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儿子?”
“虞衡,虞衡就是我的儿子。我的师父是龙堤公主,我是冥王的人。”萧洛崖道,“陆雪缘,当你认为自己是世间最悲惨的人,那就大错特错了。三界的女子们,有几个比你幸运。”
陆雪缘嗤笑,一头靠在轮椅上:“你讽刺我呢?还是说,你怨恨我杀了你的儿子,找我报仇来了?我告诉你,不管虞衡是谁的儿子,虞星连想一命换一命,以小顾柏饲养嫡子,他活该死儿子!”
“你绝对想不到,当初龙堤公主去世,若不是为了生存,我也不会投靠混沌之女,所以我不怨恨你,我要感谢你。就算你不出手,这个融合了我与自己不爱之人诞下的孽种,也不会有好下场。”
陆雪缘耳目如同被灌了辣椒水,当真被萧洛崖这段理直气壮的言语震惊了。
“本以为这个孩子能够继承老娘的体魄,活得争气些,想不到他天生体弱,还需吞吃同龄婴孩续命,大概是亲爹造的孽太多,都报复在了孩子身上。如此没用的孩儿,也不值得我利用。”
萧洛崖对陆雪缘道:“至于你,你能跟景王在一起,是多少女子求不来的恩赐。而你永不知足!”
“恩赐?”
“你以为就你受了委屈是吗,你知道景王为你付出了什么。景王殿下位高权重,人长得也漂亮,还那么爱你,这难道不是恩赐吗?”
“位高权重……呵,他若真这么厉害,为何不能改变我的现状,为何虞星连还能这般对我?”
萧洛崖没再理她,而是推着轮椅,往一处走着。
没多久。陆雪缘被推到暗流区,眼前的惨状吓得她花容失色:“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萧洛崖冷冷道:“我带你看看世人的命运。”说罢,一脚踢到轮椅上。
陆雪缘身体弹飞,落入暗流区。
这里的魔息浓郁咳出的血都是黑的,她身上的苦毒花蔓延,很快被周遭的怨气所感染,虚镜中,陆雪缘看到了神魔大战给世人带来的苦难。
虞星连突破魔神期的那晚,破开神界大门,攻陷了仙京。他手下的妖魔推倒了风雨雷电将军的牌匾,导致凡尘各地洪水泛滥,干旱成灾,家园房屋坍塌,许多百姓被雷电劈死,甚至被弱水腐蚀成平地。
在天灾面前,凡人没有自保能力,大部分死去,活下来的幸存者,就被带到暗流区做奴隶,哪怕缺胳膊少腿,也要建设魔宫,为魔宗师的黑莲祭台献出生命。许多娇弱女子没有劳作能力,就会受到惨无人道的虐待,再痛苦中死去。
他们多么希望能有一个明主,可以呼风唤雨,构建出一个新的三界,让他们能够有盼望,不在绝望中死去。
陆雪缘挣扎着在地上爬,终于攀住了轮椅,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坐回原位。
萧洛崖道:“这里的奴隶每日要劳作八个时辰,如牛马一般,而且没有医师敢为他们瞧病,因为在魔宗师制定的律法里,他们属于贱民,根本不配被医治。你看到那边舂米的女孩了吗?你是你哥哥的宝贝,她也是别人家的女儿,而你却可以躺在魔妃榻上,她只能睡犄角旮旯,还要被雄性乞丐骚扰。如果没有凤凰神女时常放血救人,他们死伤更多,相比之下,你还认为自己辛苦吗?”
陆雪缘哑口无言,冷汗浸湿了衣衫。
这一切出现在眼前,她身上的苦毒花越来越多,哪怕不想看到这一切,却又无法逃避。
“所以你明白龙川先生的话了吗?”萧洛崖道,“这个世上,除了你自己,还有更多的人需要你。为了这场浩劫能够停息,景王断尾,神女涅槃,因为他们知道这是他们该履行的职责,而你身为香炉神君,为何没有一点奉献精神,若是真的怜爱苍生,怎会要求回报?”
