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月冷如霜,烛花爆了声响,立于床头的身影一动也不动。
宫里鸦雀无声,静得能听到凉风拂落枯叶。
裴晏隐隐记得自己是如何痛到支撑不住,又是如何被送到寝殿来的,想来新帝伤痛,宴厅那边也不会再继续欢歌,怕早已散场。
他揉着肚子,一颗药丸下去实在起不了什么作用,虽然潮水一般针刺刀刮之痛散去,随着呼吸和心脏跳动,胃肠还是很有规律地绞在一起。
太医走之前嘱咐定要先服药再吃东西,裴晏闷闷叹口气,靠着软垫往被窝里滑下去点,只露着额头和眼睛在外面。
他想了想,仍开口道:“纪眠山。”
喊过之后自己也怔了怔,要真的能选,他很想现在就告诉纪眠山,自己不是这里的人,也不想做这劳什子没时间吃饭的皇帝。
他想说,你不用总算计着杀我,我到时间就会走的。
什么王权富贵的,太折腾人了。
千言万语言涌到嘴边,变成:“我,和你,说到底不至于到不共戴天那一步,兴许你好好说句人话,我还能听得进去。”
寝殿下面燃着地龙,被褥里很暖和,胃疼消耗了太多裴晏的精力,困乏席卷着清醒。
他嘟嘟囔囔地昏沉道:“我不是什么坏人。”
纪眠山袖里的手握了握,手心里是一个锦囊,刚才趁乱从这人腰封里取出来的。
皇帝的寝殿常年燃香,但这会闻着不大浓郁,想来也有新帝才住进来不久的原因。
歪在被窝里的人,取了冠冕,头沉沉地陷阱枕头里,闭着眼,黑色长睫轻颤像个脆弱的瓷娃娃。
瓷娃娃似乎睡得不太安稳,嘴里还嘟囔着话,纪眠山凑近了些。
“你也不是。”
纪眠山目光沉沉,不是什么。
今日之事究竟为何,这人不该最清楚。
尔虞我诈杀来杀去,纪眠山自暖阁出来后就直奔城外驿站,初见时特尔木神色不大好。
对方只是为求药,商谈之下异常顺利。
纪眠山只要他按着宫里安排的来,他一早便知嗒鲁王子要来刺杀自己。
他脑中不断重复着书里那些桥段,还有宴会上,裴晏神色中分明有担忧。
既要杀我,又要护我。
……
等兴安端着玉碗进来时,摄政王仍旧冰冷站在原地,眉目掩在阴影里,瞧不清什么表情。
兴安不敢耽误喂药,也不好冷怠了王爷,他这一天真是被折腾的够呛,袖袋里还有主子吩咐去拿的物件。
今日好像没做多少事,但他就是莫名心累。
“王爷,夜深了,您看……”
“摄政王一职,半叔半父。”
纪眠山怎么算都只比裴晏大出两岁,对于这个素未谋面的年轻皇帝,他本没带多少心思,到时候该杀杀该埋埋。
反正两人生来就是斗个你死我活的命,偏偏让他读了那本书,他现在只要一看裴晏,就总是抑制不住地想到旁的东西。
对这个人生出半分好奇或感兴趣,都会让他万劫不复。
纪眠山如此想着,嘴上却说:“我看着你把药灌了就走,他要病死了,我摄谁的政去。”
兴安只觉丧失了回答的能力,只能头点如捣蒜。
他算看出来了,这王爷说什么,那就得是什么。
凉风吹不进暖殿,烛火融融一片,诺大的泽都经过欢天庆闹,月下街巷都挂着疲倦。
早已过了时禁,宫门处动静不小。
两人高的正德门开合都需数位看守一齐使劲,在厚重木门彻底合上之前,几人互相看了彼此一眼,都心照不宣地在心底认同了一件事。
刚才逸尘诀凡笑眼迈步的王爷,今后有的是这样,半夜来替他开门的日子。
纪眠山选择腿着回府,一名面容沉肃的冷眉少年无声从黑暗中跟了上来,两人的影子无声映在泽都老旧的青石板上。
“晚宴怎么说。”
“王爷你带陛下离开不久,太后抬袖掩泣用先帝薨逝不久,陛下他孝义伤体堵了众臣的嘴。”
“她只能这么做,小皇帝派那老内宦去寻什么?
纪眠山问过之后,许久没听到回复。
路明是他府上最得力的暗卫,向来行事严谨,从没这样不答话。
“有事说事,藏什么。”
纪眠山慢悠悠在前面,拿出锦囊来拆开,里面却没有虎符早被人调了包。
只是一块重量相近的石头,附带一张纸条。
“皇叔风月败家,好好养肾。”
纪眠山这才意识到,宴前那人嘴角为何扬了一抹不怀好意,甚至还兴冲冲看自己一眼。怕是没想到会腹痛难忍,就等兴安把东西拿来一起塞锦囊里。
他收了锦囊和石头,嗤笑一声,“一窝子喜欢送药的。”
路明静静跟在后头,想主子已经知道问题的答案了。
*
荣寿皇帝登基第一天,感念先帝,以至于怆然晕倒于国宴。
这么离谱一句话,几乎能把先帝激得诈尸回来,偏偏就能堵上悠悠众口。
裴晏本人知道这则消息时,已是第二天清早了,昨夜喝了药进了些粥,他精神头回来许多。
大历三日一早朝,他还有两天试用期。
皇帝生物钟十分健康,对于现代人裴晏来说就有些要命了。
兴安过来叫人起床时,天色还暮气沉沉的,隐约能见勾连绵延的乌云,就是没有曦光。
裴晏垂着手臂,方便内侍们往他身上套衣服围玉带。
他凝视着镂花窗扇,厚实的窗纱挡住了一切。
所谓人无完人,裴晏素来是个礼貌孩子,可是起床气大得很。
在这高墙深宫里,上下都把脑袋拴裤腰带上过日子。
他这皇帝也好不到哪去,偏偏气头上也不能表现出来。
更委屈了。
好想找个人一起生气。
兴安看着陛下神色不大好,以为是他身体仍然欠安,关心道:“陛下可是仍觉不适,要不再煮一汤药过来?”
