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只剩下卫听澜和祝予怀两人。
卫听澜望着院外:“九隅兄这个妹妹,还真是胸怀奇志。”
院里德音咋咋呼呼的声音隐约可闻,祝予怀听着,微微笑了:“这样自由烂漫,也没什么不好。”
“不担心她吗?”卫听澜说,“大烨还未有过女子从军的先例。”
“她有此家国抱负,我不能剥夺。”祝予怀望着茶水上飘渺四溢的薄雾,“德音有手有脚,若能学会提刀纵马,总有一试的可能。便是不成又何妨?天下不如意事,本就十居八'九。”
卫听澜望着他眼前氤氲的雾气,忽然很想问一句——那你自己呢?
在市集上看到那些弓箭时,明明都拿在了手里,明明是喜欢的,为什么连试都不试一下,就又放下了呢?
卫听澜看着他清瘦的面容,犹豫良久,试探地问:“说起习武……擢兰试不止有文试,还有武试。你作何打算?”
祝予怀笑了笑:“兵策韬略尚可一试,至于其他的,尽人事听天命,不行便弃了吧。”
擢兰试所设科目很多,允许考生选择性地放弃,但那也就意味着名次要比旁人逊一筹。
卫听澜前世受了伤,没有参加这次擢兰试,直接被明安帝安排进了芝兰台。但他入台那日,亲眼见过鹿鸣亭中张贴的金红榜单,祝予怀的姓名高居最上,文武皆是头名。
擢兰试每年一次,前世为了争那么莫名其妙的一口气,卫听澜卯着劲想把祝予怀从榜首的位置上拽下来,可文试他考不过,武试中骑射和长垛两项他又总是棋差一招,死磕那么些年,榜单上最高的那个名字还是姓祝。
这次他总算能压祝予怀一头了。可这种感觉,竟比输给祝予怀还要让他憋屈。
卫听澜闷闷地低下头,从怀里取出个白玉的小物件,放在桌案上,轻推过去:“这是给你的谢礼。不算贵重,就当是我一点心意。”
祝予怀怔了怔,将它接到手中。这暖玉小巧温润,看着像是戴在手指上的饰品,环形的玉身外侧还刻了竹纹,虽然纹路简单,但刀工苍劲。
卫听澜靠近了些,从他掌心拿起那枚玉,戴在祝予怀的右手拇指上。
“有些松。”卫听澜看了看,“你太瘦了些。”
祝予怀张开手掌,他的肤色被暖玉衬着,倒是多了几分健康的柔色:“这是……玉韘?”
“是。”
玉呈镂空环形,下平上斜,卡在拇指间,靠近虎口的尾部有道凹槽,刚好适合扣弓弦。
祝予怀眼睫轻动,笑了:“这样好的东西,给我可惜了。”
“不可惜。”卫听澜缓了声,“你戴着很好看。”
祝予怀摩梭着玉韘上的竹叶纹路,抬头想说点什么,视线却凝在了半道:“你的手怎么了?”
卫听澜收拢手指:“没怎么。”
祝予怀想到什么,看了眼玉韘质朴的刀工,错愕道:“这莫非是你亲手做的?”
卫听澜有点不好意思:“以前没做过这种精细活,手生。废了不少好料子,才刻出这一个能看的,见笑了。”
祝予怀蹙眉:“伤得怎样?我看看。”
“划破了点皮而已。”卫听澜不自在地把手往回缩,“习武之人,这点小伤……”
祝予怀起了身,不由分说地拉过他的手腕:“你让我看看。”
他翻开卫听澜的手掌,才见那中指上有道极深的血口,其余几指也有些细碎的划伤。
祝予怀顿时又恼又愧,却也说不出什么重话:“你何需做这个。我又不能挽弓……”
“不试一试,你怎么知道不能?”卫听澜反握住他的手,“挽弓搭箭而已,累了随时可以歇着,天长日久,总有练成的一日。女子从军这般万难之事,你也肯让德音一试,那你……你自己又何必妄自菲薄!”
祝予怀停顿须臾,苦笑道:“我并非没有试过。”
卫听澜看清他眼中的失落,不由得顿了声。
祝予怀的声音轻了些许:“我很小的时候,跟着幼旻去看皇城营的骑射赛,回来后便念念不忘。生辰时,幼旻送了一把很漂亮的小弓给我,我们就在这院中立了个简陋的靶子射着玩。我射空了整囊的箭,终于中了靶心,可在那一瞬间……我恍惚看见了些不曾见过的幻象。”
卫听澜略微迟疑:“幻象?”
