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京浮云相伴,寝殿檀香缭绕。
一只游隼划破窗牗,飞到主人的红木玉枕边,张开喙,露出口中的黑扳指。
秦熄卧于榻中,重新戴上黑扳指,捋着游隼的绒毛。
游隼垂首,流下两滴粘稠的泪。
泪滴中,聚集了一片片残影。
那日在缅因山,附身萧太子的魔人因香妖魂飞魄散悲痛欲绝,于是冀图寄出诡道符咒同归于尽,谁知玄龙卫及时赶到,破坏了他的阵法。
魔人本想让秦熄破戒,结果却弄巧成拙,最后只能躺下装死。
作为神官,秦熄自知在神魔眼里,凡人是棋子,他们的性命如同草芥。纵使太子身份尊贵,却也只是个宿主,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
凡人一旦被神魔附体,就是一具失去了独立人格的皮囊,形同皮影戏玩偶。
下凡做城主的这些年,这魔人一直对秦熄穷追不舍,妄图陷害,又多次被秦熄识破,失败而归。
花魁刺杀御前侍卫之事,虽告一段落,但秦熄心里明白,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
世人不会明白,究竟是什么样的魔,有这么深的执念。只有秦熄懂。
秦熄幽幽地盯着黑色扳指,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霁安,这些年你不累吗?”
这时,银魂进来通报。
“景王,冥王在殿里,请您过去。”
秦熄点头,“知道了。”
银魂引景王来到冥王殿,随即退下。
宝座上,一个身披华丽的银蓝重甲的神官,正是掌管三十三重天,拥有千万审判兵的冥王殿下。
秦熄披风一掀,大跨步坐在琉璃躺椅上,饮了口备好的茶。
冥王道:“冰床上那位,是香炉神君?”
秦熄放下茶杯,冷冷抬眸:“大概吧。”
“三百年前,帝君就说她是个麻烦,景王,你竟还将其带在身边,不怕晦气吗?”
“我从不怕。”
“一切皆是劫数,这三界的东西就这么多,有人得到,就有人牺牲,从凤凰神女堕魔的那日起,就注定了她曾管辖的南湘城要跟着她陪葬,南湘城的命运已然注定,后来你坐镇南湘,亲口向帝君承诺,绝不插手凡尘之事,景王殿下果然守信,这些年你做得很好,帝君很欣慰。”
明明年岁相仿,且官位相当,冥王这些年却总是一副“我是你爹”的样子,很难参透他在想什么。
“不插手凡尘之事对么?”秦熄脸色一黑,眼眸如一把刀子,真想刮了宝座上的人,“神仙何等高贵,可平定凡尘,阻挡天罚,却不顾流民之苦。”
冥王一脸不屑置辩,道:“景王不要忘了,三百年前,因为你神魔结合的身份,帝君与魔尊相争,引起天裂,险些将凡间一国荡平,是大龙女用身躯挡住天裂之刑,才护住一国民众。景王想走大龙女的老路吗?”
秦熄拳头硬了,攥紧黑扳指。
“即便流民凄惨,可是你看看,凡人的数量不降反增。”冥王说,“景王,这些人吃着草根生饮兽血都能活,贱着呢。”
秦熄喝下茶,也懒得猜冥王的心思,话锋一转,“近日冥王可有观察过星象,三百年前嬴煞星师预言,恐怕要成为现实。”
“景王多虑了。”冥王道,“星师说紫星吞噬赤星,乃魔神现世之兆,这不是预言,而是嬴煞的咒诅。秦熄,你乃神界储君,只管做好自己的事,日后缅因山上渡劫,别死得太难看。”
不知为何,秦熄总觉得冥王殿下有事瞒着他,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如此不诚心,话不投机,秦熄也不想伺候,起身便离开了。
*
陆雪缘感觉自己快痛死了。
砭骨的寒气无孔不入钻进身体,浑身如同裂开了一样,连骨头缝里都是痛的。
“冷,好冷……”
寒气氤氲的冰室里,一旁的银魂续着法力,将少女笼罩在冰封的结界中。
几个仙娥不停地给陆雪缘灌药,给她的四肢热敷,还一边用手帕擦拭着她脸上的冰霜。
她前胸白衫是敞开的,红色胎记在冰疗的作用下,正在渗出瘀血,逐渐变淡。
秦熄进门,看到了这一幕。
陆雪缘置身与冰天雪地,手脚缠着锁链,血渍顺到冰床上,胸口的红色胎记还在依依不舍地折磨她。
突然,仙娥尖叫一声,“不好了,不好了!”
