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历733年，天元星，第七区，“希望之家”孤儿院。

这里的“希望”，大概指的是“活着就有微乎其微的希望”。

孤儿院坐落在第七区巨大的金属垃圾处理站边缘，空气里永远弥漫着一股劣质润滑剂、金属锈蚀和若有若无的有机质**混合的刺鼻气味。巨大的垃圾清运飞船像疲惫的钢铁巨鲸，每日准时在低空掠过，投下遮天蔽日的阴影和新的“宝藏”，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此刻，在一座由废弃星舰外壳板和扭曲的合金梁搭建而成的“秘密基地”里，两个小小的身影正挤在一起，借着从顶棚裂缝透下的一缕昏黄人工光线，专注地看着什么。

年纪稍大些的男孩叫林启，约莫五六岁的样子，头发乱糟糟的，但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不像其他孩子那样麻木，里面总是闪烁着一种名为“算计”的光芒。他正小心翼翼地用手拂去面前一个老旧金属盒子表面的灰尘。

“龙猫，快看！我就说今天走‘东三区-废弃冷却管’这条路线肯定有收获！”林启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他指着盒子侧面的一个模糊标志，“看这个！像不像书上说的，老式军用应急通讯器的标识？”

被叫做龙猫的男孩，看起来比林启还要小一点，顶着一头更加狂放不羁的天然卷，小脸上蹭满了油污，只有那双盯着机械结构时才会熠熠生辉的眼睛，干净得如同星辰。他闻言，立刻像只灵敏的小动物般凑了过来，鼻子几乎要贴到盒子上。

“哥，不是像，它就是！”龙猫的声音带着一种发现珍宝的颤音，他伸出同样脏兮兮但手指异常灵活的小手，轻轻摸索着盒子的接口和缝隙，“这是‘雷鸟-III’型的备用部件箱！看这个卡扣结构，多精妙！虽然锈死了，但是里面的缓冲凝胶垫片说不定还能用……”

他说着，已经不知从哪儿摸出了一根用废弃能量导管磨成的细长探针，开始小心翼翼地撬动卡扣。他的动作轻柔而精准，仿佛不是在对待一堆垃圾，而是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林启看着弟弟专注的侧脸，得意地笑了笑，像只偷到油吃的小老鼠。在“希望之家”，食物、衣物、甚至是一小片干净的空间，都需要“争取”。而“争取”的方式，往往伴随着争斗和算计。林启很早就明白，靠自己这比同龄人还要瘦小点的身板去硬抢，是最愚蠢的行为。

他的“武器”是他的脑子。

他花了整整三个月，通过观察垃圾清运船的倾倒规律、护院机械狗的巡逻路线、以及院里那几个“院霸”的活动时间，在脑海里绘制出了一张精细无比的“孤儿院资源动态图”。哪个角落可能会找到被遗漏的高能量营养膏包装残渣，哪个时间点去废弃零件堆能避开竞争，他都一清二楚。

今天这个军用部件箱，就是他“战略规划”的又一次胜利。他提前三天就注意到了清运船倾倒时，这个箱子从一堆民用垃圾里滑落的独特轨迹，并耐心等待了最佳“开采”时机。

“能拆开吗？”林启压低声音问，眼里闪着期待的光，“里面的东西，能换多少支‘标准味’？”

“标准味”指的是孤儿院每日配发的、味道寡淡得像石灰的基础营养膏。一支“标准味”能保证不饿死，而如果能找到值钱的零件去和围墙外的废品贩子交换，就能换来一支带有微弱水果或烤肉香精味的“豪华版”，那就是孤儿院里顶级的享受了。

龙猫没有立刻回答，他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了那个锈死的卡扣上。他的眉头微微蹙起，小嘴抿成一条线，手里的探针以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幅度轻轻拨动着。

“咔哒。”

一声轻微的、几乎被远处垃圾压缩机轰鸣完全掩盖的脆响传来。

龙猫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他轻轻掀开盒盖，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打开一个易碎的梦。

盒子内部，铺着已经有些发硬、开裂的缓冲凝胶，几个形状各异的金属零件和几卷颜色暗淡的线缆静静地躺在里面，虽然也蒙着尘，但比起外面那些历经风雨的废铁，品相不知道好了多少倍。

“哇！”两个小脑袋同时凑了上去，发出低低的惊叹。

林启眼疾手快，抓起一个巴掌大小、闪着暗哑金属光泽的方形模块，模块上还有几个接口和一个小小的指示灯窗口。“这个！这个看起来最值钱！”

龙猫却一把抓过旁边一个不起眼的、布满了细密纹路的银色薄片和一小捆用特殊纤维包裹的导线，小脸兴奋得发红：“哥！这个才厉害！这是高纯度晶线，信号传输效率是普通铜线的几百倍！这个薄片是……是某种处理器的散热基板！天啊，我们可以用它来做……”