祝予怀看着指上的白玉,有些出神:“是。分明从不曾见过,可那些一闪而逝的画面,却有种说不出的熟悉。疾风吹落雁,惨澹带沙砾……令人心生哀凄,却又莫名向往。可惜,没等我看得更清楚些,就突然心如刀绞,痛昏了过去。”
卫听澜呼吸微窒。朔风胡雁、飞沙走石,是西北边境才有的景致,祝予怀这一世并未去过朔西,怎么会?
祝予怀继续道:“我自幼体弱,生病是家常便饭。可那次病得格外厉害,夜夜梦魇,不得安宁。请了许多大夫都看不好,便有算命先生说,是弓箭杀伐气太重,与我相克。毕竟那些噩梦的结局,无一例外……”
他顿了顿,失笑道:“我看见我胸口全是血,许是死了。”
卫听澜的心不由得一震,想起了前世祝予怀死时的场景。
朔西的雁长鸣凄厉,风沙呼啸中,祝予怀阖眼靠在他怀中,好似睡着了一般安静。
唯有月白衣襟上弥漫的血色,一滴、一滴,砸在黄沙中,碎在他的心脉上,成了他余生再也祓除不了的痛。
祝予怀不常与人谈自己的往事,说到此处,见卫听澜神情沉重,才惊觉自己倾诉太多了。
他惭愧地笑了笑,故作轻松地调侃道:“哎,只是梦罢了。我在雁安时,时常对着落翮山中的竹海出神,风一起,满山竹叶飒飒喧响,势如千军万马。我那时就想,兴许我上辈子是边陲之地一个小小的弓兵吧,不然怎么梦魇中尽是大漠黄沙呢?许是老天怜惜我死得壮烈,这辈子便赐给我一副弱不禁风的皮囊,好叫我歇上一歇……”
“够了……”卫听澜呼吸越来越乱,几乎遏制不住心中痛意,猛然站起身,双手按住祝予怀的肩膀,“别再说了!”
祝予怀浑然一惊。易鸣抱着一摞书,刚迈入屋子便瞧见这一幕,急忙喊道:“住手!”
还没等两人反应过来,易鸣已经扔了书飞冲过来,趁卫听澜分神之际,一个狠扑把他撂倒在地。
祝予怀慌忙起身:“阿鸣,等等……”
易鸣恨铁不成钢:“公子,他方才对您不敬,都直接动手了,为何还要替他说话?”
祝予怀心急不已:“许是误会!他的手还伤着,你、你先松开……”
易鸣自是不信,只觉得他脾气太好,被欺负到头上了还把人当座上宾。
他转向卫听澜,不客气地质问道:“公子在图南山好心帮你,你不思报答便罢了,方才你冲他吼什么?没轻没重的,伤了他你当得起吗?”
卫听澜一时不防被他掼倒,背上隐隐作痛。他看着易鸣愠怒的神色,脑中飞沙走石一般,记起了前世易鸣对自己恨之入骨的眼神。
祝予怀死后,易鸣为了报仇,不止一次前来刺杀他,斥骂他恩将仇报、丧尽天良。
卫听澜无从辩驳,也没法还口。
他深吸一口气,心肺之间好似有道陈年旧伤,乍一下被人豁开,经年累月的痛楚都翻腾了起来。
祝予怀看到他指尖的伤口慢慢渗出了血珠,急得去拉易鸣:“阿鸣,快松手!有什么话先放开人再说,听话,别闹了!”
易鸣也看到了那血迹,手上下意识松了几分力,但仍有些不甘心地低声警告:“你记着,公子心软,我可不会。你若胆敢伤他分毫,我必十倍、百倍奉还给你!”
卫听澜哑声道:“……好。”
易鸣这才不情不愿地松了手。
卫听澜忍着背上的隐痛,撑着地慢慢直起身:“方才是我太莽撞,多有冒犯,九隅兄……见谅。”
“先别说这些了。”祝予怀扶着他起来,又从袖中取出块帕子,捂住他出血的指尖,“这帕子是干净的,把血止了再说。阿鸣,你去取伤药来。”
易鸣谨慎地睨了卫听澜一眼,一步三回头地出去了。
屋里狼藉一片,书撒了满地。祝予怀没想到会闹成这个样子,虽说方才卫听澜突然伸手,确实把他吓了一跳,但回想起来,也怪自己说话没留心。什么生啊死啊的,哪能挂在嘴边呢?