“我没有选择了是吗?”两朵苦毒花从头顶掉落在掌心,陆雪缘眼泪流干了,淡淡地抬眸,“如果可以自私一些,我真想像塘西那般自由自在。”
萧洛崖道:“人不能光看自己失去的,而忽视那些拥有的。陆雪缘,你资质不凡,曾经能以凡人之身飞升渡劫,爬到香炉神君的位置,就注定了你这一生的命运,有些事,不要只看眼前。只有经得住大起大落过的灵魂,才最能懂得民间疾苦,乃是心怀天下之人。”
忽然,远处一阵马蹄声。
陆雪缘闻声望去,一只双眼血红、毛发黑亮的烈马飞奔过去。游隼跟在马尾后,努力拍打双翅。
游隼落到手臂,少女捋着黄褐色的毛。
她不认识这匹马,但是它认识陆雪缘。
精通马语的萧洛崖过去,在马儿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随即对陆雪缘说:“它叫景骊,你是她的主人。”
“景……骊?”陆雪缘不明白:“搞错了吧,可是我不认识它。”
“我不会听错的,你就是它的主人。”萧洛崖说,“它在向我们求助。”
陆雪缘心想:景骊,景骊……难道是秦熄收服的野兽?
只见景骊靠近两步,将背上的马鞍垫叼下来,搭在陆雪缘瘦弱的肩上。随即蜷起四条腿,坐在轮椅旁边。
她衣衫单薄,厚实的马鞍垫盖下来,立马暖了。
萧洛崖还想再听听,突然,传音符亮了,一身藏青色道袍的男人火急火燎跳进暗流区,见到陆雪缘在,急忙道:“嫂子,我大哥性命垂危,他的左翼失血过多,恐怕无法再生……”
话音未落,陆雪缘瞪大眼睛。
秦熄的左翼是为她断的,若因此无法再生,那她岂不是成了三界的罪人。
她握紧了萧鹜的衣领:“你再说一遍,什么叫无法再生,他还要渡劫,怎能死在黑牢!”
“也许是命中注定吧。”萧鹜阖眸叹道,“天要亡我龙族。”
陆雪缘松开手,道:“我从不信命。带我去见他。”
三人离开,景骊杵在原地,直到确定他们往黑牢方向去了,便安心回到缅因树林里躲了起来。
*
黑牢中,轮椅滑入铁栏,陆雪缘看到半人兽形态的秦熄被锁在囚笼中,四肢和右翼被铁环紧锁,栓在笼钩上,一条巨型龙尾延伸出来,断层处闪着龙胆蓝的光。
秦熄的喉结处只剩一汪血洞,眉心的印记都在滴血。
陆雪缘掏出蓝龙纹戒,果然上面有一块白磷,她堪堪抬手,想到护住那血洞,顿了半响,最终蹙眉,不忍地移开目光。
她问萧鹜:“怎么会这样,龙之逆鳞,触之必怒,拔之必死,秦熄怎么会……”
萧鹜说:“为了打败魔宗师,必须砍断龙尾,觉醒出更强的龙族血脉,如果生出新的龙尾,我们就还有机会。”
“可是为何要拔去逆鳞?”
“嫂子,我们龙族子孙,若身体受到严重损伤,就会触发逆鳞暴怒,本能激发最嗜血残暴的一面发动攻击。只有拔掉逆鳞,将最敏感宝贵的东西交出去,才会任人宰割……”萧鹜说着,眼里带泪,“大哥要我砍断他的龙尾,又怕不小心伤了我,所以,要我先拔去他的逆鳞。”
陆雪缘闭了闭眼睛:“拔掉逆鳞,痛苦吗?”
“如果我说不痛苦,嫂子会信吗?”萧鹜抓起陆雪缘的手腕,将一块白色月牙状的鳞片交给她,“这是大哥的东西,给你。”
陆雪缘紧紧握住白鳞。
她从中衣里掏出黑色扳指,套进秦熄的一指,又将蓝色龙纹戒还给萧鹜,咬牙看着他:“想尽一切办法,让景王的左翼再生,听懂了吗?”