法力瞬间断了,银魂睁开眼,问道:“怎么回事?”
仙娥面若桃红,含羞带怯地跪在地上,说:“陆姑娘,她来了癸水。”
秦熄敛着眉,疑狐地看向银魂,却被银魂狠狠地瞪了一眼。
想到陆雪缘来了癸水,在冰床上躺了这么久,造成严重的体寒,仙娥急哭了。
她瞄了一眼景王殿下,随即被他冰冷的眼神吓到了,只好求另一个。
“神医,快想想办法啊!陆姑娘她落红了……血流不止啊!”
仙娥道:“可不可以让她休息一下?现在女孩子是特殊时期,若强行冰疗,她会很痛苦的。”
银魂正要回话,秦熄却道:“会死吗?”
仙娥一愣:“不会,可是……”
“那就继续。”秦熄说。
神官重返仙京没有登记,秦熄多呆一刻,就多一刻的破绽。
银魂气得拍案而起,指着景王道:“你你你你你你,我说你什么好,你简直不是人!”
秦熄眯了眯眼,完全不明白银魂为何骂人,见他吞吞吐吐的样子,也懒得搭理他。
银魂说:“这姑娘好可怜,景王,你难道就不心疼吗?”
秦熄摩挲着黑扳指,道:“她受过很多伤,多一次又何妨。”
“……”
银魂看着陆雪缘手腕的圆环,叹气摇头,“你没有心。”
说罢,银魂问仙娥:“冰疗已经进行到第几层了?”
冰疗总共十层,一层比一层艰难,一层比一层痛苦。
仙娥说:“还剩最后一层,不过,我担心她会扛不住。”
银魂看了秦熄一眼,没好气道:“你去按住她。”
秦熄直径走过去,冰床上的少女苍白无力,骨瘦如柴,唇无血色。
混沌中,陆雪缘感觉跌进了宽敞的怀抱。虽然不够温暖,却足够坚实可靠。
伴随着寒气再次入体,浑身的骨骼犹如严冬时的冰凌,一碰就碎。
雪白的霜花顺着墨丝簌簌落下,她抬手攥住自己的脖子,锁链发出哗啦的声音,下一刻,被男人紧紧抱住,任凭少女如何挣扎都被压制得死死的。
红色胎记涌出最后一波瘀血,从胸口处脱落。
陆雪缘浑身一颤,封存的记忆终于被撕开了————
她仿佛回到了那个闷热的夏天。
………烈日当头,随着寻春阁相帮的一声吆喝,薅醒了睡到日上三竿的花魁,在老鸨子的催促下,少女起床梳妆打扮。
突然,乍出一阵瓷器破碎的声音。
蓝色花纹的白瓶滚落在地,红红的玫瑰香膏溢了满地。
见状,花魁们没有说什么,自顾自地上妆。
今日是合欢宗重新开张的日子,老鸨要带着她们去助兴,若延误了良辰,是要被关柴房饿肚子的。
夏聆町怯生生地蹲下,一片一片拾起碎渣,小声询问周围的花魁,“可不可以,借香膏一用?”
几个花魁掩饰道:“对不起夏姐姐,我的香膏见底了。”
“我也是,我也是。”
夏聆町刚来南湘城,被吊在柱子上暴晒,她的过去就逐渐传开了。
有关她的书信被百姓争抢,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搅和在一起,坚信夏聆町穿梭在几个皇子之间谋事,绝对有脏病,被她赖上,是会传染的。
从那以后,所有人都无比嫌弃夏聆町。
这时老鸨大摇大摆走过来,一脚踩过去,夏聆町痛得尖叫。
她的手被踩进瓷片碎渣,血流不止。
正当老鸨小人得志地笑着,突然粗壮的腰挨了一记狠脚。
陆雪缘踹了老鸨好几下,疯狂咒骂:“够了,再动她一下试试!没完了是吧?”
