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离说完,见他眼睫轻颤,心中略觉舒畅,又伸手将怀乖肩头被水流冲得四散的衣襟归拢好。
“到时候可别怪我,不顾惜你的体面。”
平心而论,陆离说这话的时候,语调是很平和的。可怀乖听了却刺耳异常。
体面?
他从前在陆离面前,可曾有过什么体面吗?
陆离给他留过体面吗?也对,从第一次相见,陆离从南风馆里把他买回来,就注定了体面两个字,和他无缘。
怀乖想到这,又见他如此举止,更觉隐含轻薄之意。不觉神色一冷,手上忽然发力,将陆离手中自己的衣服狠狠拽回水中。
“不劳殿下挂心。”说完就转身向对面走去。
陆离被激起的水花溅了几滴到面上,却也不恼,站起身来,笑着轻斥了句“没大没小。”
少顷,怀乖听身后再无动静,转头看了一眼,发现他竟然没大发雷霆,反而走了。
怀乖立时就要起身,却发现水面被下了禁制。看来,只能泡够半个时辰才能出去了。
也不知道,他如今占据身子的主人,也就是降真镜中的怀乖,和陆离关系如何?看起来似乎,比镜外世界中关系好一点?
毕竟,挨了罚还能来泡药浴,他之前可没这么好的待遇。
这时水面稍远的地方飘来一个玉盘一样的东西。
怀乖游过去,发现上面放着几样他素日喜欢的酒水、茶果,酒壶下面压着一张小纸,他拿起来,横看竖看,近看远看,才看懂上面写的是一句——
“云屏水暖兄先知,流觞曲水兄先吃。”
怀乖忍俊不禁,知道是陆珠写的。因为她的字,和她喜欢用的那些鬼画符十分形似。而且这云屏温泉的水还通着她所住的梁园。
他捏着这张纸,几乎能想象出来她写的时候,大概和从前试图拽文时一样,必须一只脚踩在凳子上,单手托腮,毛笔横放在鼻子和嘴巴中间。
同时整个人是如何眉头紧锁,又偏要附庸风雅地作诗。
怀乖笑着笑着却忽然想到前世最后那场大战,她一个人就那样孤零零地死了,陆离会大发善心给她收尸吗?
他举起酒壶,一饮而尽。怎么可能呢,毕竟,陆珠就是他亲手杀的。
如今重活一世,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一切重蹈覆辙。要在这里活下去,就得先知道这具身子的经历,包括这个陆离的性情、对他的态度,也好随机应变。
想到这,怀乖在那张纸的背面,用灵力写了几个字:绮珍楼,玄绀珠,并画了三个火焰的图案。意为“十万火急”。而后将纸压在原处,施法将玉盘随水流沿原路返回。
醉意慢慢袭来,怀乖展开双臂搭在芙蓉石壁上面,头向后仰着,闭目养神。
不多时,传来“砰”的一声,他睁眼看去,那玉盘果又回来了,正磕在池壁上面。他伸手推至近前,见上面多了个木盒。
刚打开就有一股香味扑面而来,果见有一颗黑中带红的珠子。
“果然没记错。”怀乖暗道,上一世,绮珍楼里存有各类奇珍异宝,仙品宝物。其中就有一颗玄绀珠,又名记事珠。
如果有遗忘的事情,以手持弄之,大事小情,均可浮于脑海。陆珠小时候有一阵背书困难就总是拿着玩。
这时怀乖鼻尖又嗅到一缕淡淡的香味,如花香,似果香,像蜜香,融奶香,透药香,似乎是有一木五香之称的降真香。
可他不记得前世这珠子有什么味道,估计是这个木盒的味道吧。怀乖想着,就迫不及待催动灵力,玄绀珠却毫无反应。
怀乖这才想起来,上一世,陆离说过这珠子虽然记事,却无法一蹴而就,需费些时日。很多时候还需要借助相关的媒介来唤醒它。
所以本想利用它躲懒偷闲的陆珠很快将其束之高阁了。
怀乖还没来得及沮丧,就听见脚步声自岸上的屏风外传来。
“小殿下,我方便能进去吗?”