萧鹜道:“这么说,嫂子你同意大家的计划了,对不对?”
陆雪缘没有回答,她道:“你先出去,我想和秦熄单独呆一会儿。”
黑牢的门来了,萧洛崖没有等到陆雪缘,只等到萧鹜出来。
萧洛崖问:“如何了?”
“为了大哥,她可以做任何事,只是需要我们给她个理由而已。”
“可她说的不无道理。”萧洛崖说,“做了这么久的魔妃,她的那些事迹早已传遍三界各地,凡人仙魔说什么的都有。站在三界众生的立场,我应该劝她顺服,但是我心里总有一种不安,若事成后,她该怎么面对以后?”
萧鹜思忖了一下,道:“大哥那么宠爱她,就算没有心魂,毕竟回忆还在,也不会亏待吧。”
萧洛崖一愣,不明所以地叹了口气。
萧鹜:“你是冥王的人,为何会成为混沌之女的婢女?”
萧洛崖:“我生于凡间最贫困的鸦国,龙堤公主是坐镇的神官,她见我资质不凡,便收我为徒。神魔大战时,公主为守护鸦国百姓丧命,死前给冥王殿下传音,请求神官收留我。冥王也确实收了我,却不许我入三十三重天,我只能留在鸦国,后来魔宗师初入缅因山,我在紫陵王帮助下,被引荐给混沌之女,虽得她庇护,奈何学得一身本领,无从施展。”
“混沌之女一心求子,却无所出。”萧洛崖摇摇头,“越想要什么,就越得不到。是我偷看了宗师寝殿里的画像,那晚我装扮成他心爱之人的模样,替混沌之女与宗师圆房,想不到竟然怀上了。当时魔宗师的脸色难看死了,一个劲儿骂我,让我滚。谁让他见色起意,将我错认成他心爱的女人,反应过来,为时已晚。”
“你强迫了魔宗师?天下奇闻!”萧鹜干咳,又问道:“你……为了报恩?”
萧洛崖摇头:“为了我自己。若景王输了,我还有个保命符。您是不知道呀,当时魔宗师中了合欢香,身体不由自主的样子,别提多难看了。”
萧鹜:“所以你能操控乌光,完全是因为,你是虞衡的生母?”
“没错。”萧洛崖道,“龙堤死后,我便没了依靠,所做一切,无非是为了活下去。只不过这保命符就跟他亲爹一样,令我恶心。既是没福气活下去,弃了就弃了。”
“你既为人母,一点也不心疼吗?”
“心疼什么?我年轻,身强力壮,想要什么样的后代找不到,要怪就怪他没有继承我的血脉,非随了那蛟龙的低贱,遇到点小事就夭折,日后也不成气候。何苦累赘?”