老鸨被踩了一圈熊猫眼,嘴里骂得更脏。
陆雪缘全当她有屁没地儿放,自顾自地走到夏聆町身边,扯下裙摆的白布裹住那只手,又递给她一瓶香膏:“去我房里补妆吧。”
午后去了合欢宗,老鸨喝得兴起,在达官贵人的煽动下,将陆雪缘推上台,实行拍卖。
听着自己被一声声抬高的价格,陆雪缘被丢进多号房之前,一阵迷香迷晕了她。
夏聆町出手相救,代替她在多号房受尽欺辱。
直到宴席结束,陆雪缘清醒过来。
看着那双如同照镜子的柳叶眼,她问道:“夏聆町,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都是入了贱籍的人,我不需要贞节牌坊。”
夏聆町笑着说:“沉不住气,你以为身体只是皮囊?身体如同器皿,对于修炼之人来说,若器皿受损严重,许多功法是练不成的。”
陆雪缘讶异地看向她。
夏聆町道:“白天我见你房里有一只魔物香炉,那是个好东西,你一直拿它修炼吗?”
陆雪缘点头:“不过没什么进展,也许是我法力不够吧。”
自那以后,陆雪缘每次醒来,都能吃饭热乎的饭菜。
每到立冬,夜晚,夏聆町都会先躺下,为她暖好被窝。
被客人扯开的破洞衣衫上,绣着花纹。
茶壶里的水,永远都是热的。
陆雪缘觉得夏聆町身上有母亲的味道,因为她十分贴心,任何事情,都能事无巨细地为你考虑周全。
夜里,陆雪缘从浴桶里出来,躺在榻上,抱着夏聆町调笑道:“你方才在这水里洗过?”
“没有吧,怎么会……啊,好像,我忘记换水了!”
“不要紧,我喜欢你的味道。”陆雪缘说,“还喝了好几口呢。”
“你这丫头!”
夏聆町无奈地一头倒在枕上。
陆雪缘也随之躺下:“聆町,你怎么烧饭那么好吃?”
夏聆町说:“给皇子吃的饭,难吃是要被砍头的。”
陆雪缘支起上半身,玩着夏聆町的头发丝:“你真的伺候过皇子?”
她看了看夏聆町,不敢相信。
那些不好的传闻,陆雪缘虽然心有余悸,但并未放在心上,但关于夏聆町侍奉多名皇子之事,她还是有所怀疑的。
她们的容貌九成相似,身量体态几乎重合。
陆雪缘自知自己不是什么绝色美人,不是有高贵之人能瞧得上的,那夏聆町呢?
夏聆町笑了笑:“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其实后宫不缺庸脂俗粉,缺的是强者,越是德高望重的皇子,越喜欢难以征服的女人。”
“那你被征服了吗?”
“没有。”
“聆町,你有过喜欢的人吗?”
“有过。”
“什么样的男人,长得好看吗?”陆雪缘来了兴趣,坏笑道:“快说,你若不说,我就挠你痒痒!”
“啊,不要,住手!雪缘,住手!”
夏聆町被她缠得没办法,一边笑一边求饶,“好看,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男人,尤其是他那双狐狸眼,我这辈子都忘不掉。”
陆雪缘搂住夏聆町的脖子,在她的侧脸上亲了一下,贴着她耳朵说:“那你……和他,好过吗?”
“好过,就是太粘人了。”夏聆町破涕而笑,“一日能闹个七八回。”
“七八……这是狼吧。”陆雪缘一惊,小声说,“你们平时怎么玩?”
夏聆町思忖了一下,说:“他喜欢我主动求他,喜欢将我绑在榻上,点上龙涎香,让那轻烟渗进我的骨血,或是用红烛,玉势之类的,不过我不喜欢这些,我还是比较喜欢要他。”
陆雪缘恨不得捂耳朵,道:“什么,他这个样子对你,你为什么还喜欢他?”
