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踏春3

油灯的火苗在风里挣命似的晃,把谢闻野的影子投在墙上,忽长忽短,像株被狂风摁着脑袋的竹。他坐在床边的矮凳上,手里攥着那半块双鱼帕,布面磨得发毛,边角起了球,还带着股洗不掉的皂角香——是他昨夜特意用热水烫过的。

床上的林挽洲还没醒。她眉头拧得死紧,像是在梦里跟谁较劲,额角沁出的汗打湿了鬓发,黏在脸颊上,看着竟有几分狼狈。谢闻野的指尖悬在她额头前,停了半晌,终究还是用那半块帕子按了上去。

帕子的糙面蹭过她细腻的皮肤,林挽洲的睫毛颤了颤,眼尾泛出点红,却没醒。谢闻野的指尖顿在她眉骨处,那里烫得惊人,像揣了块小烙铁——是真烧起来了。

他起身翻箱倒柜,把傅家那瓶金疮药找出来,又拖出床底的木箱。里面除了双鱼玉佩和那盒没动过的杏仁酥,还有些他从太医署药渣堆里捡的草药,枯黄的紫苏叶,干瘪的甘草根,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此刻却被他当成了宝贝。

母妃以前总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得慢慢养。”他笨拙地往陶罐里倒水,紫苏叶和甘草根扔进去,“咚”地一声沉底。小炭炉是他用破铜盆改的,火苗舔着罐底,发出“噼啪”的响,药草的苦涩味漫开来,混着她发间淡淡的脂粉香,在屋里拧成股奇怪的绳,勒得人心里发紧。

夜深得像泼了墨,偏院的老槐树被风抽得呜呜哭,枝桠刮着窗棂,像谁在用指甲挠。谢闻野守在炭炉边,时不时掀起罐盖看看,药汁煮得冒泡了,才用粗瓷碗盛出来,放在冷水里镇着。水纹晃着他的影子,清瘦,却挺得笔直,像根没烧透的炭。

他走到床边,借着昏黄的灯光打量林挽洲。她的眉本是细巧的,此刻却蹙成了道横杠;鼻梁挺翘,唇色淡得像褪了色的花,偏因为发烧,两颊泛着不正常的红,倒像是被人打了两巴掌。褪去了平日里那股“谁敢惹我”的锋芒,倒显出几分脆,像株被暴雨打蔫的兰草,看着让人莫名火大——火自己没保护好她,也火她非要逞强。

他想起她挡在自己身前时,水蓝色的裙摆被风掀得老高,明明细胳膊细腿,却像堵推不倒的石墙。那时只觉得她多管闲事,此刻才惊觉,她也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姑娘,会疼,会晕,会在梦里皱紧眉头,跟他没什么两样。

“傅书华。”他低低地骂了句,声音里裹着自嘲,“逞什么能。”

林挽洲在梦里正跟苏怜月对峙。那狐妖的红裙像团烧起来的火,指甲尖泛着绿光,直戳她眉心:“小道士,灵力都快散光了,还敢跟我斗?”她想捏剑诀,指尖却软得像面条。忽然,一道月白色的身影撞过来,挡在她身前——是谢闻野。他手里攥着那对双鱼玉佩,玉光泛得刺眼,竟把狐妖的妖气逼退了半尺。她想叫他躲开,喉咙却像被棉花堵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后背的衣袍被妖气蚀出个洞,露出底下清瘦的骨痕。

“唔——”她猛地睁开眼,胸口剧烈起伏,冷汗把中衣都浸透了。

“醒了?”谢闻野的声音在旁边炸响,带着点刻意压下去的紧绷。

林挽洲转头,看见他端着碗药站在那儿。油灯的光斜斜打在他脸上,三七分的刘海垂着,遮了半只凤眸,只露出高挺的鼻梁和紧抿的唇,唇线绷得像根弦。药碗里的热气往上冒,苦得人舌根发麻,却奇异地驱散了梦里的寒意。

“我……”她刚开口,才发现自己躺在张陌生的床上,铺盖带着股淡淡的霉味,混着药草香。这屋子——分明是谢闻野的偏院。记忆瞬间回笼:她问他养魂草的事,心口突然一抽,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她猛地坐起来,动作太急,胸口的伤像被针扎了下,疼得她倒抽冷气。