怀乖听出是是陆离的神卫,名唤银粟。便连忙将玄绀珠隐入掌心,扬声道,“进来吧。”
银粟进来以后,并没有去看怀乖,只将拖着的木盘放在他手边的石壁上,“这是外用和内服的药,小殿下一会儿记得用。”
怀乖看了一眼,不禁奇道自己附身的这位仁兄,究竟这次闯了多大的祸,受了多重的罚,居然疗个伤这么大阵仗。
关键是他也不能问旁人,自己究竟犯了什么错才被惩罚的。
不过他自己倒是没觉得身上哪里有伤,难道是这药池的功效太过显著?
银粟见怀乖不说话,心中叫苦,以为他今天又要第九次摔碗砸盘。可自家殿下刚刚不是已经闻讯来过了,应该,大概,哄好了吧?不能成事不足吧?
正当他暗暗质疑堂堂玉尘神君的能力时,余光见怀乖的手搭上了——盘子的边。
坏了,这是又要掀翻的节奏!
“小殿下,真的不能再摔了,今天这是第九碗了,里面的灵丹药草都是稀缺物,一时不好再找的。”
银粟大着胆子抓着怀乖的手腕,哀告连连。
怀乖本来只是闻见那碗热气腾腾,黑漆漆的药传来的苦味,有些不舒服,想推远一点。谁知听了银粟一番话,才回过味来,可心中却愈加不是滋味。
所以,在降真镜中的平行世界,这个“怀乖”犯了错,不仅有药,还敢一天砸八次。而且“故意”沉到水下寻死觅活。
这些放到以前,一天打三顿都不为过的事,这个“陆离”竟然只是捏了捏他的脸,训斥了几句**似的话,就这样轻轻揭过了?
呵,原来这就是话本上的“同人不同命”啊。
银粟说完,见怀乖脸色更沉,目光冷冷地盯着自己的爪子,连忙松开了对方的手腕,生怕稍有迟疑,就被咔嚓掰断了。
他想了想,又迟疑开口,“小殿下,消消气,昨天蘅芜仙宗的人确实太嚣张了,殿下已经吩咐今后和他们断绝任何往来,以后桥归桥,路——”
只听“砰”地一声,盘翻碗碎,银粟看见四溢的汤药又一次肆意滋润着地下的花草,好想自缢。
好在那个外敷药装在瓷瓶里得以保全,骨碌碌滚进池水里,正当他犹豫要不要捞起来的时候,听见怀乖说话了。
“我想一个人静静。”
银粟只能起身,边往外退,边腹诽自家殿下太不靠谱了,亏他之前出来的时候还信誓旦旦地说什么这次绝对哄好了,赶快去熬新药。谁承想,压根没哄好,又被轰出来了。
“他既然对,对我,这么好,为什么不亲自给我送药?”怀乖的语气不觉带了点讥讽。
银粟还没吐槽完,就听身后传来小殿下的问询,听起来似乎在抱怨,这明晃晃的台阶,不赶紧接着还等什么。
他忙回身解释道,“其实昨日夜里,殿下就准备回清虚峰闭关的——”
银粟说着就想打自己嘴,怎么又提昨天……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今早殿下突然临时提议带临川仙子一起去,可她哭闹了半天不肯去,说是放心不下你一个人。最后殿下也没强求,就独自走了。”
他说完,似乎听见怀乖“噢”了一声,没再说话,便退下了。
银粟哪里会知道,“蘅芜仙宗”这四个字,是怀乖前世时,在每个失眠的夜里,于心底一点一点种出的荆棘丛。它扎根在血肉中,以痛苦为养料,又滋长出更多尖刺。
可天长日久,那荆棘丛似乎已与他融为一体,只要不动,不念,好像就不觉得痛。谁料今日,被银粟三言两语,直接连根拔起,霎时间血肉模糊,痛彻心扉。
怀乖将胳膊伸进水中随意拨弄,周围的水流如同丝绸一般,连同那不算遥远的往事,席卷而来,裹挟着他的四肢百骸——
前世,他18岁独自在外游历过几天,谁知期间误伤了蘅芜仙宗的人,其中一人还被打得骨折了。于是便被他们追到神殿门口要说法。
面对陆离的质问,他却死活不说前因后果,也不肯认错,
只梗着脖子说让陆离打死他了事。陆离气急,便命人把他带到众人面前,堵住嘴,狠罚了一顿。更过分的是,当天夜里……