夏聆町抚上陆雪缘的头发,让她躺在自己略微鼓起的小腹:“因为他懂我。”
“聆町,你身上真香。”
“怎么会?我今日没有抹香膏。”
“我说的是你,你的味道,不是香膏。”
“喜欢吗?”
夏聆町笑道,“喜欢就多闻闻,以后就闻不到了。”
她就这样嗅着她的味道,半醒不醒地喃呢:“聆町,你爱他吗?”
“爱。”夏聆町眼底透着光,“他是我最爱的人。”
“可是一个人,为什么会爱上另一个人呢?”
“总会有那么一个人,他的出现,能填补你内里的空缺,如果遇到这么一个人,即使为他死了,也心甘情愿。”
虽然从未对男人动过心,但陆雪缘能清晰感觉到,夏聆町那种对心爱之人的依恋。
也许是她没有体会过的幸福。
难道,这就是爱情吗?
陆雪缘不知道。
二人相处了一阵子,夏聆町一如既往地照顾她的饮食起居。
某日,陆雪缘发现夏聆町的影子是破损的,也愈发体弱。
夏聆町吞吞吐吐的,什么都不肯说,最后在陆雪缘的追问下,夏聆町终于坦言,她快要死了。
陆雪缘问:“为什么?”
夏聆町握着陆雪缘的手,声泪俱下:“我没有办法,他在我身体里寄生了一只怪物,这怪物有毒,会使人产生晕眩感,还有幻觉,日夜吸我的血,也许不久,我就会死……死得很难看。”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雪缘,不要问了好吗。”夏聆町抹着眼泪摇头。
看着她瘦削的脸庞,明显是失血过多导致的,陆雪缘心痛不已,问:“那你说,我该如何帮你?”
夏聆町像抓住救命稻草,对她说:“其实很简单,只要找到一个与我生辰和容貌相似的人,然后把怪物渡到她身上,帮我分担一部分,就可以了。”
陆雪缘一愣,回过神来,猛地收回了手,怔怔地看着眼前之人,这一瞬间,竟感觉如此陌生。
夏聆町的掌心出现一块蘑菇形状胎记,邪光闪烁。陆雪缘如惊弓之鸟,“你要做什么?”
夏聆町另一只手解开中衣,鲜红的胎记露了出来,“你看啊,它就在这里。”
陆雪缘低头,发现夏聆町已然没了影子,整张脸白得跟进了棺材似的。
“你……”陆雪缘后退两步,“你变成了邪祟。”
“我也不想的,是萧鹜把我变成这样的。”夏聆町双眼直直的,掌心的胎记散发着妖冶之色,步步紧逼,“雪缘,我们年龄相仿,容貌相似,还是同一天生的。我受不了寄生兽的吸食,就用香料与寄生兽融合,变成了现在这样。”
夏聆町摸着脸,“可即便如此,我依然无法对抗寄生兽的侵蚀,所以……”
滚烫寄生兽弥漫出黑雾,宛如烙铁印,看着越来越近,只要这掌心稍微触碰到皮肤,她身上就会有一块同样的蘑菇形状的胎记。
“雪缘,我真的很痛苦,只有你能救我。”夏聆町哀求的模样令人头皮发麻,“放心吧,打上这个胎记,寄生兽就会吞噬掉今日的记忆,你会忘记,就不痛苦了。”
“聆町,你……你别这样!”陆雪缘想躲,但是腿已经被吓软了。
只能眼看着失去理智的夏聆町一步步靠近自己……
夏聆町是凡人,没有高强的法力,但是她体内的寄生兽有。
强悍的魔气压过来,陆雪缘无法抵挡。被控制在原地,无法移动。
榉木柜发出哐啷巨响。
掌心按在她的胸口。
皮肤烧焦的味道混着血腥味,全部包围了她…………
陆雪缘一声尖叫,睁开眼睛,喘着粗气,从血腥的回忆中清醒过来。
“你还好吧?”
耳畔是男人低沉的声音,陆雪缘却久久不能平复。
原来秦熄说的没错,她一直活在谎言中,那红色的胎记,真的是夏聆町给她印下的。
真相摆在面前,陆雪缘不得不相信。
夏聆町真的骗了她。
“你想起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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