“来做能收到星港广告的信号接收器！”林启立刻接上，他记得龙猫一直念叨的这个“伟大计划”。

“对！”龙猫用力点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林启，“哥，我们要是能收到星港的广告，就能看到真正的飞船了！说不定……还能看到军校招生的宣传片！”

军校。这两个字对于垃圾堆里的孩子来说，比星空还要遥远。那是只有天生觉醒“精神力”，并且被官方检测机构认定的天才，或者非富即贵的上层阶级子弟才能踏入的地方。

但林启却认真地点了点头：“好！那就做！这个模块和那几个小零件拿去换‘豪华版’，这些线和薄片留着做我们的‘大项目’！”

他迅速做出了资源分配决策，像一个小小的指挥官。在他心里，满足弟弟那双对机械充满渴望的眼睛，比单纯的口腹之欲重要得多。龙猫是他唯一的家人，是在这个冰冷孤儿院里，唯一能让他感觉到温暖的存在。

就在这时，秘密基地入口处遮挡的破旧隔板被人粗暴地一脚踹开。

“哟！两个小老鼠，又在这里偷藏什么好东西了？”

三个块头明显比林启和龙猫大上一圈的男孩堵在了门口，为首的那个叫“铁块”，人如其名，长得敦实粗壮，是这片区域的“小霸王”之一。他抱着胳膊，不怀好意地打量着林启和龙猫，以及他们刚刚打开的宝贝盒子。

龙猫下意识地把手里的银色薄片和晶线藏到身后，小脸上闪过一丝惊慌。

林启心里也是“咯噔”一下，但脸上却迅速换上了一副人畜无害甚至带着点讨好的笑容：“铁块哥，没什么，就捡了个破盒子，里面都是些没用的锈零件。”

“放屁！”铁块旁边一个瘦高个，外号“竹竿”，尖着嗓子叫道，“我明明看到有亮闪闪的东西！拿出来！”

铁块走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林启，伸出手：“老子最近正好缺几个零件改装我的‘无敌号’（一辆他从垃圾堆里拼凑出来的破烂悬浮滑板），识相点，自己交出来，免得挨揍。”

林启的大脑飞速运转。硬拼？他和龙猫加起来都不够铁块一个人打的。服软交出所有东西？他不甘心，尤其是龙猫那么喜欢的晶线和基板。

电光火石之间，他有了主意。

他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犹豫和一丝肉痛，慢吞吞地把手里那个看起来最“值钱”的方形模块递了过去，同时用身体微妙地挡住了铁块看向龙猫身后（藏着晶线）的视线。

“铁块哥，就这个还有点用，其他的真是垃圾，你看，都锈坏了。”他指着盒子里几个确实锈迹斑斑的普通零件，语气诚恳。

铁块一把抢过模块，在手里掂量了一下，金属质感让他很满意。他狐疑地看了看盒子里的其他东西，又看了看紧紧靠在林启身边，低着头一副害怕模样的龙猫。

“哼，算你小子识相。”铁块把模块揣进兜里，警告似的瞪了两人一眼，“下次有好东西，记得先孝敬你铁块哥，听见没？”

说完，他带着两个跟班，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直到他们的脚步声远去，龙猫才松了口气，小脸还有些发白，但紧紧攥着身后宝贝的手却一直没松。

林启脸上的讨好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丝狡黠和冷意。他拍了拍龙猫的肩膀：“没事了，笨蛋。最好的东西保住了。”

那个方形模块虽然看起来光鲜，但林启记得在一本破烂的图鉴上看过，那是某种早已被淘汰的旧型号能量中转器，核心元件很容易衰减，实际价值远不如龙猫手里的高纯度晶线和特种基板。铁块那群只认“个头”和“闪亮”程度的家伙，根本不懂真正的价值所在。

“哥，你太厉害了！”龙猫对林启有着盲目的信任和崇拜，立刻把刚才的惊吓抛到脑后，献宝似的把晶线和基板拿出来，“我们可以开始了！”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两个孩子完全沉浸在了他们的“大项目”中。龙猫是绝对的技术核心，他用捡来的废弃电路板、电容、电阻，以及那枚珍贵的散热基板和高纯度晶线，像搭积木一样，一点点地构建着一个结构复杂的小装置。他的动作行云流水，对那些常人看来毫无用处的垃圾，在他手里仿佛都有了生命和定位。

林启则负责打下手，按照龙猫的指示，寻找特定形状的螺丝、充当外壳的容器、或者需要弯折的金属片。他更多的时候，是抱着膝盖坐在一旁，看着龙猫工作，同时耳朵像雷达一样竖着，警惕着外面的动静。