裴晏正悔着昨夜没把药送出去的事,听还要那个苦稠的中药,立马摆首三连摇。
听殿外有小宦官来报,说是三王爷来了。
他这才静静心,这些原身的哥哥弟弟们,迟早都要见见的。
先皇一生风流,尤好美人,却又满心忌惮,凡是母家势大的,亦或财力兴旺的妃嫔们,此生都与子嗣无缘了。
皇子屈指可数,却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抛开那几个尚且年幼不知事故的孩子,朝中有一个算一个就那么四位。
除开一个年纪小到走路都费劲的老六,其他几个皇子,多少都带着点奇怪。
原身的生母可谓是先皇逆鳞,老皇帝对她爱到了极致也恨到了极致,最终逃不脱去母留子的下场,小皇子指给皇后时年仅七岁。
三皇子裴铭是正经嫡子,他从不见怒意,包括自己亲妈名下有个别人家的孩子,还带着太子名号这件事。
一直到书中纪眠山正式揭杆子起义,这三哥都没有和裴晏翻过脸,反而一直站皇帝这边,不惜违抗亲妈。
就……特别大义灭亲。
而大皇子裴风完美继承了父皇的意志,做了纪老侯爷的接班人,虽身为天潢贵胄,却是个极为潇洒勇猛的好男儿。
这位嘛,你要说他淡泊名利偏人家冲锋陷阵英勇无双,你要说他喜攻好战,他又对皇位之争没有丁点心思。
连生辰都不肯回京,只在外面做大将军。
可惜,这么个人物不慎一朝入敌包围,命丧沙场。
说起来,害得裴风身死异乡的那伙人里,就有嗒鲁一氏。
书中,纪眠山也是力保嗒鲁王子的,虽免了死罪,其下场也好不到哪去。
“去御书房见吧。”
裴晏淡淡吩咐道,回想了阵剧情后,清醒了不少睡意,刚才生出的起床气也淡去不少。
少年缓缓闭上眼,长睫压在白皙的皮肤上,好看得紧,只是眉间隐隐皱出了小褶子。
书中的裴晏蛰伏多年,一朝收权回来,连太后都没有好下场,除了战死沙场的大哥,其他皇子似乎只是在权谋斗争的漩涡中匆匆路过,丝毫不受影响。
裴晏读到这里时,就觉得很奇怪。
对于这兄弟二人的相处,作者都是轻轻两笔带过,只说:兄友弟恭,如手如足。
可是,原身心机深沉,怎么可能在宫禁中和另一名皇子和睦如此。
如此一个满怀忌惮帝皇,又怎么可能留下有能力取代他的人。
面对旁人乃至纪眠山,裴晏都只用端着就好,怎么跟这个三哥交流却让他犯起难来……
他想四十五度望望天,抬头只能瞧见画梁彩柱。
秋来催生寒意,红墙之内郁郁葱葱的老树,在北风中蘸了些霜色。
裴晏绕过御书房排排并立的书架,一眼就瞧见那个声音。
四目相对,一时感慨皇家血脉强大如斯。
裴晏从未见过如此和自己外貌相似的人。
这三哥眼睛要稍微长一些,眉目中带着一股与生俱来的清冷意味,却不是拒人于千里之外那种,二十高山万年不化的冰块。
看着是个极为清冷的人,相较于裴晏初照铜镜时瞧见原身眼中的算计,更多了些淡薄不染尘埃。
高岭之花,清冷美人。
裴晏见到这般形象,不由得想起纪眠山来,目光也带了几分探究。
倒是裴铭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压抑,随后很快压了下去,大咧咧扬笑,颇为开心朝裴晏行了个臣子礼。
“陛下。”
刚才一转身带来的清冷尽数被这抹笑散去,如融融日光照映下,被春风吹皱的那方碧湖,暖洋洋的。
这个……行事和长相不大对得上,裴晏怔了怔,再看跟在自己身后的兴安,脸色如常。
看来只需神色如常好,裴晏淡淡道:“不必多礼。”
“……”
却见此话一出,兴安身子颤了一抖,刚才裴铭眼中那抹讶异又翻腾出来,面上是好一幅欲言又止。
出大事。
裴晏只做没有察觉,慢慢步至案前坐下,波澜不起地抬起盏,抿了一口又一口。
这是什么郡哪处田上贡的茶来着,滋味确实不错。
本该将兴安留在殿外,但转念一想,他应该熟悉原身和众人的相处模式,如果出了什么差错,还可以把他当镜子照。
不过平淡打个招呼罢了,这也能出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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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冷月帐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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