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湖水冰冷刺骨蜂拥灌入口鼻,窒闷感席卷全身洛玄一挣扎着睁开双眼。
周围暗沉沉一片,自己竟置身深水中。
他手脚异常沉重,似无数灵魂压在身上,无论怎么游动依然是不受控制地往下落。
眼前逐渐朦胧,洛玄一才刚醒来便又要再次昏迷。在此之前他不知是幻觉还是确有此物,在掩埋的水草背后房屋隐隐约约露出顶端的瓦片。
随之而来是无尽的窒息。
洛玄一抬手欲触碰那穿过水面照在身边的光束,在那之上人影渐渐近了。
仿佛见到了希望,他费力地睁开眼试图看清。
可惊喜并未持续多久,在那人到来之前更先划破水面袭来的是一柄利剑,裹挟方才见到的光芒蓦地刺穿自己胸口。
鲜血化开在水中化作血雾伴随流水灌入口中,登时充满血腥味。
“!”他终于看清来人,洛轩宸眼神冷冽握紧了剑柄,手上力量加重更多鲜血涌出。
不知到底是梦境还是真实,他竟感到阵阵剧痛。
“你……”他将手放在剑锋处却穿了过去触摸不到。
洛玄一声音断断续续,神色迷离看不清面前人。
数以万计的恶灵似乎嗅到血气从湖底窜出紧紧缠住四肢,争抢着将他不断往黑暗深处拖去。
而洛轩宸只是漂在远处看着,并无任何动作,神色依然冷冽毫无怜悯。
“你们……想,干什么!”洛玄一忍着剧痛拼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挥手喝道。
身边传来瓷器破碎的声响,他身躯颤抖几乎要从座椅上跳起来,猛然自梦魇中惊醒。
脚边,无辜的瓷果盘碎片躺在地面,随着他起身一件崭新的外裳从肩头滑落,上面绣金丝云山,有些厚度落夜也不冷。
这显然不是自己的。
洛玄一呼吸沉重心口突突乱跳慌得紧,方才一切真实得仿佛亲身经历般,尤其被刺穿的疼痛。
他捡起外裳挂在椅子上随后坐回原位,抬手拭去额间涔涔的冷汗。
以前从未做过噩梦,此刻他算是理解了几分那些经常噩梦缠身人的痛苦。
冷静下来之后洛玄一还记得那个躺在床上的人,本来自己睡的地方让给别人。
揉了揉酸痛的胳膊,洛玄一走向床边掀开纱帐。
“人呢。”
床面整洁收拾得很整齐,洛轩宸不知何时醒来离开了房间,那外裳或许也是他留下的。
洛玄一叹了口气转头将外裳叠整齐拿在手中离开,顺手关了门。
从楼道边看下去大堂角角落落都没有保留地显露出来看得一清二楚。
最靠角落的地方没什么客人去,只坐个一袭青衣极为熟悉的人不紧不慢地斟茶,倒真是洛轩宸。
洛玄一微微扯了扯嘴角随即下楼,他那么喜欢囿于一个角落么。
***
洛轩宸目光自窗外移回到桌面,伸手取来茶壶斟两杯茶,其间连眼睛都没有抬,已知来人是谁。
“衣服是你的?”洛玄一将外裳放他手边,毫不客气地坐在对面。
“嗯。”他微微点头,递上一杯清茶,语态比起之前倒是客气温和许多,“看你睡得挺熟先披上了。”
那时洛轩宸醒来发觉自己并不在原本属于自己的地方,下床便看到趴在桌边的洛玄一,同样睡很熟神色却并不轻松。
他也知道洛玄一昨夜将自己一路背回来,除了听一路的吐槽无力还口的无奈。除此之外他也确实感谢对方,不方便抱人到床上只好将外裳披在人身上随后轻手轻脚离开。
“谢谢你的外裳。”
洛玄一撇过头生硬地说出几个字,接过茶闷口喝下去,似乎有些尴尬。许久找到话题支开,“你昨夜念的那个咒语是什么?有些陌生。”
“嗯……福禄诀,全名迎财福禄诀,我想你应当有所耳闻。”
“那确实。”
迎财福禄诀四句话对应了两位神使,大财神及其坐下点灵童子,前驱邪后降福送财,每一处有自己的用处,也算是分担职责。
“那时我只念了前两句,招来的是那点灵童子江屿栀,虽然也只是他本人施些许法术助战,却也足够。”
洛轩宸指尖摩挲茶杯,不多时神色踌躇道,“不过我昨夜……有没有说什么。”
他声音很轻,仿佛这是什么难以启齿的话。
依稀记得自己昏睡时梦到了些许陌生的画面,他担心会不会昏迷中毫无防备地说出去。
洛玄一将视线转移回他身上,忽地起了些许作弄的意味,随即摸着下巴装作努力思考的样子。
“似乎是说了什么话……容我想想。”
“是什么?”洛轩宸攥紧了茶杯,指尖不安分地点在桌面。
“你说你就是傻子,还一直道歉。”他思索许久摒弃了略显粗俗的词句,转而再度添油加醋一番。
洛轩宸缓缓低头沉默许久,隐约可见一丝红晕爬上耳尖,他再一次出声,“还有吗。”
“没了。”
“真的就这样?”