“作死?”谢闻野放下药碗,伸手想扶,指尖都快碰到她胳膊了,又猛地缩回,手背在身后蹭了蹭,“发着烧呢,老实躺着。”

林挽洲这才觉出浑身酸软,头重得像灌了铅,脸颊烫得能煎鸡蛋。她看着谢闻野,眼神里带着点被抓包的慌乱:“我怎么会……”

“你晕了。”谢闻野的语气硬得像块冰,“难不成是我把你扛回来的?” 他没说自己是怎么笨手笨脚把她从宫道挪到床上的,也没说她晕过去时,死死攥着他的衣袖,指节都泛白了。

“抱……”林挽洲的脸“腾”地红了,耳根烧得厉害,下意识拢了拢衣襟,眼神躲躲闪闪,“多谢。”

谢闻野没接话,把药碗往她面前一递:“喝了。紫苏甘草煮的,退烧。”

药汁呈深褐色,沉淀着渣子,散发着冲鼻的苦。林挽洲看着碗沿,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她在问天派喝的都是蜜炼丸药,哪受过这罪。

“嫌苦?”谢闻野挑眉,语气里带着点嘲讽,“傅小姐金贵,喝不惯这凡俗玩意儿?”

“谁嫌苦了!”林挽洲被他一激,梗着脖子接过来,仰头就灌。药汁刚入口,苦得她脸都扭曲了,喉咙像被砂纸磨过,却硬是没吐出来,咕咚咕咚全咽了。

谢闻野坐在旁边,看着她龇牙咧嘴的样子,像只被强喂药的猫,眼底的冰裂了道缝,却嘴硬:“逞能。”

林挽洲把空碗递还给他,舌尖还残留着苦味,却奇异地觉得丹田暖了些。“好多了。”她顿了顿,声音有点闷,“刚才……给你添麻烦了。”

“知道麻烦就少管闲事。”谢闻野接过碗,转身从木箱里掏出个布包,扔到她面前,“拿着。”

布包散开,里面是当归、黄芪,还有一小撮紫色草叶,叶片蜷曲,带着点清苦的腥气。“当归黄芪煮水,按我说的法子喝。”他指着那撮草叶,语气硬邦邦的,“这个看着像养魂草,不确定,你要敢用就用,出事别找我。”

林挽洲捏起那撮草叶,指尖触到叶片上的细绒毛。她认得,这就是典籍里的养魂草,根须处还沾着湿泥——分明是刚挖的。心口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下,酸得发涩。“你……”

“闲着也是闲着。”谢闻野别过脸,看向窗外的夜色,耳根却悄悄红了,“御花园墙角挖的,不值钱。”

林挽洲看着他的侧脸,月光从窗棂漏进来,在他挺直的鼻梁上投下道阴影。这个总是冷冰冰的少年,把温柔藏得比谁都深,偏要用刺裹着,像颗扎手的糖。

“谢闻野。”她叫他,声音很轻。

“嗯?”

“你总对我好,就不怕……我赖上你?”她故意说得带点痞气,像原主傅书华会说的话。

谢闻野的动作顿住了。他看着窗外的老槐树,沉默了半晌,才慢悠悠地开口,语气里带着点危险的试探:“傅小姐想赖上我?不怕三皇子扒了我的皮?”

林挽洲被他堵得一噎,脸颊更烫了:“谁想赖上你!我就是……”

“就是什么?”谢闻野转过头,凤眸亮得惊人,像淬了冰的刀,却又藏着点别的,“觉得我这亡国质子,还有点利用价值?”

两人对视着,空气里像有火星在撞。油灯的火苗晃得更厉害,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纠缠在一起,像场无声的较量。

“时候不早了,我该走了。”林挽洲先败下阵来,掀开薄毯想下床,腿却软得像面条。

谢闻野伸手按住她的肩,力道不轻不重:“我送你。”

“不用!”林挽洲想挣开,却被他按得更紧。

“夜里路黑,你想再晕一次,让我再扛你回来?”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还是想让王权翊看见,说我拐骗昭国贵女?”

