:“大哥说他有东西落在了这儿。”
“对对对,”孙赖子抢过话,朝着菊萱长揖,口音里隐隐有南边人的味,“姑娘好,鄙人姓孙,字先声,常年在南边北边走货。前者日子会馆修缮布置时,我也来帮了点小忙。应该就是在那时,遗落了东西。”
菊萱原本蹙起的眉头慢慢松开了,听这口音,那就是明州商会的人了,问:“大哥丢了什么东西?”
“一只香草荷包,”孙赖子比划着荷包大小,“不瞒二位,我家里有个痴傻的兄弟,他就爱搜罗这些小玩意,家里堆了一柜子了,他还能清清楚楚地记得有几个、有哪些。那天他让我戴这个荷包出门,回来了发现我没戴回来,他就不高兴了,到现在还跟我闹脾气呢。我这实在没办法了,只好来寻一寻。”
侍卫看向菊萱,菊萱摇了摇头,道:“我们这儿都打扫过,没见着。如果我们见着了,再去寻你。”
“好嘞好嘞,我最近几日在聚仙居,多谢二位!”孙赖子团团拱着手,转身时还在冲他们拱手,一个没注意就绊在门槛,把侍卫和菊萱都吓了一跳,到底没摔,孙赖子说着“没事没事”,和气非常的走远了。
菊萱抿着嘴笑,侍卫也低着头偷乐,这个孙先声真是个热闹人。
菊萱往账房里回去,经过柜前,忽然发现个什么东西躲在柜子和墙的夹角里。她捡起来,正是个灰扑扑的荷包。
哎?怎么先前没发现。菊萱赶忙打发侍卫,把这个荷包送去。
孙赖子迈着四方步慢慢往聚仙居走去,听见后面有人叫他先声,立马加快脚步,到了聚仙居门口停下,让侍卫追上了。
“孙先声,你的荷包。”王府侍卫是极有礼的,双手奉上。
孙赖子笑起来,道:“多谢多谢,世子爷有你们这样得力有体贴的人伺候,我就放心啦。”
侍卫觉得这句话十分莫名,呃了声,告辞回去。
孙赖子手里的荷包抛起、落回手心,强子伸长了脖子看完了这出戏,从巷子里跑出来,到了酒楼门口,满脸敬仰敬佩地问孙赖子:“诶呦,您是王府当差吗?”
孙赖子抽出腰间的扇子,哗啦打开,很有几分拿捏道:“是啊,咱们都是给人当差的。你是这间酒楼的活计,我是王府的活计。”
“哎呦喂,您可甭谦虚,我老远就听见那个穿甲戴盔的人喊您先生,您是王府里当先生的。”强子嗓音洪亮,里面大堂用饭的,二楼三楼喝酒品茶的全都竖起了耳朵。
孙赖子笑起来,扇子遮住下半张脸,隐晦道:“那不叫先生,那叫参赞。”
“参赞,参赞啊!大爷,我是个粗人,不懂那些,在我看来您就是当大官的!”强子一下下拍着自己的后脑勺,然后突然像回过神了,道,“光顾着跟您说话了,我这差事都误了,这可不能误。”强子提高了手里的食盒,往酒楼里去。
孙赖子又扇了两下扇子,他自从来了云州就再没拿过这个没用的玩意,夏天不如蒲扇,冬天更是自残,啪的收了扇子,往楼上金玉堂去了。
孙赖子喝了一下午的茶,望着临街那面的窗户,看日头坠下来撒落一片辉红。
他正想着或许等不到了,一串脚步声由远至近,孙赖子坐直身子放下二郎腿,等敲门声响起,他起身开门,一脸疑惑,“你们是?”
外面为首的是个矮个儿锦衣中年人,仰着头问,“敢问是孙先生吗?”
孙赖子的眉毛不易察觉的抬了抬,道:“我就是。”
邹管事后退一步朝着孙赖子长揖下去,他身后跟了七八个小厮丫鬟,手里皆托着或大或小的匣子。
“鄙人姓邹,在柳边街开了间小铺子,晌午时候我和妻子儿女在您隔壁雅间用饭,不小心听到了您和旁人的话儿,”邹管事满脸的谄媚讨好,都要流出油来,“当时可把我高兴的,我这是碰见贵人了。”
孙赖子皱着眉摆手,“不算贵人,你找我所为何事啊?”
“是在下唐突了,您见谅,”邹管事半揖下去,“我这个人啊没见识,一见到您这样的贵人,就乱了方寸。我素来仰慕您这样又有气势,又有学问的人,不知可否请先生品一品茶,讲一讲道理?”