“真的。”洛玄一犹豫片刻选择将洛轩宸说的其他话隐瞒起来。
他说完,洛轩宸如释重负般松口气,抬头时那丝红晕确确实实早已消失不见,此刻脸色比起昨夜好上太多,看起来恢复得很不错。
“不过,你现在真的没事了?”
洛轩宸点头,道:“问题不大。”
“所以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么?”洛玄一环顾四周确信无人发现后低声问道。
似乎应和他的话,后院隐约传来铜铃摇晃的声响。
那时洛轩宸便察觉不对,楼中水流声、风声,怎么看都让他觉得有问题,内里定有玄机。
青音楼中危机重重,或许还有更多东西是他们未曾发现未曾了解的。
“查,继续查。”洛轩宸道,“总得看个清楚。”
“同意。”洛玄一又斟一杯茶饮下,莫名口舌干燥。
洛轩宸盯了他许久,忽开口道:“……你倒不如去喝些清水解渴。”
“差不多。”他咂舌品味口中苦涩,转而又化作淡淡回甘。
两人许久没有说话,听着周围人讨论那平日里不论多晚入睡第二天同一时间照样出现待客的柳七娘竟罕见没有出来,连房间门都紧闭。
洛玄一玩转茶盏,眼睛有意无意瞟向身后那些大早上就喝酒吃肉的客人,他们行动乍一看毫无漏洞,时间一长便觉得这些人行为生硬,话语如机械。
“苏嗣贞还没醒么?”
“那里没人,我看已经离开客栈。”洛轩宸敛了目光道。
好在周围嘈杂并没有人留意这块地方,交流还算得上没有障碍。
洛玄一随意地将手中东西丢回桌面,“我倒觉得未必,昨夜还拖着我到处跑呢。”
黑衣人裹得再严实也是藏不住自身细节,譬如药味,他印象中只在苏嗣贞身上闻到过,不知何人替她上的药。亦或那治愈差不多依然看得出来的腿伤。
虽然跑得极快但落地一轻一重显然落下了病根,而特地换身衣服来看两人是否进入青音楼想必除去苏嗣贞也不大有人。
若那时是柳七娘,或许早跳出来训斥两人,她是断然不会让人轻易进后院的。
“那是……苏嗣贞?”洛轩宸当时解决青铜厉鬼后便是整个人恍恍惚惚不知道在做什么,除去躲过毒针外根本没有发现任何不对。
神志不清自身都难保,那时他谈何去认真思考整理。
洛玄一笃定地颔首,“没错,我记性不算好,但这些还是分得清的。”
“这次我去,你在外候着就行。”
洛轩宸道:“同行吧,好歹有个照应。”
“你这样……真的没问题?”一想到昨夜洛轩宸那随时都会随风而去的样子,他不免有些担心对方的状态究竟能不能撑得住。
“放心,死不了。”
洛玄一轻咳两声,几乎无意识地捂住胸口,语调微扬似乎含笑:“话虽如此,若是待会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可就老实了。”
洛轩宸哑然道:“你少说两句会怎么样?”