他的目光偶尔会穿过秘密基地的缝隙，望向天空。此时已是傍晚，两颗大小不一的月亮轮廓开始在天边显现，更远处，隐约能看到空间站像一颗缓慢移动的星辰。

他的思绪飘远了。

他知道，仅仅靠着这些小聪明，他和龙猫或许能在这个孤儿院里活得稍微好一点，但永远无法真正离开这里，无法去看一看真正的星空。改变命运的唯一机会，就是传说中那虚无缥缈的“精神力觉醒”，以及随之而来的军校选拔。

但那太渺茫了，渺茫得像是在垃圾堆里寻找一颗特定的尘埃。

“哥！好了！”龙猫兴奋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林启回过神，看到龙猫手里捧着一个由废旧罐头盒、电路板和歪歪扭扭的天线（用几根晶线固定在基板上）组成的，堪称“抽象艺术”的装置。

“这……就能收到星港广告了？”林启有些怀疑地看着这个丑萌丑萌的家伙。

“理论上可以！”龙猫信心满满，他把装置连接到一个同样是从垃圾堆里淘换出来的、屏幕有裂痕的旧掌上终端上，“我调整了接收频率，应该能捕捉到近地轨道附近的公共信息广播信号……”

他按下了一个自制的开关。

掌上终端屏幕先是闪烁起一片雪花，发出刺耳的“沙沙”声。龙猫小心翼翼地调节着天线角度和终端上几个虚拟旋钮（终端本身的功能键大多已失灵，他绕开了它们，直接连接了自己制作的调谐电路）。

雪花逐渐减弱，断断续续的声音开始传出。

“……第七区……空气质量指数……三级污染……建议减少户外活动……”

“……‘星辰大海’赌场，祝您……一夜暴富……”

杂音很大，信号不稳定，但确实收到了！

两个孩子屏住了呼吸，龙猫更加专注地微调着。

突然，一阵激昂的、带着金属质感的背景音乐穿透了杂音，一个充满力量感的男声响起：

“…………他们是帝国的壁垒，是人类的锋芒！他们在星海中驰骋，用钢铁与意志守护疆土！星际防御军校，期待你的加入！觉醒你的精神力，驾驭最强的机甲，指挥无畏的舰队，成为下一个传奇！”

伴随着声音，终端那块布满裂痕的屏幕上，竟然顽强地显现出了模糊但震撼的动态画面！

巨大的、流线型的人形机甲在模拟战场上辗转腾挪，手中的粒子炮喷射出耀眼的光束；遮天蔽日的星际战舰组成庞大的阵列，主炮齐射，在漆黑的宇宙背景下点亮一片星海；穿着笔挺军校制服的年轻人们，眼神锐利，步伐坚定地走过宏伟的校园……

林启和龙猫彻底呆住了。

他们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块小小的、破碎的屏幕。

画面和声音，像一把重锤，狠狠地敲开了他们封闭的世界，为他们展现了一个从未想象过的、波澜壮阔的天地。

机甲引擎的轰鸣，战舰主炮的闪光，军人坚毅的眼神……这一切，与外面垃圾处理站的噪音、孤儿院里发霉的空气、还有他们刚刚经历的欺凌，形成了天堂与地狱般的对比。

宣传片很短，只有几十秒，随后信号又陷入了一片杂音。

秘密基地里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只有远处垃圾处理站永不疲倦的轰鸣，以及两个孩子有些粗重的呼吸声。

良久，林启才缓缓转过头，看向同样怔怔出神的龙猫。

他看到，龙猫那双总是沉浸在机械世界里的眼睛，此刻仿佛被点燃了，里面倒映着刚才屏幕上机甲的光影，一种前所未有的渴望和光芒在闪耀。

林启深吸了一口气，垃圾站污浊的空气此刻似乎都带上了不一样的味道。他伸出手，用力握住了龙猫那只沾满油污的小手。

他的手心很烫。

“龙猫。”林启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异常坚定。

“嗯？”龙猫看向他。

“我们，”林启一字一顿地说道，目光仿佛穿透了秘密基地的顶棚，直接投向了那片无尽的星海，“一定要去那里。”

不是“想去”，而是“一定要去”。

龙猫看着哥哥眼中那从未有过的、如同野火般燃烧的决意，先是一愣，随即重重点头，脏兮兮的小脸上露出了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

“好！哥你去当指挥官！我给你造全星际最厉害的机甲！”

这一刻，两个垃圾堆里长大的孩子，在废弃金属和破旧电路板搭建的陋室里，对着模糊的宣传片，立下了通往星海之巅的，第一个誓言。

而他们不知道的是，命运的齿轮，早已在无人察觉的角落，悄然开始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