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云密布。
一层混着泥泞的污水,白易觉得自己的脚踝都要陷进去了。
冰凉的触感带来阴冷,白易不由停了下来,环顾四周。
四周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他揉了揉眼睛,略有些近视的眼睛在此刻有些鸡肋。
这不是银海基地……这是哪?
难道是那群护士把他从医院丢到这?
白易瞬间被一个东西绊倒,猛地一趔趄。
一低头,是一具穿着护士服的尸体。眼眶黑洞洞的,里面的眼珠已经不见了,只留下两个凹形。
白易被这具惨白的人体残骸吓了一跳,往后猛退两步,跌坐在了污水里。
飞溅的污水停留在苍白的天空,仿佛片刻映在他的眼前,面对天空,像一只只飞鸟。
他没有真正见过鸟,这是他的想象。
空洞的眼眶好似一刻不停地注视着他。
白易再次一哆嗦,捡起一块石头,用力地朝尸体砸了下去。
肯定是银海基地那群人,是他们将他抛弃在此!
白易浑身都被溅起的污水给染黑,病号服上满是黑泥。
那帮护士呢?
不,不对,白易感觉自己的脑袋又被另一个想法所占据了——
他们才是残害人类的凶手,银海基地才是残害人类的罪魁祸首!
白易的眼因亢奋而突了出来。
面容僵硬的尸体被砸得面目全非,鼻子被锋利的石头边缘削掉了一半,白易又突然按住了自己的脑袋。
好晕,好想睡觉。
应该是药物的原因?那些护士端来的药里有安眠的作用。
其实他本不用吃那一粒安眠药的,但这是在病情反复之后,那些医生逼迫他加了这一粒安眠药。
……副作用相当严重。
白易感觉自己的脑袋和眼皮越来越重,似乎连保持意识的清醒都很难。
那可是他最引以为傲的脑袋,他的思想,他的思考,都被迫因此而按下暂停键。
他什么都失去了。
他一无所有。
时间在白易的身上流逝,等他醒来时,水已经漫到了他的嘴边。
白易瞬间坐了起来。
那具被石头砸得面目全非的尸体已经不见了。
肯定是有人来过这里了,是谁?
冰凉的水泛起一丝涟漪,白易浑身倏地一激灵,瞬间感觉脚踝处似乎游过了什么东西。
因为没有穿鞋,他的脚踝完□□露在外,同水一样冰凉。
而因为近视,他不怎么能看清泥泞里的东西,一片乌黑,但却像是有什么生物在下面翻腾。
那会是什么东西?是鱼?那天他在海里见到的鱼?
彻骨的寒意窜上他的脊椎。
不,他必须远离这片水域。
白易就这么在泥水里奔跑了很久,水从他的脚踝开始上涨,而心中的那份恐慌就好似迷雾一般上涌。
直到他气喘吁吁地停下,不知怎的,他有些想吐。
好冷,头晕。
白易停住了。
远处似乎站着一个女人的身影,高挑而脊背挺拔,穿着一身军装大衣。
因太过正式奢侈,以至于像是统帅会穿的那种。
长款制服垂了下来,女人背对着他,影子被不知道哪里来的光拉得很长。
白易眯起眼,却觉得眼前的身影莫名有些眼熟。
不是统帅……而应该是,莫兰少校。
她僵硬地转过身,白皙的手掌上捧着一颗眼珠。
是人的眼珠,湛蓝色的,还带着血。
白易震惊地抬头看向莫兰的脸,发现她的左眼眶已经空了。
一股晕眩的恶心直冲脑门,白易瞬间就呕了出来。
视角就在那个瞬间跌落下来,同那些呕吐物一样跌落到泥泞里,眼前完全被污水浸染。
因为从呕吐物里流出来的,是一双眼珠。
他自己的眼珠。
手臂刺痛传来,白易的意识终于恢复了一些,开始剧烈咳嗽起来。
“少校,药物注射液已经注射进去了,但还要观察一段时间,病人似乎有一定的暴力倾向。”白易迷迷糊糊听护士朝莫兰少校报告道。
“他的意识和记忆力还能恢复到原先吗?”莫兰微微皱眉,“他之前考试的成绩都很好。”
“恐怕有一些难度,需要病人自行克服。”护士注视着在束缚带里张牙舞爪的白易,她在这里待了有些年头了,很多病人一旦服药就是一生,而那些药物增增减减最终还是损伤了大脑。
“唉……”莫兰少校叹口气。
就在护士抬头的刹那,少校金色的发丝剩下了几缕,和湛蓝疲劳的眼珠相衬。
护士不由愣了愣神。
少校虽是个女生,长相也算不上精致,但不知怎的,总给人一种镇定的安全感,这种安全感……很让人动心。
就像是统帅。
护士瞪大了眼,心里好似有什么东西抽动了一下。
“那还是不带他去参观统帅的演讲了。”身着长款制服的莫兰两手背在身后,表情逐渐放缓,“有些可惜,不过也没办法。”
“直接签字吧。”莫兰吩咐道。
“是。”另一旁端着份文件的医生立即道。
·
第二天,地面。
淡金日光飘荡在海面,余青冷眼旁观着军人们在地面来来去去。
军队将银海基地分割成好几个部分,穿着整齐的军装,手上佩戴了一圈白布,步履统一站姿挺拔。
手上的书蜷了几个角,余青盯着人群来去流动,莫兰少校平静地跟在统帅身后。
平静且柔和。
余青皱眉看向林则,林则换了身长款黑制服,充满线条感的服制,显得严肃而肃穆。
——依旧是那副死人脸。
其实在补课的那一个月里,余青自认为对林则的抵触情绪小了很多,但一看到林则的脸,还是有些上来就想打人的冲动。
很奇怪。
“明天就是补考考试,你复习完了吗?”
