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儿开口说出罗饴糖名字时,徐妈妈命人过来拽开她,怒斥道:“别闹了!快给贵人赔罪!”
一同前来,带着想被选上心理的少女都忍不住取笑道:“珍儿姐姐说话也得叫人信服呀,我知道你跟那糖儿好,但那种丑八怪...”
徐妈妈刀了一眼,少女们又自觉地垂头不语了。
“是真的!她脸上的疤是假的!我亲眼所见,她本来容貌确实连青烟都比不上!我拿我的性命担保!”
珍儿又哭嚷道。
另边厢,罗饴糖抱着草编枕头闭上眼睛躺简陋逼仄的床铺上笑,身体翻来覆去之下,突然翻到了床边,“砰”一声摔了个皮实,摔得她眼泪花都冒了。
“糖儿!糖儿!你在不在里面?快出来!”
她傻笑地摸着后脑勺的时候,就听见外面拍门了。
她立马揉掉脸上的笑容,伸手把厚刘海拨回前面,柔顺开口:“来了,等一下。”
再开门出去的时候,她又是那个低调、胆怯,毫无存在感的丑姑娘了。
“妈妈有什么事情吗?”她垂着眼,显然没看见后方安公公一行人。
安公公也没有耐心,直接走到院中,随手就取了擦盘子的污布,沾着水,按着罗饴糖的后脑勺,带着先前被戏弄的怒气,就往她脸上用力发泄一抹。
她猝不及防被人按住就往脸上抹,毫无防备招架之力。
随后,她脸上那条骇人丑陋的伤疤便被粗蛮地抹了下来,就连额头上老鼠啃似的刘海也被抹掉,泥垢下美玉一般艳昳惊人的容颜便露了出来。
众人看直了眼。
徐妈妈心脏扯着扯着疼,现在才发现院里藏着这等美人,竟果真把青烟那等绝色给比下去了,她仿佛看到一个庞大的金矿就埋在自己脚下,而自己一直没意识到,还被人捷足挖去了一样。
“很好...”安公公一个无根之人都看得眼睛发直,心神恍惚,笑意渐渐溢出,“就她了。”
·
当年先帝病危,朝中两股势力渐盛,膝下太子尚年幼。
于是,即便先帝依旧忌惮远在冀州手握重兵权的肃王,也不得不承认,只有他才能镇得住那两方势力。
肃王凤剑青自幼是皇兄带大的,感念兄长的情谊,早早在十五岁的时候自请前往冀州驻守,此时皇兄病危,他望着龙辇上形容枯犒的男人,自然也懂得他内心的顾虑。
于是,他于辇前立下重誓,此生不谋私利、终生不娶、死忠于新皇。
时人对于立誓一事看得很重,尤其对深受皇室教育的皇家子弟而言,讲求一言九鼎,对誓言的履行程度,那就是一个人立身的根本。
倘若高位者言而无信,底下那么多双眼睛盯着,稍有不慎就能把你掀翻。
先帝对于这个弟弟的秉性还是有信心的,最后还是把家国和太子都托付给了他。
如今朝局维持平衡之势,摄政王也逐渐给新帝放权。
而新帝对扶持自己成长的摄政王,始终有孺慕之情,不忍心他为了朝局终身不娶,身后丁点血脉都没留下。
“算了,皇叔,朕说不过你,不留血脉就不留血脉吧,但你到底是男子,这把年纪连敦伦之事都没尝过,是不是有点过了?”
新帝的好几个折子都被摄政王打回来重新批阅,他批到手酸,便只好跟他扯些别的。
“皇叔的忠心可昭日月,娶妻生子怎么了?怎么就成为后患了?那即便皇叔不娶,府上也该有个知冷暖的美人红袖添香,事后给碗避子汤,不就好...咳...咳咳...”
新帝的话还没说完,就感受到来自凤剑青一记冰冷的眼风扫过,肺腑一阵痒意,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
安公公赶忙上前给皇帝喂药。
“陛下,保重龙体,家国大事面前,旁的都不是事,不值当陛下操心。”
凤剑青还是始终那副冷淡自持的模样,让人看了都不得不发怵。
“是...”