林挽洲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只能任由他找了件外衣披在她肩上。衣服是粗棉布的,洗得发白,袖口磨出了毛边,带着股淡淡的皂角香,还有点他身上特有的、清冽的冷味,像望云峰上的雪,意外地让人安心。

“披上,冻死了没人给你收尸。”他别过脸,语气依旧冲。

两人并肩走在宫道上,月光把路照得像铺了层霜。宫墙高得压人,把夜色都挡在了外面,只漏下狭长的一块天,缀着几颗疏星,冷冷地看着地上的人。

“那个狐妖……”谢闻野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

林挽洲脚步一顿:“你知道?”

“你身上那点妖气,隔着三里地都闻得到。”谢闻野的语气带着点嘲讽,却掩不住关心,“打不过就别打,真当自己是救世主?”

“她在害人。”林挽洲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股犟劲,“我是问天派的人,不能不管。”

“问天派很了不起?”谢闻野停下脚步,看着她,凤眸里带着点探究,“能让你拿命去填?”

林挽洲抬起头,正对上他的目光。月光下,他的眼里没有嘲讽,只有点她看不懂的复杂,像藏着片深海。“有些事,总得有人做。”她顿了顿,反问,“换成你,会看着那些侍卫欺负弱小不管?”

谢闻野被问住了。他想起自己护着那些旧书时的样子,想起母妃说“心善路才宽”,忽然觉得,他们俩其实是一路人——都带着股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倔。

“我知道本讲降妖术的书。”他忽然说,语气缓和了些,“里面有对付狐妖的法子,你要想看……”

“想!”林挽洲眼睛亮了,像落了星子,“什么时候能看?”

“看我心情。”谢闻野别过脸,嘴角却偷偷扬了下,“先把你的烧退了再说。”

走到分岔路口,林挽洲把外衣脱下来递给他:“还你。”

“穿着。”谢闻野没接,语气又硬了,“明天我去将军府找你,顺便……讨杯谢礼。”

林挽洲愣了下,随即笑了,眉眼弯弯:“好啊,就怕你不敢来。”

“拭目以待。”

林挽洲转身离开,水蓝色的裙摆消失在夜色里,手里攥着那件月白外衣,像攥着团不肯熄灭的光。谢闻野站在原地,看着那拐角,直到再也看不见,才转身往回走。

偏院的油灯还亮着,桌上的空碗歪歪斜斜地躺着,床上的被褥乱糟糟的,还残留着她的气息,淡淡的脂粉香混着药草味,像根细针,轻轻扎在他心上。

他走到床边,坐下,指尖拂过她躺过的地方,余温还在。从怀里摸出那对双鱼玉佩,放在掌心摩挲。母妃说,双鱼要成对,才得圆满。

他以前觉得是骗人的,圆满这东西,从来轮不到他。可现在,想着那个穿着他外衣的水蓝色身影,想着她亮起来的眼睛,忽然觉得,圆满或许不是拥有一切,而是有个人能让你觉得——这人间,不算太糟。

他把玉佩放回怀里,吹灭了油灯。屋里陷入一片黑,只有月光透过窗棂,照亮了床脚的一小块地方,像片被遗忘的雪。

而林挽洲回到将军府,坐在梳妆台前,把那件月白外衣摊开。布料粗糙,却洗得干净,针脚歪歪扭扭的,是他自己缝的。她拿起外衣,放在鼻尖轻嗅,皂角香里混着淡淡的墨味,竟让她想起望云峰的晨雾,干净得让人安心。

从袖中摸出那撮养魂草,放在灯下细看。叶片上的泥还没干透,根须带着湿气——他果然是特意去找的。指尖拂过草叶,心里涌起股从未有过的暖意,像被温水泡过。

她把养魂草收进木盒,又把外衣叠好,放在床头。明天,不仅要还他衣服,还要跟他讨那本降妖书,顺便……让厨房做两碟杏仁酥,就当是“谢礼”。

窗外的月光很亮,照亮了桌上的罗盘。指针微微颤动,指向皇宫深处的偏院,幅度很小,却很执着,像颗不肯熄灭的火种。

林挽洲躺在床上,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梦里没有狐妖的红裙,只有月白色的身影,和一双总是带着刺,却会在看向她时,悄悄软下来的凤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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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十章 残灯照影,药香浸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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