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宫内,姜敏学于魏媖榻前施过几针后,魏媖慢慢睁开了眼。姜敏学留下药方后便退了出来,李昊乾正等在外面。
“皇上。”姜敏学躬身道。
“太后如何?”李昊乾一脸的疲惫。
“皇上放心,太后只是极怒攻心以致暂晕,无甚大碍了。”
“那就好,你先退下吧。”
姜敏学应了一声,退了出去。
李昊乾长叹一声,抚了抚额,走进殿内。
“母后,”李昊乾低声说着,跪在了魏媖榻前,“儿臣不孝,惹母后动怒,是儿臣之罪,望母后恕罪。”
“你还有脸来?”魏媖瞥了李昊乾一眼,不愿再看他。
“母后,您的心情,儿臣很理解,但实在是情势所迫,才不得已以安康和亲。况且,母后,这件事是安康本人主动应承下来的,是她自己的意愿,她愿以一己之躯换大唐安宁,换国泰民安,妹妹有此忠心,母后应该感到欣慰啊。”
“欣慰?敢问皇帝,和亲的公主有几个能寿终正寝?哀家的女儿要到蛮夷之地受辱于人,你告诉哀家,哀家要欣慰?到了那种地方,安康还能活几年?”
“母后,”李昊乾磕了个头,“您要保重身体,您好好的,妹妹才能放心地走。儿臣发誓,必定早日降服哲寒,接妹妹回来。”
榻上的魏媖久久没有出声,李昊乾也跪在榻下没有起来。
良久,“仲允怎么样了?”魏媖的声音带着一丝愧疚与疲惫。
李昊乾愣了一下,抬起头:“小允……儿臣给他上过药了,儿臣替小允谢过母后关怀,只是小允惶恐得厉害,都不敢来见您了。”
“罢了。”魏媖长叹一气,“你先走吧,哀家想一个人静一静。”
“是,儿臣告退。”李昊乾默默地站起了身,缓缓退了出去。
当李昊乾回到自己的殿内时,气氛仍然很压抑,李仲允和安康站起身,等着李昊乾开口。
李昊乾轻叹一气,示意二人坐下,开口道:“母后算是答应了吧,你们也不用太担心, 过一会安康去见见母后就好,小允就先别去了。”
“太后还生气吗?”李仲允迟疑着问。
“没有,母后就是一时气极才那么对你的,她很后悔。小允,别多想。”
“皇兄,那我什么时候……”安康小声问。
“哲寒部那边攻势很猛……”李昊乾突然垂下头,哽咽了,“对不起,妹妹,对不起……朕终于知道当年父皇有多难了……”
“皇兄,别这样,我都没哭,你哭什么啊,不知道的还以为皇兄要去和亲呢。”安康偷偷擦去泪水,强颜欢笑道,“皇兄,你给个准信,我也好不留遗憾不是?”
李昊乾用手掩住了脸,良久都无法言语。
“半个月,这是朕能给你争取到最长的时间了。”李昊乾声音嘶哑。
“好,多谢皇兄。”安康含泪盈盈一笑,转头却望见侧着头满脸泪痕的李仲允,又逗道:“三弟啊,你这爱哭的性子什么时候能改一改,有什么可哭的?”