“憋死。”
又来了,洛轩宸也是没脾气再和他斗嘴,只能点了点头表示赞同,“那挺严重的。”
青音楼前:
因柳七娘锁上了窗门,客栈人多不好声张,他们也只好出下策——翻墙。
洛玄一倒像是个经常爬树翻墙上房揭瓦的主儿,利索地欻忽上了墙头,顺带伸手拉人上来。
“你经常这么干?”洛轩宸诧异道,自己从没怎么留意他,没想到洛玄一行动竟如猴猿般矫捷。
洛玄一目移向别处,翻身跳下,“常年如此,不足为奇,不用夸。”
“我没在夸你。”洛轩宸也同样跳下墙,不禁无语。
面前人脚步忽滞了片刻,随即莞尔回过头,话语中似有些许骄傲,“反正我觉得在夸就行了,管别人到底什么意思。”
洛轩宸笑声极浅:“你还挺骄傲。”
洛玄一道:“那自然,我活那么久也没什么可骄傲的点,如今有了总得珍惜一番。”
“呵。”洛轩宸快步追上他,赶在人之前来到青音楼前,忽然想到了什么,补充上一句:“别担心,以后多得是。”
洛玄一看着洛轩宸那微笑心里发毛,比见到妖鬼还可怖。“那倒不必了,瘆得慌。”
他放下挂在门闩的铜锁,神色一狠劈掌当啷打断锁,随后脚尖将其挪到阶下,往里用力推开了青音楼大门。
“多谢。”洛轩宸屈身从他手下钻过去,脚步踏在地面空空然传了许久。
楼阁内部一如最初来时所见,暗沉沉隔绝光明,不过开门瞬间楼内亮堂些许,随后大门砰一声便紧紧关闭,似乎恐惧着柔和日光。
随即寒风阵阵吹拂而来,楼阁虽有些许罅隙漏风,却总不至于如此猖獗寒冷,若不是两人衣衫较厚现在早已冻得瑟瑟发抖。
四处蒙了灰,器乐喑哑发不出声不知多少年没有使用,陈设依稀看得出这青音楼废弃前是如何奢华大气,如何繁华,现如今人去楼空倒也有些凄凉,处处听得见木头腐烂老化的嘎吱声。
在这嘎吱声中似乎还有一个细微声响撞出来。
像流水,又像从高处落入深洼的水滴,轻脆明亮。
洛轩宸搓了搓手试图擦出些热气来,时间待久手指竟冻得有些僵硬,“楼上能去吗?”
“我看极大可能是不行,踩上去就烂。”洛玄一踏上第一级阶梯脚下便猛陷了进去,青音楼内部湿气重得厉害木头湿润也烂得极快。
他拔出腿抹去发丝间水滴,面上不知不觉间氤了水雾,面前也湿漉漉难受得紧。
“一个楼里面怎么可能有那么重的湿气,四处沾水。”洛轩宸环顾四周,不论画卷古籍全然覆上了霉点,烂得差不多,就算幸免于难的也满身斑驳。
然而器乐架另一侧似乎有个房间,房门微启里面较于外面似乎有些许光亮。
“你看那……”
洛轩宸话音未落门竟然发出刺耳吱呀声后应声大开。
两人错愕同时往后退一步,然一位身形矮小只到他们腹部的少女出现在了门口——这门是她开的。
少女面色红润戴白色面衣像是活人,发饰衣着同先前在祈神大典中见到的主祭舞者楚翩妍一模一样。她抬头见到人眼神中闪过一丝凌乱,随后又消失不见。
“请问姑娘你是——楚翩妍?”洛轩宸试探性问出了声。
她情绪激动地用力点头,随后步伐诡异跳走着靠近,脚步沉闷“咚咚”作响宛如包裹棉布的木头棒子敲打在鼓面。
“呃……”楚翩妍径直向洛玄一靠近,发饰璎珞项环猛烈碰撞发出毫无节奏的脆响。
她靠近见洛玄一应激后退一步又垂头叹息,尔后指了指洛玄一腰间,双手胡乱比划了一个类似于锦囊的物品。
洛玄一费力才结结巴巴认出来几个字,随后恍然大悟“锦……囊?不,是钱袋,对吗?”