萧洛崖的体魄确实不凡。
单从身量来说,就比普通女子高出一截,她这样跟萧鹜站在一起,平视也没什么压力。
且她四肢肌肉硬实,能自产自销出灵流,以便于适应各种环境。
孕育子嗣期间,除了微微隆起一点的小腹,任何难受都没有。生产形同解手,十月怀胎就普通铜板踹兜一样方便。相反的,她还容易吸收胎儿的能量,补给自身。
所以对她来说,一个男人的种子不行,还可以寻觅其他,三界那么多男人,能配得上她的太少。
萧鹜笑了笑,“你真的很了不起,本宫纵观神魔两界三百年,都没见过像你这般刚硬的女子。虞星连堂堂魔界大宗师,爱慕他的女子不计其数,竟然也入不了您的眼。”
“谢萧太子夸奖,底层出身的凡人温饱都成问题,这法力来之不易,怎能让儿女私情来破坏。这些年我见惯了后宫的争斗,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觉得奇怪。”萧洛崖突然想起什么,“据我所知,有两位魔妃的孩子不是宗师的血脉。”
“……这话可不能乱讲。”萧鹜不怀好意地哂笑着,“怕不是跟龙鼎似的,生不出吧。”
忽然,一道若隐若现的光芒从黑牢中散出。
萧鹜和萧洛崖对视一眼,进入黑牢一看。
短短一个时辰,秦熄依然昏迷着,看似也没有什么不同。
只是陆雪缘趴在他怀里,与他十指相扣,隐隐的灵流从指甲缝中传递给他,她自言自语:“霉运,还是来了。”
萧鹜蹲下为秦熄把脉,瞳孔一震,扒开秦熄的喉结处,发现那里多了一块刻着“景王”的玉佩。
这玉佩是秦熄给陆雪缘的,肯定希望她戴在身上,而她竟然将其物归原主。
她的法力已经快掏空了,竟还在帮他输送法力……
萧鹜愣了许久,有些后悔将玩笑开得这么大,他拍拍陆雪缘:“是我不好,不该和你开玩笑。别担心了,大哥不会有事的。”
然而不管如何解释,她的双眼直直的,什么都听不进去。
陆雪缘闭上眼睛,只觉得好累好累,朦胧中,她看到了久违的故人……
“聆町,我们好久不见了。”
“是啊,哪怕在梦里。”夏聆町道,“雪缘,你过得好吗?”
“你看我像好的样子吗?”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还和曾经一样,命运不由自己做主。其实我一直都知道,雪缘,你不是个坏人,你是个有怜悯,心肠柔软的姑娘。你会修魔,只是为了保护自己。”
“可我终究没有保护好自己,没有保护好哥哥,没有保护好秦熄,也没有保护好你……”
“说这些做什么。”夏聆町笑道,“从一开始,就是我对不起你。可是我不知道,你为何会将人魂放给我,你知道那样的后果吗?”
“我知道。”陆雪缘垂眸,“我那时候心里只有报仇,也觉得,这个三界,没什么值得留恋了。可是你不一样,还有人惦记你。”
“你是说萧鹜?”
“……”
“他是惦记我,可是我们之间回不去了。”
陆雪缘问道:“为什么,你不爱他了?”
夏聆町摇头。
“那……”陆雪缘,“他不爱你了。”
夏聆町依然摇头。
陆雪缘沉默半响,最后还是问出了那句话,“因为你是神女之枂,对不对?你来人间这一趟,就是为了等他成为魔神,引他来缅因山,与秦熄争夺三界共主的位置。”
夏聆町没有回答。
“为什么要这样?聆町,你和萧鹜之间,孰是孰非,我无权过问,可是你不能和虞星连在一起,你可知他是……”
“雪缘……”
“?”
“已经没有时间了。”
梦中夏聆町的身体开始变成细沙,逐渐流失——
……
“聆町……”
“……夏聆町!!”
夏聆町——!!
陆雪缘清醒过来,竟发现自己还在黑牢里,他们十指紧扣,她满手鲜血,全是秦熄的龙尾创口,蹭了她一身。
她就这样躺在秦熄身上睡着了。
如今醒了,她还在更重要的事要做。
陆雪缘松开秦熄的手,在他额头上吻了一下。
*
深夜,血色猩红。
萧鹜推着陆雪缘潜入魔宗师的密室。
缅因山顶上一片星光闪耀,陆雪缘抚上旋转圆形的紫色星盘,共有七角尖端,七颗不同形状的星星,发出射线相互连通。
徒手在星盘中央写下梵文“灵芝”,两字瞬间与星盘融合,紧接着出现三个空白符。
三个空白符是星盘的三条口诀,输错三次就会自动引爆。若真的爆炸了,那么在缅因山顶也不会误伤。
陆雪缘道:“魔宗师的软肋。我只知道,他最爱的人,其一肯定是他的母亲,其二是他的师父。”
“嬴煞星师?”萧鹜问。
陆雪缘点头。
萧鹜道:“那其三呢?”