初经沙场的少年人,难免心思敏感,听不得那些玩笑话,一时情绪失控也情有可原。
他不由得叹了口气,低头小心地给卫听澜包扎伤口。
院子里高邈和德音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四下寂静一片,静得只能听见两人的呼吸声。
卫听澜心乱如麻,看着祝予怀微蹙的眉睫,终于忍不住开口:“对不起。”
祝予怀摇摇头:“误会罢了,不怪你。阿鸣性子太急,我回头好好说说他。”
“不是为了这个。”卫听澜心中酸涩,“你如今这样,是我的错。”
“你怎么……”祝予怀看着他微红的眼眶,哭笑不得,“我虽体弱,也不至于被人碰一下就受伤。阿鸣说的那些话,你别往心里去,我这不是没事吗?”
卫听澜沙哑道:“你不明白。是我害了你……”
“好了!哪有这么夸张。”祝予怀把他按回坐椅上,“你怎么像个孩子似的?”
卫听澜望着他毫无芥蒂的笑,心口仿佛被钝刀子剜着,难受得说不出话。
他不记得了……也好。
祝予怀看着他,觉得他这副委屈巴巴的样子又惹人怜爱,又十分好笑,叫人忍不住想要哄一哄。
如果有个弟弟,大约也是这个样子吧?
祝予怀这样想着,手上也就这么做了。他像平时揉德音的脑袋一样,摸了摸卫听澜的头顶,哄孩子似的说:“我知道,濯青不是故意的。别委屈了,好不好?”
卫听澜不妨被他这样温柔地摸了头,浑身都不自在起来,却又没舍得躲开。
他也察觉到自己这副将哭未哭的模样十分丢人,垂下头不肯说话了。
祝予怀摸了几下,只觉得手感出乎意料的好。他悄悄观察着眼卫听澜的神情,见他一副任人摆布的模样,不禁扬起唇角,放纵自己又摸了几下:“你赠的这枚玉韘,我很喜欢,往后定会带在身边好好珍惜的。”
卫听澜神经紧绷,不自觉地攥紧了手里包扎的帕子,“嗯”了一声。
院里响起一串脚步声,还未见其人,便听德音喊着“公子”,一把推开了门。看见屋内满地的狼藉,德音倒吸了口凉气:“公子,你们打架了?”
祝予怀恋恋不舍地收回手来:“别胡说。怎么灰头土脸的,刚刚去哪儿了?”
高邈和易鸣也随后跟了进来。
易鸣面色不善地把药抛给卫听澜,站到了祝予怀身边。
高邈察觉到屋内的异样气氛,向卫听澜投去一个“你小子不会惹祸了吧”的眼神,可看他理直气壮地坐着,一副恃宠而骄的样子,又觉得不大对劲。
“去库房了。”德音抱怨道,“新的木刀还不够趁手,我就想带着师父去看我以前用过的木剑来着。谁知道库房里堆满了谢大哥送的织毯,害我找了半天,可累死我了。”
祝予怀笑了一声,向高邈道:“德音性子闹腾,给将军添麻烦了。”
“不麻烦。”高邈不好意思地笑笑,“祝郎君,这收徒之事,恕我直言,我一个粗人,练兵可以,教一个这么点大的小姑娘习武,还真有些不知从何入手。再者,我年后便要回朔西,便是收了也……”
德音有些懊丧,拽着他的袖子央求道:“我知道师父有难处,做不成师徒也没关系的。您离京之前,有空能常来玩吗?等我学了新招式,您顺便看一眼,点评几句也成啊!就算不教我功夫,我就想听听边塞的故事,可以吗?”
高邈有些踌躇。
卫听澜忽然在旁开口:“高邈,毕竟咱们欠了九隅兄的人情,难得这小姑娘勤恳,收徒不成,常来指点她一二也无妨。反正你闲着也是闲着,是吧?”
要是高邈能常来祝府,他偶尔跟着来几趟,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吧?