“才没有,”李仲允抿了抿唇,“我这是高兴,姐姐走了可没有人欺负我了……”话虽这样说着,眼泪却止不住地落下来。
“你们两个大男人真是,还比不上我一个女子……”
先皇刚刚驾崩,公主又即将远嫁和亲,祸不单行,空有肝肠寸断之悲,却无逆天改命之力,只道天命。
半个月后,安康一袭红嫁衣,坐在马车之中,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地出了城。
“皇兄,三弟,别送了,到这就好。”安康叫停了马车,在侍女的搀扶下下来了。
“皇兄,妹妹这一走就是抱着一去再不回的心走的,皇兄定要以国事为重,如果将来有一日大唐与哲寒兵戎相见,皇兄也不必考虑我,战胜哲寒就是替妹妹报仇雪恨。三弟,姐姐知道你骨子里是个很强硬的人,但你要把这种强硬多表现出来,别什么事都为别人考虑,然后委屈都往自己肚里吞。皇兄,三弟,替我好好照顾母后,我这个做女儿的不能伴其左右了。”言罢,安康面向皇宫的方向恭恭敬敬地跪了下来,磕了三个头:“母后,女儿不孝,再也不能孝敬您老人家了,女儿不在,您要照顾好自己……”
“妹妹,母后让朕把这个给你。”李昊乾低声说着,掏出一串佛珠,“这是母后常带在身上的佛珠,原本为一百零八子,现在断为两部分,重合为两串佛珠,每串五十四子,这串给你,那串母后留着。母后说,看到这串佛珠就如同看到母后她老人家,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多谢母后。”安康含泪接过,将其紧紧握在手中。
“姐姐,小弟不才,就用这个聊表心意吧。”李仲允递给安康几卷画轴。
安康展开一看,不禁惊住了,这几卷画轴里画着往日里宫中的场景,有宫宴,有他们兄妹三人一起嬉闹的场景,还有魏媖,李昊乾等人的画像,素日安康喜欢的事物也一并画了上去,无一不栩栩如生。
看到安康良久不语,李仲允有些局促地低下了头:“姐姐见笑了,画得不好,就是想着姐姐想家的时候看一看或许会好一些……姐姐别嫌弃。”
“怎么会呢?”安康感动不已,“画得这么好,姐姐都挪不开眼了。半个月画出这么多不容易吧。”安康瞥见了李仲允那磨出茧子的手。
“哪有,这算什么啊,”李仲允勉强笑了笑,“姐姐,保重。”
“嗯,你们也是。”安康最后深深望了一眼她的亲人与家乡,回身毅然绝然上了马车。
李昊乾和李仲允注视着马车渐行渐远,听着鸾铃声越来越小,直到最后风萧萧,鸟哀鸣,什么也看不见了。
莫问归期,天涯路远再难相见。
故知恨别,苍茫大地惟余凄凄。
三个月后的一天,李仲允照常来宫里给李昊乾请安。
“坐吧,小允。”李昊乾笑着指了指旁边的椅子。
“谢皇兄。”李仲允坐下后发现面前摆着一碟糕点,各式各样全是他爱吃的口味,不觉咽了口口水。
“吃吧,专门给你准备的。”李昊乾一眼就看出李仲允的心思。
李仲允惊喜地抬头望了李昊乾一眼:“真的?那臣弟可不客气了。”言罢,李仲允便乐滋滋地吃了起来。
李昊乾笑了笑,在旁边看起了奏折。
突然,李昊乾的手抖了一下,奏折“啪”的一声掉在了桌子上。
李仲允吓了一跳,刚咽下一口糕点差点呛到。
“怎么了,皇兄?”
“安康到哲寒部了。”李昊乾的声音很轻。
“到了……”李仲允茫然地重复了一遍,抬起头,“那哲单平对她好吗?”
李昊乾低叹一气:“这就不知道了。”
李仲允无言地推开了糕点碟子,两人都沉默了。
“罢了,不想这些糟心事了,多想无益。”李昊乾拣了几本折子递给李仲允,“你闲着也是闲着,帮朕看点儿奏折。”
“啊?这……臣弟能看吗?”李仲允大吃一惊。
“有什么不能的?有些事情你也该多了解了解了,省着三年后你一上朝两眼一摸黑,不知所云,那就不好在朝堂上立足了。”
“哦。”李仲允咕哝了一声,老老实实地看了起来。
“有什么不懂的问朕。”
“知道了,皇兄。”
看着看着,李仲允突然乐出了声。
“怎么了?”
“臣弟看这群士大夫像小孩儿过家家,今儿你参我一本,明儿我参你一本,你说我东家长,我骂你李家短,逗死了。”
“是,”李昊乾也笑了,“朕看这种折子比看画本子还逗,顺便还能了解了解他们家里的事。这群老家伙莫不是在彼此府里安了线人,事儿说的跟真的似的。”
“是呢.皇兄,这种折子您还搭理吗?”
“一般是不搭理的,朕就看个乐呵。不过六部上的折子朕就得好好看了,还有地方的。请安折子倒不必理会,唉,累人。”
还未及李仲允答话,张三便躬身进来:“皇上,贵妃娘娘来了,您要见吗?”