陆雪缘没有回答,只是握着翡翠美人雕塑,施法召唤体内的乌光,冀图将自己的人魂召唤出来,任由脆弱的经脉被冲得剧痛断裂。
她猛地收了力:“萧鹜,你很想她吧。我这就召唤她出来。”抿唇释放着最后一丝力气,喉咙里发出一阵嘶吼——
星盘放射出七道刺眼的光束,巨大的法阵逐渐扩大,蔓延到天边,七角都在往上喷火。
天地震颤!
刹那间,猩红的月亮碎成两半。
一道裂缝从天边撕开。
时空隧道之门,另一个红尘被打开。
招魂般的笛声幽幽传来,直击灵魂的阴森感,每一声都仿佛在脊梁处扎针。
陆雪缘问:“萧鹜,聆町和你在一起时,会吹笛子吗?”
萧鹜摇头。
陆雪缘也从未听过夏聆町吹笛,她听不惯,本能捂耳朵,直到看到那位与自己九成相似的面孔,唇角勉强勾起。
“夏聆町!”
此刻,陆雪缘的心思十分混乱。
明明是如此相似的一张脸,夏聆町看起来却比她绝美得多,仿佛被某种神力加注在她身上,一张平平无奇的脸竟能生出几分绝色的光芒。
萧鹜,你一定想不到,你最爱的人,跟虞星连的心尖宠,是一个人。
一位鹅黄色灵芝华服的女子,手持玉笛,从星盘法阵的裂缝中飞出。
手中还抱着翡翠美人雕塑,陆雪缘低头一看,翡翠美人雕塑安静地躺在那,没有任何反应。反而是这天,裂开了一条大大的缝。又看了看女仙手里的玉笛,不由地蹙眉。
女子热泪盈眶,扑上来保住她,道:“雪缘,我们又见面了!”
“聆町?”陆雪缘眯眼,“我们见过吗?”
“你在说什么呀,雪缘,我们方才刚见过的,你忘记了?”夏聆町喜极而泣,“终于重见天日了,你愿意放出人魂,助我魂魄重生,大恩无以为报。”
萧鹜从背后走过,与夏聆町面对面。
“聆町,你,真的是你,你是神女之枂?”
萧鹜愣怔在原地,茫然到极致竟然没有歇斯底里,反而笑了出来,“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我与魔宗师不同,怎会爱上相同的人。”
只见,夏聆町挽着鹅黄色灵芝襦裙,莲步移动,她的脸表面浩然正气,但多看几眼,反而有种皮骨不一的割裂感,怪异的神情,宛如一个沉迷于无情道的三流修士。
陆雪缘本能后退,她不知为何会变成这样。
“萧太子,真不忍告诉你,我的存在,不是为你,乃是为了魔宗师。”夏聆町冷漠的眼眸,宛如释放出冰凌落在他身上,“你体内的毒情蛊,你的深情错付,恕我无法偿还。从一开始,我就是来骗你的。”
话音一落,萧鹜急火攻心,想去拉她的手,却被夏聆町一把推开。
他的背部隐隐发抖。
骗情,在伤害心魂方面,是最残忍下作的行为。世上任何人,都遭受不住。
只有不相信任何人,永不动情,就不会被欺骗,心魂才能完好无损。
陆雪缘一伸手,扶住了萧鹜的手臂,防止他摔倒。
却听夏聆町冷冷地说:“道心稳固之人,才不拘泥于小情小爱,难道萧太子不明白,大道至简,无欲则刚吗?”
陆雪缘彻底愣住了。
在两个魔面前谈道心,甚是荒谬。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但凡有人放弃正道而走向邪途,哪一个不是心魂受损,当心魂即将被幽暗吞噬前,若求生欲爆发,便会激发体内的怨气。
“无欲则刚?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萧鹜道:“好,很好,你不承认没关系,我姑且当你还在生我的气,可你怎能否决我们的过去?当初……明明是你先招惹我的。”
虽然不清楚萧鹜的过去,但陆雪缘相信,景王的弟弟选择下界为魔,定是有苦衷的。
“聆町,你曾告诉我,你爱萧太子,可你今日说的这话,未免太过绝情,你......”陆雪缘看着一身毒情蛊发作、在身上抓挠的萧太子,“你还是我的聆町吗?”