易鸣瞥他一眼,小声嘀咕:“居心不良。”
卫听澜听觉敏锐,这一声自然没逃过他的耳朵。他慢条斯理地给自己的手上了药,笑得人畜无害:“我们朔西人向来有恩必报,这点小事,应该的。”
高邈觉得有道理,到底点了头:“祝郎君不嫌我们叨扰便好。”
德音雀跃起来。
卫听澜嘴角轻勾,上好了药,又拿起祝予怀的帕子重新开始包扎。
祝予怀在一旁不放心地看着,见他包了几回都散开了去,没忍住说:“还是我来吧,你一只手不方便。”
卫听澜乖乖抬手:“如此甚好,有劳九隅兄了。”
祝予怀把着他的手斟酌几番,打了个松紧适宜的结,道:“好了。幸好伤口不深,近日记得少沾水。”
卫听澜瞟了易鸣一眼,把包好的伤手翻来覆去欣赏了几遍,微笑道:“还是九隅兄的手巧。”
易鸣虎着脸站在祝予怀身后,看着他颇为矫揉造作地摆弄手上缠着的帕子,暗暗咬了咬牙。
这家伙,举着那只爪子是故意给他看的吧!绝对是故意的吧!
替易鸣向大家道个歉。我写的时候没想到他会引起这么多读者的反感,想解释一下这么写的原因:
1、动机方面:易鸣作为护卫,职责是保障主子的绝对安全,小卫几次做出冲动之举(主要宫门口情绪失控推人 掀车帘),被他判定为具有一定危险性的可疑之人,因此稍有风吹草动他就高度戒备,这样比较符合一个警惕护卫的行事逻辑。
有评论说易鸣不懂待客之道,没教养没礼貌等等,但大家不能忽略一点:小卫这个客人是否遵守做客之道了呢?如果小卫只是安分地与小祝聊聊天,易鸣是不会莫名其妙地把他撂倒的。
2、视角方面:小卫对小祝格外关注,从上帝视角来看没问题,因为大家都知道他俩未来是一对儿,也知道小卫只是一时激动按了下小祝的肩,不可能伤害他;但易鸣的视角是局限的,他只能看到一个武力值很高的危险分子对自己主子起了觊觎之心。
倘若易鸣对小卫的接近不闻不问,那就等同于放纵动机不明的外人靠近主子,那他作为护卫就是失职的。至少在两人表现出两情相悦的迹象前,他肯定要以保护小祝的安全和名声为先。
3、性格方面:易鸣的确有很大的性格缺点,我给他的设定就是责任感泛滥的死心眼侍卫,他很莽,坚信公子心肠太软会被拐上歧途,所以自作主张地针对小卫。
很多评论提到易鸣没有自知之明、插手主子的事、对功臣之子毫无敬畏心等等,大家说得都没错,他确实是这样的人。
易鸣的性格与温家家风有关,温家没有森严的封建等级观,他的成长环境是很自由的,小祝身边的人其实都没有特别清晰的主仆界限,更明显的是德音——她的身份严格来说只是温家收养的小丫鬟,但小祝从不把她当做能呼来喝去的婢女,他们的相处模式更像兄妹。
易鸣不会对小卫卑躬屈膝,因为他接受的教育就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前文写到过小祝的祖父温仲樵,年轻时公然和官差叫板,出狱后一生不曾入仕;易鸣的脾气和温仲樵是一脉相承的)在易鸣眼中,仆从并不低人一等,将门之后也并不高人一等。小卫做出了冒犯举动,那就和地痞流氓是同等的罪过,不能因为身份高就当没看见。
我也明白,把主角身边的侍从设定为磕糖工具人 助攻,阅读体验会更好,但这样的配角难免会丧失个性。本文偏群像,即便是易鸣这个配角也会有自己的成长线,他和小卫嘴上吵个不停,到了生死关头却是真兄弟。“少年义气同肝胆”是本文的主旨,现在故事才刚开始,他们都才十五六岁,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闯祸年纪,从鲁莽到成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补充:有人提到“撂倒”这个动作像带有侮辱性的霸凌,我专门查了点资料,霸凌的定义是“人与人之间权力不平等的欺凌与压迫”,表现为持续性的脏话辱骂、肉/体虐待、嘲讽讥笑、精神打压。易鸣和小卫的关系还上升不到这个程度,小卫也并非任人欺负的弱者,他的武力值吊打易鸣,该还的都会还回来的。
当然,众口难调,读者有讨厌某个角色的权利,我尊重大家看文时的不同喜好。实在接受不了易鸣就跳过他的戏份吧,他俩最大的一次冲突,也就在这一章了,后面易鸣的态度会改变很多。
非常抱歉给部分读者带来了不好的阅读体验,还是感谢你们坚持看到了这里。
———
[注]韘(shè),这东西算是扳指的雏形,戴着防止放箭时弓弦擦伤手指。后来韘慢慢演变成了韘形佩,逐渐丧失了射箭勾弦的功能。本文中玉韘的设定我就按照最早的那种具有实用性的样式来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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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玉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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