新帝是小时候在后宫争斗中侥幸活下来的唯一皇子,身体上的孱弱就是捡回命后导致的,这也让他始终在高大英拔的摄政王面前一直处于下风的位置。
等摄政王离去,新帝顺了口气,赶紧追问安公公关于收集美人的事。
安公公脸有难色道:“人是选好了,还是个万里挑一的大美人,只是...”
原来,荣安侯府的人闻听安公公又觅得新人选后,又故意找人趁着公公不留意把人给抢了。
这次抢去罗饴糖的,是荣安侯府的庶子,虽然只是庶子,但背后命令他做事的,同先前交代嫡次子夺青烟的人一样,是荣安侯府的世子。
那庶子看见罗饴糖的美貌后,任凭他见识过那么多美人,都不可避免被她的美色惊到了。
谁知那小娘看起来柔柔弱弱,却不是个善桩,在那庶子意欲对她行不轨之时,竟举了瓷缸从后方袭击,活活砸死了人。
因为案件涉及荣安侯府的人,现在那小娘已直接由大理寺关押,情况看来凶多吉少。
“那...咳咳咳...那你可有...咳咳...”新帝一听呛咳不已。
安公公一边给皇帝顺着后背,一边安抚他:“陛下放心,奴才自然安顿好一切,不会跟陛下扯上关系的,那云烟楼昨夜已经付之一炬,人都死光,死无对证了。”
新帝一听,这才稍稍安下心来。
“下回做事警醒些。”他叮嘱安公公道。
·
被关押在大理寺的死囚,哪里是容易见到的,所幸珍儿之前有一次前庭伺候时,被大理寺一名狱卒看中,那名狱卒一直对珍儿念念不忘,而得亏这天又是他和他的属下值守。
“你进去后动作快些,这名女犯杀的可是荣安侯府的人,那荣安侯府别说你和我,就连皇上也不想轻易得罪的!”
那狱卒反复告诫珍儿道。
“差哥哥,奴家知道了,可她是奴家在楼里肝胆相照的姐妹,在她行刑前,总得来喂她吃几口好的,才好上路。”
珍儿抹着眼泪,曲意迎合,颇有番我见犹怜的样子道。
狱卒看了喉间一紧,放在她腰间的手便不规矩了起来,凑她耳旁道:“哥哥帮你办成了这事,晚上记得要来哥哥帐下啊...”
珍儿与他虚与委蛇,婆娑泪眼脸红着点点头。
等到了牢狱,看见罗饴糖一张芙蓉脸抹了灰土,眼睛黯淡无光靠着墙壁坐,珍儿心头涌上无尽的愧疚,抓着铁牢嗫嚅:
“糖糖,对不起,都是我害了你,所以现在才会遭到报应,姐姐和楼里的姐妹都被大火烧死了...”