“嗯嗯!”楚翩妍似乎不会说话,只能奋力点头发出几声含糊的回答。祭台上的楚翩妍体态从容舞姿优雅,实际却是狼狈不堪,伸出的双手布满淤青和刀伤。
接过钱袋她没有着急查看里面是否有遗失,只是双手捧着将脸贴在袋上久久没有回应,似乎一个人陷入了回忆,低低啜泣。
楚翩妍神色黯然,随后缓缓抬头指向自己示意两人,张开了嘴——内里本该是舌头该在的地方如同被活生生撕扯下只留了近乎残暴的断面,伤口早已凝结。
这场面洛玄一声音梗在喉咙里,宛如被扼住脖颈,随之口中竟隐隐作痛。原这楚翩妍并不是哑巴,不过是被人拔去舌头无法同人正常交流。
“楚小姐您……”洛轩宸张口欲言又止,却见楚翩妍扯出苦涩笑容缓缓叹了气,身体向旁边让条道。
那房间里物品摆放整洁不似外边凌乱破旧,也并不潮湿,仿佛隔绝在青音楼之外。
进了房间楚翩妍关上门,再度伸出手讨要什么,另一只手指着桌上画了大半的木刻面具和顶端断裂落毛的宣笔。
“你要笔?”洛轩宸扯了一把对方袖子,使个眼色道,“人家早给过你,别说弄丢了。”
“什么时候?”洛玄一仿佛记忆错乱般根本不记得她给过自己什么东西,他记忆时好时坏,有时候就是这样该记的一个不记得。
不该记的从来没忘记过。
“你真傻还是装傻?那棵朱槿树下面给你的,赶紧还给她。”洛轩宸蹙眉正要伸手摸额头猛然意识到自己这动作越界赶忙收回去。
面对两个人同时投来近乎疑惑的目光,洛玄一眨了眨眼,横竖想不起来被自己放到哪里去。
“可我真不记得在哪……”他低声念叨将手在袖间试探片刻,不曾想真在其中摸到一支沾了朱砂的宣笔。
洛玄一盯着手中宣笔许久,似乎因无语而发笑,“还真是……瞧我这记性,呵呵。”
先前并没有感觉,拿出来他顺便掀开衣袖看了眼里面。
这宣笔之上的朱砂似乎根本没有褪色,也没有挂在衣袖间留下赤红印记。
楚翩妍被他这反应逗得干巴巴发出些许笑,接了宣笔走到桌前拿起木刻面具。
这面具造型奇特,大有种人间志怪奇诡故事中妖魔鬼怪的样子,唯独眼角纹路缺了些色彩。
她用那干燥宣笔浸润在浊水中,笔尖瞬时濡润柔和,顺纹路渐渐勾勒上明艳的红。
做完一切,楚翩妍如释重负般松口气,转而将面具递到洛轩宸面前比画一阵,不大不小似乎正好。
“呃……我要此物何用?”洛轩宸手捧略有些沉甸的木制面具,问道。
楚翩妍不语,只是快速向另一扇紧闭的门走去。
打开门,狂风顿时侵袭而来,其中传出流水声,空旷而悠远。
房外一条乌篷船系在柱子边随水流上下浮动,门外是条河,却天色暗沉压抑,至少……从屋内看是这样。
洛玄一上前半步,背后却猛然被人用力推出,摔进了船舱。同样的,洛轩宸倒是很自觉踏上了船,却因为脚下摇摇晃晃站不稳倒在对方身边。
“不对,你这是什么意思!”洛玄一转头楚翩妍动作迅速早已夺过双桨割断绳索将船推了出去,船身晃悠他费劲堪堪站稳当,说的话在周围回荡却是怎么都传不到楚翩妍耳中。
隔了许多距离,楚翩妍缓缓鞠躬致意,目送乌篷船远去。
“唔,来都来了,事到如今忍忍吧。”洛轩宸有些头昏脑胀,方才狠狠撞在船身差点没给自己撞成伤员。
“……”
洛玄一探出舌尖舔了舔干涩的唇瓣,敷衍道:“能怎么样呢,跟着你也没什么好事。”
乘着乌篷船,毫无目的地渡过脉脉流水,此间竟是青音楼一条地下河,水汽弥漫寒意渐生,站在船头偶然碰上蛛网丝丝缕缕挂在身旁,他们任由风、水带船漂向远方。
洛轩宸坐在船头反复观看这面具,“这东西倒是让我想起人间一种东西。”
“什么?”洛玄一将冻得微微泛红的手从水中收回。
他心血来潮就想着把手伸进水里试探一下,却根本没有感觉,连手指发红也没有感觉,如同感受不到寒冷那般。
“【傩】”洛轩宸思索良久,语气中带了些许不确定。
可话音刚落,流水忽然湍急,船身猛烈摇晃起来,站在船边的洛玄一险些直接翻身落水,临时抓了船篷才没真的掉下去。
乌篷船不受控制地来回拐弯,绕了几个来回后终于再度稳下来。
洛玄一头脑昏胀,转过身抓着船篷缓了许久才勉强不晕。反倒是洛轩宸气定神闲依然坐在原处,只是脸色多了几道朱砂痕迹。
毫无目标走了许久终于看见远处灯火渐明,似乎是靠了岸,灯笼火把映照得暖融融驱散了寒气。
其中似乎还有不少人聚集等待。
他们心中有了些许希望,可船靠近,看清了,两人再度被面前的场面震撼。
岸边,竟放着百十来个细长铁笼。
他们怔了片刻,这铁笼中,似乎关押着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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