孙赖子张口要回绝,邹管事打了个手势,一个丫鬟捧着匣子过来,打开了是一只蓝湛湛的曜变天目盏,孙赖子睁大了眼睛。
邹管事觑着孙赖子的脸色,又让后面的人打开匣子,龙凤团茶、青瓷茶壶、各式各样的茶食,看的令人眼花。
邹管事道:“这些物件都是极好的,可我这样的俗人用不出它的好,还请您一同品用。”
孙赖子侧身让过邹管事,深深地撇嘴:好家伙,这人阔不可言。
屏退了小厮丫鬟,邹管事亲手沏茶,殷勤备至的将那只精巧非常的蓝盏递给孙赖子,孙赖子闭上眼睛细细品味的模样,睁开眼对邹管事露出第一个笑,“好茶,好盏,邹先生是个风雅人。”
邹管事那肩膀立刻松了,道:“比不上您的风雅,您是跟在世子爷身边的人,我这些雕虫小技上不了台面。对了,世子爷近来可好啊?”
孙赖子眸光一动,看向邹管事时眉眼间带上了愁色,道:“在世子爷手底下当差,第一条,嘴得严。唉,我不好说。”
邹管事眼里的试探之意未减,道:“如果遇到了什么难处,先生只管发话,我必定为您、为世子爷效力。”
孙赖子放下茶盏,一副不堪回首的样子摆摆手,“不必了不必了,我家主子心情不好,谁心情能好呢,被药味围着。”
邹管事脸上的表情没变,肩膀动了动,好像很得意很高兴啊。
对上暗号了。孙赖子拎起一块点心扔进嘴里,慢慢地嚼着,慢慢地思量着。
看这人的反应,病了的不是其他人,而是那位金尊玉贵的,世子爷。
-
孙赖子和这位邹管事从吃茶到喝酒,谈天说地从南聊到北,孙赖子对于京城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但只要他提起,邹管事就能发自肺腑的笑起来。
京城么,世子的幕僚一定住在京城。
在这位邹管事看来,世子爷的侍卫称他为先生,他又知道世子病了这件事,一定是世子爷身边亲近的人。王府的幕僚,不会有假。
送走邹管事,孙赖子抱着个匣子,悠悠哉哉出了聚仙居,在冷寂下来的大街上走出一段,拐进了条暗巷,走上半刻钟,推开一套小院子的门。
听见动静,东厢先冒出了强子的脑袋,小杨也跟着出来,正房里迎出来个三四十岁的妇人,连说带笑,“可算见着你这个大忙人了!”
孙赖子满脸的笑,“尤姐,这么些日子没见,您更漂亮了!”
这句话带出一串爽朗的笑声,尤姐让着他们去堂屋里,说给他们温酒。尤姐原是鹌鹑巷里的鸨母,她家的姑娘丫头们在上一个邱老大的管辖之下,提一句赎身都是要被打死的。后来孙赖子成了鹌鹑巷的新东家,那些攒够了银子赎身的女人们,就纷纷从了良。尤姐是第一个从良的,带着两个干闺女来武周城做布匹生意。
“哥,怎么样,鱼咬饵了吗?”小杨端起酒壶给孙赖子倒了杯。
孙赖子一口喝尽了杯中酒,冲散了满口的淡茶味,舒坦的哈了声,道:“咬了,这条敢纠缠世子爷的鱼,是福临商号的汪富材。”
强子不禁诶呦了声,“汪大财主这是钱挣够了想见阎王了么,谁都敢招惹。”
“不是招惹,是拍马屁拍到了马蹄子上,”孙赖子打开放在桌上的匣子,里面的曜变盏在昏暗的灯烛下,华光暗藏,“世子爷这趟替太子北巡,要是走个过场,汪富材趁机献媚一下没有坏处。要是世子爷真想大刀阔斧做些什么,汪富材此番百般讨好,就是救命的稻草。”
“世子治下严谨,一路上汪富材都没找到贴上去的机会。所以他想了个馊主意,让驿丞动些手脚,给他留给缝儿。”
强子嘿了声,道:“这也太坏了,让世子吃苦头,他再去援个手。”
“汪富材中间做了什么咱不清楚,最终把世子折腾病了,”孙赖子深深的撇嘴撇出八字,两手一摊,“还被世子爷发现了他的收尾,偷鸡不成蚀把米。”
小杨听着有些心惊,问:“世子只惩罚了县丞,没对汪富材动手,是留了好大的面子了,汪富材还想做什么?”
“挽回呗。”孙赖子眯起眼睛,“世子如果是走个过场,汪富材倒还好。万一他是想做些什么,汪富材算是撞枪口上喽。”
小杨浑身写着紧张二字,他觉得遇上了天大的事,地震雷火洪水灾祸时,他们这样的小蝼蚁是要先跑的,“赖子哥,我们什么时候走?”
强子胳膊肘捅了小杨一下,“跑什么,你不想看汪财主的热闹?“
孙赖子脸上的笑一点点扩散开,小杨算知道了,他这两个兄弟都是看热闹不要命的。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