“他说他爱我,可是谁会将心爱之人送去和亲,讨好边境部落,当年我从西北出逃失败,就被发配到南部,城门口百姓指责我是祸水,祸乱朝纲,那时他萧太子在哪里?多年后南巡,若非我杀了御前侍卫,恐怕他会一辈子当缩头乌龟!雪缘,不要被他蒙骗。他叛出神界后,残忍杀掉了慕冥的七个儿子,这么一个背主求荣,甘愿做魔宗师走狗之人,没那么简单。”
夏聆町冷笑,她对萧鹜道:“龙霁安,你身为龙鼎之子霁安殿下,下界为魔,夺舍凡人,桩桩件件,你不认吗?”
萧鹜不服:“聆町,你没有助魔吗?难道你不知道,当年夺舍二皇子萧蔚的魔,正是魔宗师。他将你从公主府接出来,那时你已是他的人了,为其鞍前马后,要来杀我!”
“九婴背地里铸造极乐刀,就是为了让你潜入太子东宫,魅惑新主,最后持刀杀我!我只是想在凡间藏匿下去,找个器皿而已,可魔宗师偏不放过我,他夺舍萧蔚,就是为了方便在我身上下毒情蛊,又命你主动引诱,最后将我抛弃,想看我因失去挚爱而毒发身亡!”
萧鹜摸了摸咽下,快哭了,“我因为爱你,信任你,才在你面前暴露逆鳞,而你,却将我的逆鳞割去,害我成为一条残废的龙!”
听着二人有来有回,陆雪缘下意识看向萧鹜,又看了看夏聆町,没有说话,也不知该说什么。
夏聆町深吸一口气:“如今魔宗师是三界的敌人,我与他交情匪浅,可助你们一臂之力。若你们想知道魔宗师的软肋,我都可以告诉你们。”
看着那张与自己九分相似的脸,心里一团乱麻。
陆雪缘仔细思忖事情的前因后果。
——夏聆町原本的身份是嬴煞星师之女夏枂,年少时跟虞星连是师兄妹,两情相悦,后因虞星连入魔,判出神界,成为堕魔,才导致二人分离。而夏枂道心稳固,不会因私情而怜悯一个大魔,随即下凡,以凡人夏聆町的身份杀魔证道?
夏枂身为神族后裔,自幼受仙门神规的教导,有着不被情感牵绊的道心也无可厚非,所以即使跟对方有了感情,她也会行刺同样入魔的霁安殿下。
可如果是这样,魔宗师夺舍二皇子萧蔚,霁安殿下夺舍太子萧鹜。
她又为何还要在魔宗师的指挥下去杀萧鹜?
莫非是利用二人,互相残杀,达到赶尽杀绝的目的?
“你是夏聆町,也是夏枂对不对?”陆雪缘问道:“你并非凡人,而是嬴煞星师之女,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击垮魔宗师?”
夏聆町颔首,道:“不要觉得魔宗师就没有弱点,即使他突破魔神期,即使七颗黑莲邪种全部出世,助他成为一个真正的魔神,虞星连依旧是虞星连。他最害怕背叛,害怕失权,害怕孤独,更害怕被抛弃。”
陆雪缘又看了萧鹜一眼,见他没啥反应,随即道:“可是,他们二人对你......”