“哟,臣弟告退。”李仲允笑嘻嘻地站起身。
“用不着。”李昊乾有些无奈地拽住了李仲允,对张三说:“让她进来吧。”
“不是,”李仲允急得直跺脚,“贵妃娘娘来,臣弟在这儿多碍事啊。”
“不碍事,你就呆这儿吧。”李昊乾闷声道。
李仲允来不及再说什么,赵贵妃赵芍雪就端着一个小罐子款步而来。
赵芍雪虽不及白妤娩的美貌,却也是长得水灵动人,眉上一颗小小的痣更显灵动。赵芍雪比白妤娩小了好几岁,看上去很是青涩,望着李昊乾的目光带着些胆怯。
“臣妾恭请皇上圣安,皇上万福金安。”
“平身吧。”
“谢皇上。皇上,这是臣妾亲手做的酸梅汤,暑天炎热,给皇上解解暑。”赵芍雪呈上了手中的小罐。
“嗯,贵妃有心了。朕一会儿喝。”李昊乾望向赵芍雪,点了点头。
赵芍雪瞥了一眼一直背着身,貌似在欣赏字画的李仲允,神色似乎放松了一下:“那臣妾就不多打扰皇上了,巨妾告退。”言罢,她便退了出去。
“皇兄,”李仲允低声抱怨道,“合着您拿臣弟挡桃花啊。”
李昊乾扶额不语。
“皇兄,那是您明正言顺的贵妃啊,至于吗?”
“是娩儿让她来的,朕知道她怕朕。”
“啥?皇嫂?”
“唉,是,天天的,不是让芍雪给朕送这个糕点,就是送那个汤,还不让朕老往她宫里跑,几次三番把朕往芍雪宫里赶,唉呀……!”
李仲允听了哑然失笑:“皇兄啊,您也太逗了……都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您怎么就在皇嫂一棵树上吊死了呢。将来您坐拥三千佳丽,得寒了多少女儿的心啊……得了,臣弟可不胡说了,臣弟觉得皇嫂无非是想让您雨露均沾一下嘛,再者说,那赵隶炎不可完全信任,拴住他女儿,不就是拴住了他嘛,这可不是您喜欢谁宠谁的问题啊。”
“你真是,”李昊乾叹了口气,“跟你皇嫂的说词一模一样。”
“皇嫂心胸宽阔,海纳百川,不愧能母仪天下。皇兄,您该听听劝。”
“行行行,你可别说了。”李昊乾头疼地捂着脑袋。
“确实,唉呀,皇兄后宫的事,臣弟不该多嘴的。”
“你还知道?”李昊乾哼了一声。
“皇兄恕罪。”李仲允小声说。
“算了,”李昊乾懊丧地说,“反正你说的也对,朕确实感情用事了。”
晚膳后,李昊乾默默走出了大殿。
“皇上,您这是去……”张三小心翼翼地问。
“赵贵妃宫里。”李昊乾淡谈答道。
“是。”
“皇上驾到--”
正在看书的赵芍雪被吓了一跳,慌忙起身跪地:“臣妾不知皇上驾到,有失远迎,还望皇上恕罪。”
“起来吧。”李昊乾伸手温柔地扶起赵芍雪,宫里的人见状识趣地退了出去,带上了门。
“在看什么书啊?”李昊乾拿起了被赵芍雪搁在一旁的书,“《史记》?雪儿很喜欢历史吗?”
“谈不上喜欢,就是小有兴趣。”赵芍雪恭恭敬敬地答道。
“离朕那么远做什么,过来。”李昊乾轻声招呼着,指了指旁边的凳子。
赵芍雪迟疑了一下还是照做了。
“怕朕?”
烛光映照下,细细瞧来赵芍雪还是蛮漂亮的,说其为小家碧玉都是委屈了。
“臣妾不敢。”赵芍雪慌忙答道。
李昊乾轻轻笑了笑:“那,怨朕吗?”
“皇上对臣妾这么好,臣妾怎么会怨您呢?”
“朕自从娶了你都没怎么去过你屋,即位后也是三天两头往皇后宫里去,你当真毫无怨言,还是不敢说出来?”
“皇上与皇后娘娘伉俪情深,这是应该的。”赵芍雪的眼中似乎蒙上了一层水汽,她的头低了下去,看上去楚楚动人。
相比于白妤娩的率性相待,赵芍雪的柔顺却是另一番滋味。李昊乾心念微动,握住了赵芍雪的手,温声道:“从前是朕不好,冷落你了,亏得你如此识大体,雪儿,朕今晚留在你这儿,好吗?”