怀乖想到这里,不由攥紧了拳头,这时忽然感觉手边有个东西,他拿出来一看,是一个宝蓝色的瓷瓶,似乎是刚才银粟拿的药。
他扬臂正欲扔到外面,却又停了,拿回手里仔细看了看,觉得有些眼熟。尤其是这瓶盖,上面是一只狸猫的形状。打开一闻,药香味瞬间钻入鼻腔。
他想起来了,这药,陆离前世给他涂过。因陆离的规矩,向来不准他和陆珠受罚后用药。还说什么痛定思痛,疼得久一点,记性自然也长得久一点。
而唯一的破例的一次……
这时,怀乖手心忽然发烫,是刚才藏在里面的玄绀珠发作了。
他眼前一黑,再睁眼时,发现自己以透明的虚象,坐在了一张凳子上,不能动弹。他看了看四周,与自己从前在玉尘神殿的住处——明玕轩,陈设几乎一样。
除了,灯盏似乎有点多。
而床上趴着的,就是这具身体的原主人。
“怀乖”身后未着寸缕,只覆着一层薄纱,因屋内灯火通明,故其下隐隐可见新鲜惨烈的板伤。看样子,正是他16岁那年与蘅芜仙宗的人发生冲突之后,被陆离当众惩罚的那次。
因为这是他在玉尘神殿十几年来,唯一一次被惩戒到破皮流血的程度,所以记得格外清楚……
怀乖看着“怀乖”在床上独自低声抽泣不止,叹了口气,暗道之前错误地高估了这位仁兄和陆离的关系,一到关键时刻陆离对他也并不存在信任和手软。
他有些索然无味,因为后面发生的事,他已经知道了,无非一场霸王硬上弓……
上一世,怀乖也是这般趴着暗自垂泪,因为没有伤药,连气喘得大些,身后的伤口都会疯狂叫嚣。
陆离推门进来以后,他死活不肯让陆离碰。争执间伤上加伤,最终还是被陆离捆了手脚,才被迫上药。
期间他或哭或骂,自顾自吵嚷不休:“殿下既下得了狠手,又何必来惺惺作态?为什么不干脆当着他们的面把我打死?也不至污了殿下的清誉。”
“也对,谁让他们是正儿八经的仙门中人,我算什么?这些天上的神仙,地下的妖魔,有一个算一个,谁不是人前看在你的面子上,勉强叫我一声小殿下。人后谁不知,谁不笑我的身世呢?
而殿下你呢,则是高兴了把我当个玩意儿宠着,不高兴了就扔在人前肆意打骂取乐,可见,我真正连个杂种都不如……”
当时陆离本一直隐忍,听到这里却突然怒了。见他伤口破皮处已在仙药作用下恢复,只余大大小小的青紫肿胀硬块。
又听他越来越口无遮拦,便拂袖起身,几乎咬牙切齿地问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我看今天还是打得你轻了。”
怀乖虽心怯,气却更盛。又想到那些蘅芜仙宗的弟子说的话,转头看向陆离,冷笑道,
“怎么,我说得不对吗?我不过是殿下圈养的娈童,又何必让我出什么门去游什么历,实则是到处丢人现眼,自取其辱!”
陆离显然也被气昏了头,上前掐着怀乖的脖子,看着他的脸色因窒息而变得更加狼狈,“好,好,你既然知道自己的身份,若不能供我及时取乐,留着何用?”
玄绀珠:出自五代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记事珠》,
相传唐开元间宰相张说有绀色珠一颗,或有遗忘之事,持弄此珠,便觉心神开悟,事无巨细,焕然明晓,因名记事珠。
降真香:道教名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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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体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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