没有任何一个人比她更了解虞星连对夏枂的感情,如果虞星连知道这个白月光似的心上人死而复生与他鸳梦重温,却只为取他性命……大概不需要第七颗邪种出世,他会在怨气的催化下,立马变成魔神。
陆雪缘继续道:“三百年前的虞星连,还不是魔宗师吧,额,我是怕他难杀。”
夏聆町握了握玉笛,握紧陆雪缘的手,热泪盈眶:“雪缘,不要犹豫了。你虽贵为香炉神君,这一世却是魔修出身,心魂不定,道心不稳,需要人助你。我是来帮你的,帮你脱离苦海。”
陆雪缘:“......”难道有人在背后掌控全局,策划这场跨越了三百年之久的谋杀?
想杀魔宗师的人很多,而且他作恶多端,死不足惜,但并非想杀他之人就是好人。想到这些年发生的事情,陆雪缘也开始阴谋之论。
拿香炉神君来说,再天赋异禀的凡人,若没有拜神女为师,连神界的大门都不可能进去。而虞星连一庶出的蛟龙,竟能剿灭景王殿下一党,他的前尘没那么简单。
夏聆町吹着玉笛,笛口有蓝色轻烟溢出,在半空中勾勒出一朵花。
“这是……蓝色曼珠沙华。”
萧鹜掏出蓝曼陀,递给陆雪缘,又看了看夏聆町和她手中的玉笛。
“我本是星师嬴煞之女。”夏聆町道,“龙霁月,事实就是如此,你与魔宗师,爱上了同一个女子。”
萧鹜一脸惊愕,一种被欺骗的感觉,使他不得不压抑着怨气。
夏聆町继续道:“神魔大会上,我父亲迫于压力,收虞星连为徒,谁知他本性恶毒,难修道心。我父亲本想感化他,然而他仿佛是一块黑心的石头,善念全无。”
“是吗?”
陆雪缘内心疑窦丛生,眼前这位女子,与方才梦里的夏聆町完全不一样。
她问道,“但据我所知,虞星连从未苛待你,反而非常喜欢你。他很爱枂儿。”
“他是装的!”夏聆町道,“三百年前的他还未成为魔神,就已经展露锋芒了,如今我来此地,见这缅因山中尸横遍地,血流千里,才知这一切并非父亲的猜测,而是真的。”
萧鹜冷冷凝着她:“夏仙子打算如何帮我们?”
夏聆町伸手:“拿出你的曼珠沙华。”
陆雪缘攥了一下花枝,道:“萧鹜,你不是说过,蓝色曼珠沙华象征着欺骗吗?”
“是的。”夏聆町说,“陆姑娘,魔宗师痴恋于我,就让我带着蓝色曼陀,代替你接近他吧。”
“你要欺骗他?”
“或者说,雪缘可以亲自去。”
“我尝试过,但……”陆雪缘抿唇,“我做不到。”
萧鹜看出陆雪缘情绪不对劲,忍不住问她:“你怎么了?”
陆雪缘沉默了。
如果是曾经的她,肯定会坚决赞同此法,毕竟对付魔宗师这种恶人,本就不需要道德,能达到目的,蒙骗一下又何妨,可是……
她亲眼看着九婴是如何欺骗阿鲛的,机关区的那道少女残魂,被南宫旭和南宫博轮番算计欺骗,最终崩溃入魔。
她也记得在黑牢里,虞星连强迫她在秦熄最脆弱之时,说出那些绝情的话,从那之后,陆雪缘便知道,骗情这等伤人心魂的下作之事,本就是不该行的。
心魂是感知情爱的源头。而心魂管控的也不止是男女情.欲,更多的还有信任和亲密连接,还有对爱的渴求。
人性本恶,这是生来就带的罪,就像长在她身体里的苦毒花一样,若放任不管,只会蔓延至全身,当她承受不住后,就会将苦毒转移,伤人伤己。
而能融化苦毒的,只有爱了。
陆雪缘这一世五毒俱全,她喝过蛟龙的血酒,身上有罪恶的烙印,心里有滋养邪恶之花的苦毒,却还能撑到今日,全是因为她有爱她的亲人。
她得到过很多人给予的爱。
有陆沉棠给过手心手背血浓于水的爱,有秦熄给过的缠绵缱绻的宠溺与信任,有过夏聆町如母亲般的贴心照顾,有白凤凰亦师亦友的陪伴……
可是虞星连呢,他可曾得到过真情?