余青看到林则微微皱了皱眉。
立体突出的骨相在光照下更显锋利,但也可能正因为混血,反而中和了这份凌厉。
只是还是非常让人不爽。
“复习完了。”余青瞥了林则一眼
周围的人各自忙着各自的活,工作人员正战战兢兢地准备即将到来的演讲,其余学生们要么端着本书,要么在用Pad看论文。
余青双手环胸,书被夹在胳膊下,黑兜帽盖了一半,稍长的头发半遮住眼睛。
“我会考到及格的。”余青又补充了一句话。
“那就好。”林则收回视线,看向统帅的方向。
余青盯着林则的背影。
很奇怪。
“院长,统帅的演讲马上就要开始了,您需要先行前往富兰克林礼堂。”工作人员走了过来。
林则点头:“我现在就去。”
“好的,院长,请随我来。”
余青盯着林则背影,直到防弹玻璃门呼一声打开,背影消失在中央塔里。
扯了扯自己的衣领,余青把自己的兜帽彻底盖了上去。
一旁,可怜的柳铭正顶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连火红爆炸头都仿佛耷拉下去,这两个月可谓是被折腾得不轻。
教书育人什么的……他下辈子还是不要再干了。
“柳老师,还有工作没收尾呢!”
“知道了!我这就来!”柳铭大喊一声,重新投身工作对人的奴役中。
余青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开始看几天前安德烈教授给他的资料。
全是一堆减缩版的知识和重点,总之看得人头晕。
半小时后。
莫兰少校终于走了过来:“同学们,请跟我来。”
跟随着电梯来到中央塔的第十九层,余青着眼了一下周围,除却他们一帮学生,应该还有很多很多人,相当多的工作人员。
他甚至觉得身处银海基地的所有人几乎都来了。
莫兰挽着卡洛琳的手,率先给卡洛琳安排了位置,是唯独和他们这帮学生分割开的位置。
余青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这座圆形礼堂非常空旷,环绕中央的座位密密麻麻。
走入进去,就像是融入人潮的洪流。
他们都被淹没了。
余青抬头看向灯光汇聚的中央舞台。
他本以为这种舞台肯定会装防弹玻璃,没想到倒是一览无余。
如此危险。
统帅的胸前佩戴了一朵白花,白金色短发被裁剪到耳廓上,黑西装和林则一样肃穆静谧。
其实不那么像一个大权在握的领导人,她衣着朴素,年纪有些大,脊背因疾病无法挺得笔直,甚至连语气都是冷静理性的。
相比于统帅,她其实更像是一个科学家。
当然,这是在余青没听过百人计划情况下。
灯光瞬间四散,又瞬间再度聚拢到统帅安吉拉·卡斯特罗的身上。
莫兰笔直地立在统帅身后,手上提着一个盖着黑布的铁笼,身旁就站着深海研究院的院长——林则。
“……欢迎大家来到这里,正是在三天前,银海基地经历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灾难,同时也是最困难的一段时间。培养一个科学家需要很久,死亡却只需要一瞬。”安吉拉·卡斯特罗站立在台前,翻开演讲稿第一页。“在人类争取重返地面的征途中,无数勇士前赴后继,为此献上了生命。他们的精神我们不会忘记,这正是我们继续前进的理由。”
话音方落的瞬间,富兰克林礼堂内所有灯光一齐点亮。
无数张照片赫然展现在余青眼前,那是所有在银海基地牺牲的人。
里面很多都是科学家。
他们被悬挂在礼堂墙壁上,每一位都刻下了名字,每张照片的下方都写着小小的一段话。
那是他们曾经存在过的证明。
余青扣紧了衣角,试图说服自己不要在其中寻找那两个人。
他都快要忘记那两个人长什么样了。
“在充斥着死亡混乱的时代,很多人都不得不在时代里悄无声息地消失,但他们为我们留下了精神和意志。”
“一旦沉溺于自己的软弱,就会倒在比地面更低的地方,人不能倒在比地面更低的地方。*”
“我们不能忘记他们的姓名,也不能背叛他们正在走的道路。我们所能做的哀悼,便是把这条道路继续走下去。”
“这是人类追求自由的道路,也是人类的抵抗。”
她没有把这描述为一场战斗,而是一场抵抗。
平静的。
就在刹那,礼堂的顶部连带中央塔传来机械转动的声响,圆盘状的蓝色天空徐徐展现在众人眼前。
统帅接过莫兰少校手里提着的铁笼,黑色的布已经取下,里面是一只纯白色的鸟。
铁笼由统帅亲手打开,那只纯白的飞鸟从牢笼飞出,飞向无边无际的天空。
第一卷,完。
“一旦沉溺于自己的软弱,就会倒在比地面更低的地方,人不能倒在比地面更低的地方。”改编自《生命不能承受之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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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Chapter 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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