罗饴糖本来木木的,不大想搭理人,一听这话,眼中闪过惊骇,缓缓抬眼道:“云烟楼...烧了?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我偷偷溜进牢里看你的那一夜...”珍儿擦干眼泪,从怀里掏出一满是火烟炭黑的包裹,“我躲过去了,可大家...还有,你交待我帮你拿回石砖下的东西,现在成了这样了。”
“我废好大功夫才挖出来的。”
罗饴糖接过珍儿递过来的满是火烟的包裹,里头的银票早已烧成灰烬,铜钱也焦黑看不清原来的样子了,所幸最里头一个钢制盒子虽然烧黑,里头的东西还完好。
“这次没有办法逃掉了,听说那人是大权贵,不是普通的小官吏。”罗饴糖默默收好东西,幽幽道,“只愿死后,你帮我把此物一块葬了吧。”
以前罗饴糖被云烟楼徐妈妈救回楼里之前,曾经被人牙子卖到一户无子女的商户人家当婢女,后来被知县身边的县尉看上,要抓去给他家的傻儿子配`种,罗饴糖自然不愿,可是当时她待的那户商户人家虽然把她当女儿,却也不敢得罪县尉大人。
县尉虽然还没有知县官阶那么高,可在那时候,一个从九品的县尉官,在罗饴糖眼里就已经是天大的不可抗衡的人物了,她花尽了手里的积蓄,那户商户人家也为她得罪不少人,始终没能把她救出去。
而她就是在那时候遇上云烟楼的徐妈妈,徐妈妈那时恰好去到邢北县物色丫头,遇见她觉得有缘分,顺手就帮了。
徐妈妈身份虽然可能还比不上她那家商户人家,但惯常出入京城权贵中间的交际花,对她而言,别说一个从九品的芝麻官,便是邢北县的知县大人,她也可以不放在眼里的。
那时候罗饴糖还觉得,徐妈妈已经是她眼里伸手触不到的神了。
可现在,即便徐妈妈没被烧死,在京城,荣安侯府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那天青烟被荣安侯府的人带走,连徐妈妈也没有办法,而她得罪的便是这样存在的荣安侯府,那么,这次便是大罗神仙下凡,也搭救不了她了。
判决很快下来了,等待秋后于街市口行剐刑。
这是极残忍的刑罚,于罪犯身上剐三千多刀,许多人挨不到一百刀就疼死过去。
“为什么是剐刑?剐刑明明是卖国贼那种犯有对国家严重危害的人,才判处的刑罚!”
一听见判决下来,罗饴糖当场就叫了出来。
狱官手里的棍棒已经准备好。
“大胆刁妇!你这是在质疑一整个大理寺办案吗?别说你一个妓子还懂得律法!”
此话一落,引来满堂哄笑。
罗饴糖确实没看过大晋律法,但小时候听小凤哥口里背过这一段,他还面无表情地跟她解释很久,剐刑是个什么样的刑罚,是什么样的人才被判这种刑,当时还是小姑娘的她,光听他描述,就吓哭了,所以她印象特别深刻。
可哪怕她真的知道律法,那又如何?当时那位权贵果真拿着带刺的器具逼迫她,那又如何?她是出于自卫杀人,那又如何?
关键在于,她自卫杀掉的那个人,是个权势大得一只手指就能戳死她,只是被判剐刑,没有让人在狱中羞辱她,就已经是对她的恩赐了。
就是...这辈子再也没办法见到小凤哥了。
罗饴糖擦了擦眼泪,用宽大的道袍袖子遮挡住迎面砸过来的臭鸡蛋烂蔬菜。
可马上,她又慌乱地低头蹭掉袖子上的污物。
这件道袍是师父留下的,师父一生普渡众生,决不能受这些人的侮辱,她会难过心寒的吧?
于是她勇敢地抬起了脸。
摄政王从宫中下朝归来,骑一匹鲜亮枣色的宛良马,四下侍卫环绕,途经西平大街,远远就看见囚车的队伍。
“王爷,前方有刑囚游街,我们别撞上去,省得惹一身晦气。”
侍从喊住凤剑青时,他还在想今天属下给他禀报,安公公前些天同荣安侯府的人都在翠烟巷出现的事。
“是荣安侯府死了的那个庶子的凶手,听闻是个女子,被判秋后剐刑。”
“王爷,那庶子平时仗着世子的势,在东平一带狐假虎威,曾暗地里抢过不少良家妇女,好手段花大价钱掩盖,连荣安侯都被蒙在鼓里。”
摄政王身边的金刀侍卫啸风语气里有对那庶子的不屑。
凤剑青只静静地听着啸风的禀话,面色如常地冰冷,始终不发一词。
“换一条路吧。”最后他淡淡道。
啸风愕然,“王爷?”他以为王爷定会出手,当是给小皇帝一个提醒,让他知道以后别在他背后弄这些有的没的,顺便威压一下荣安侯府那些人。
可就在打马转身离去的时候,辘辘的刑车驶近,高高的刑车上随风飘摇着一件朴素得不能再朴素的道袍。
可凤剑青却一眼认出那件道袍,连忙勒转马头,剑眉深深地蹙起:“啸风,去喊停那辆囚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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