若一个人从未得到过爱,他就不懂爱,作为一个天赋异禀的绝世奇才,怎能甘于平庸,那么昔年加注过他身上的仇恨,全部会转化成他邪恶的力量,他无法控制这些恶,导致如今的三界血流漂杵,生灵涂炭。
对于这样一个缺爱的疯子,若还要欺骗他,岂不是将整个三界置于危险之中……
陆雪缘说:“如果我做了,跟九婴有什么区别?”
夏聆町道:“兵不厌诈。被欺骗感情是他无辜,可是被他杀掉的人更无辜。”
“嫂子,反正如今没有更好的选择,只能一试。”
萧鹜推开陆雪缘的轮椅,“龙娘娘曾说过,能经得住心魂考验的人,能跳出三界之外,破戒上古法术。虞星连是有心魂的,且心魂非常旺盛,占据了他一大半魂魄。这种人往往最敏感。他们表面强大,实际最容易受伤。”
陆雪缘愣愣地看着萧鹜:“你愿意让你最爱的人,去讨好你的敌人?”
“她不是我最爱的人。”萧鹜眼里散发着狠戾的光,“她想怎样,随便,就当从未相识。”
夏聆町对陆雪缘说:“若不放心,可以将你的傀儡术注在我身上,这样你们可以随时观察魔宗师的动向。”
陆雪缘看了萧鹜一眼,只见萧鹜冲她点了点头,虽不知道夏聆町要怎么做,但她也没有理由拒绝她的正道之论。
见二人松口,夏聆町接过蓝色曼珠沙华,道:“雪缘,轮椅借我。你可以用你的傀儡术参观我的一举一动。”
————
窗柩处出现两道依偎的身影,淡橙色的光影映出门缝,留下一片七彩的浮云。
陆雪缘站在凤凰殿外,本想进去跟白凤凰和紫陵王道别,可是轮椅借给夏枂了,她只能靠在树下。
不久秦乐安来送行,将凤凰神女的平安符交到陆雪缘手里,“如果以后大哥欺负你,嫂子可以保护自己。”
陆雪缘收下了。
有了这平安符,就算以后虞星连虐待她,也能扛住。
既然白凤凰和紫陵王最后的快乐时光,就让他们好好道别吧。
陆雪缘能想到,三日后,缅因山顶的涅槃之地出现了漩涡之门。金灿灿的阳光洒落,审判兵从天而降。
“等一下。”秦乐安叫住陆雪缘,掏出一道符交给她,“凤凰姐姐让我交给你,说是待她涅槃后,将它交给魔宗师。”
“魔宗师?”陆雪缘一看,“这是……宽恕符?!”
她瞳孔颤栗。简直不敢相信。
凤凰族修炼圣心,爱人如己,当然也包括爱那些不可爱之人,甚至是仇敌……
虽然知道白凤凰的处事方式,可是陆雪缘私心不想将这符给虞星连。
很多事就算白凤凰原谅,她也不想原谅。
忽然怀中传音符发出一阵“哐啷——!”巨响,陆雪缘手里牵着傀儡绳,另一端连接着夏枂,听之所听,感之所感……
~~
~~
两个肌肉虬结的武士将黑莲祭台的铁门掀开。
裂缝中黑雾徐徐冒出,猩红之月洒下夜光,灵动的嗜血蝙蝠围绕着一袭黑袍的魔宗师。他甫一下台,撞见鹅黄色锦服的夏枂坐着轮椅,转到自己面前。
有些日子没见了,虞星连顿了良久,眼前的女子一出现,天地都为之震颤。
魔宗师。
他一怒,整个三界都跟着遭殃。他欢喜,下属才能保命。
虞星连眉峰微抬,眯眼望着她,脸上喜悦收不住。心道:她今日怎么穿的这么像枂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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