“皇上……”赵芍雪的脸颊泛起了红晕,并没有拒绝李昊乾的拥抱。
终是一夜缠绵。
枕榻温存之时,赵芍雪的欲拒还迎,轻细娇喘让本是逢场作戏的李昊乾平白生出几分真心来,大起怜香惜玉之意,这一夜,他格外温柔。
其实,赵芍雪是个聪明的,她非常清楚自己这个贵妃之位是怎么来的,也明白在这深宫之中没有圣宠就是死路一条,所以借此良机她一定要牢牢抓住圣宠。但她也知道自己在李昊乾心中的地位如何,感情是强求不来的,眼下给自己在李昊乾心中留下好印象是最重要的。
因此,每当李昊乾连续两天来自己这时,赵芍雪总回劝着李昊乾多陪陪皇后,恰到好处地表现出自己的柔顺与恭敬,这让李昊乾很是满意,又不让白妤娩心生不满,可谓一箭双雕。就这样过了一个月,赵芍雪成功地有了身孕。
秋后的一日,李昊乾下朝后把李仲允叫进了宫来,两人并肩在御花园散着步。
“皇兄叫臣弟来,莫不是只为逛御花园吧。”李仲允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中的折扇,笑着说。
“自然是有事同你说,朕觉得这件事有必要过问一下你的意见。”
“哦,什么事?”
“今个朕上朝,黔州刺史上了道折子,”李昊乾顿了顿,“李祇死了。”
“啊……”李仲允一时僵立在地,“死了……”
“朕就是想问问你,他的后事你想怎么办?”
“那……就扶柩归京吧,以皇子之礼葬之,也好给皇兄留个爱护手足的好名声。”李仲允不假思索地说。
李昊乾吃了一惊,侧头望向李仲允:“朕知道你好性,但朕以为你最多让他就地安葬,这怎么……你甘心吗?”
李仲允淡淡一笑,无所谓地耸耸肩:“都是过去的事了,再说了,何必同一个死人计较,他该受的惩罚都受过了,黔州那地方穷乡僻壤山穷水恶的,他生前应该没少遭罪。”
“你看得倒是开。”李昊乾轻叹一气。
“皇兄,你知道人为什么会看得开吗?”李仲允幽幽地问。
“嗯?为什么?”
“因为斗不过天命,只能认命啊。”李仲允笑了笑,冲李昊乾眨了眨眼,“臣弟说的对吧,嗯,皇兄?”
李昊乾怔愣了好一会儿,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一时间,两人都没再说话。
走出御花园,两人便往回走。当过一个拐角时,他们突然听到两个朝臣的交谈声,正是刘尉和关宋尹。
“刘大人,你说皇上为何如此重视柳亲王啊,连如何处理先太子的后事都要问问柳亲王的意见,柳亲王有什么过人之处啊?”
“情谊深厚呗,当年自从王爷被扔到东宫那天起,不就是皇上一直在照应嘛,那时候先太子把王爷欺负得多狠,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皇上宅心仁厚,问问也正常,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可是,大人,皇上难道就不怕王爷有异心吗?”
“哎哟,关大人,这圣意可揣测不得啊,这谁知道呢?”
“岂有此理!”李昊乾气得脸都白了,“谁给他们的胆子!”
“算了,皇兄,”李仲允拽住了正要往外冲的李昊乾,垂着头,“算了吧。”
“怎么能算了!”李昊乾一把拉过李仲允,直接走了出去,“刘尉,关宋尹!你们两个活腻了?擅揣圣意,构陷良臣,想反吗?”
“皇上恕罪!”两人吓得魂飞魄散,急忙拜伏在地,“臣罪该万死,望皇上恕罪!”他们哪里会想到正好遇见当事人了呢?
“皇兄……”李仲允又低声唤了一声。
李昊乾回头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看了李仲允一眼:“罢了,看在柳亲王的面子上,朕这回就暂且饶你们一回,罚俸半月,下不为例!”
“是,是,臣叩谢皇上,领旨谢恩。”两人狼狈地离开了。
“好了,小允,走,回去陪朕用午膳。”李昊乾轻拍了一下李仲允的肩膀。
“嗯,臣弟遵命。”李仲允笑着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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