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救风尘

陆离进来,见“怀乖”在床上红着眼,不说话,看了他一眼就扭头继续趴下了,神色凄惶。

心知“怀乖”这次是真的面子里子都伤着了,故而发火砸东西,“年纪不大,气性倒不小。”

陆离说着,也没准备听他答话,将手中药盘放至在一旁抬手就要掀开那薄纱。

“怀乖”忙伸胳膊扯过被子,欲盖上。

“挡什么,不上点药,今晚有你受得。”

陆离抓住“怀乖”的胳膊,不由分说将被子扔回原处,又掀开薄纱。

“怀乖”还想去扯被子,陆离道,“等你好了,去我的竹月宫也让你砸个痛快,好不好?”

“怀乖”闻言默默松了手。

而后任凭陆离给他清创上药。

怀乖在一旁看着他二人,奇道,降真镜中的陆离,比他认识的那个陆离,似乎嘴甜一点?

只听那“怀乖”又开口道,

“殿下,我,我并非不服管束,故意惹是生非,是他们,他们说……”

他说着说着,似如鲠在喉,后悔说了。

陆离闻言,上药的手一顿,

“蘅芜仙宗的人说什么了?”

一面说着,见“怀乖”破皮流血处均已恢复,便将被子给他轻轻盖上。

“怀乖”把头转向床里侧,声音闷闷的,“也没什么。”

陆离见状,重重叹了口气,

“早知道他们先对你出言不逊,

我说什么也不能把那株重瓣蓝洒锦莲花给他们了……”

两个怀乖一听,都十分诧异。

凳子上的怀乖惊道,这事上一世陆离可从未对他说过,怪不得那些人后来再也没来找过麻烦。

床上的“怀乖”则立马强撑起身子,愤怒地回头,

“什么?那可是五百年才能长一株的宝物!”

谁知他这一眼,正撞进陆离一双似笑非笑的眸子中,他只得慢慢趴在床上,把脸埋进被子,

“哼,殿下还真是大方,人家背后议论你圈养娈童,你还以礼相赠……”

陆离也没想到此时三言两语就轻易诈出实情,

原来竟是这样……

怪不得之前怎样威逼利诱,如何温言软语,都没让他吐一个字,只哽着脖子让打死他了事。

陆离道,“是我不好,着实让你受委屈了。”

凳子上的怀乖闻言,身子一僵,他还从未听陆离如此低姿态地哄过别人,偏又说的是这一句。

偏陆离又并未单说,是今日,让怀乖受委屈了。

于是,他便擅自给自己这些年的委屈,强行作了全面的注脚。

而床上的“怀乖”听了,却似乎不领情,或者对这样的哄劝,见怪不怪,反而更来气了,硬撑着身子,向床里面拱了拱。

“不过,就算你昨天和我说了,今日也不得不让你受些委屈。”

陆离又道,说完却见“怀乖”转头,眼泪还悬在眼眶下方,就一脸哀怨地看向他,不禁笑了一声。

果见对方更气鼓鼓的,便继续说道,

“你还记得你14岁那次意外中毒吗?”

“怀乖”不解道,“记得啊,珠儿当时说解药还是从外面重金求购——”

他说到这里,不可置信地擦掉了眼泪,

“不会解药是蘅芜仙宗给的吧?”

陆离只微微颔首。

“怀乖”张了张嘴,最终又一头扑倒在枕头上,弱弱地说了句,“噢,那确实是,打轻了。”

“轻倒是不轻,所以别再起来了,一晚上和鲤鱼打挺一样起起落落不累吗?

此番恩怨两清,以后再见到他们,不用客气。”

怀乖点点头。

这时一阵风将窗户吹开,又一路将屋内的烛火吹灭。

屋内一片黑暗。

过了一会儿,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原来是陆离起身,在屋内走动,长身玉立,挽袖抬臂间,一个一个灯烛被点燃,转眼屋内灯火通明。

期间床上的“怀乖”见了,开口问道,“殿下,你何必每天亲自来做这些,不嫌麻烦吗?”

陆离一边剪了几个灯芯,一边笑道,“我也不想这么麻烦一个一个点,可你不是嫌不灭的人鱼膏烛残忍恐怖,还嫌夜明珠亮却冷清,统统比不上烛火的温暖明亮吗?”

凳子上的怀乖听了,暗道,这混账话他也曾经说过——

镜外的世界中,怀乖小时候经常大晚上以怕黑这个理由偷偷去竹月宫的耳房睡觉。

因为陆离喜净,他的耳房一向无人,是离他最近的地方。

对怀乖来说,也是最安全的地方,不用担心有人要来杀他。

对,他怕的从来不是黑,而是黑暗中催生的对未来,对命运的恐惧。

后来被陆离发现了。

估计是为了第二天天亮方便撤离,被子也没带,蜷缩在耳房瑟瑟发抖,便让他上床睡。

随着怀乖渐渐褪去孩童的样貌,有一天陆离突然不让他来竹月宫了。

只命人给他点上人鱼膏烛,他嫌曾蕴含生灵,过于血腥,不要。

又遣人给他送来夜明珠,他嫌毫无生命力,过于冰冷,不要。

陆离听了这混得没边的话,气得不轻,让他用剑尖托着燃烧的蜡烛跪了半个时辰。

此后,他再也不提怕黑的事了。

也再没夜里踏足竹月宫。

其实,他只不过想,哪怕和下人一样,能继续在陆离的耳房睡觉而已。没想登堂入室。

怀乖又想到去了八玄幽都之后,

被关在地牢中九九八十一天,那里暗无天日,阴风怒号。

自此怀乖的魔髓彻底冲破了幻丹的束缚。

似乎从那以后,他反而开始喜欢上了黑暗了。黑暗让他的眼泪、鲜血和脆弱得以隐藏,得以释放。

如今满目烛光摇曳,怀乖坐在凳子上,看着烛光滴落,一时不知今夕何夕。

一瞬间他好似回到那个罚跪的夜晚,看着蜡烛一点点在剑尖融化,四周也渐渐暗下去。

他周遭唯一的光亮和痛苦,都来自那一点烛光。

陆离于他,又何尝不是如此?

此刻,他的眼泪,和烛泪一样,蜿蜒留下,无人问津。

可惜,他身子不能动弹,泪水却夺眶而出。

“怎么哭了?”

陆离的声音突然近在咫尺,几乎如同耳语,将凳子上的怀乖吓得差点站起来,可惜他此刻只是虚象,无法动弹。

原来陆离只是恰巧走到离他很近的一盏灯烛附近,剪了一截灯芯之后,听见床上的“怀乖”呜咽出声,便开口询问。

“怀乖”用被子盖住头,道,“我才没哭。”

“是吗?我看看。”陆离说着竟然真的上床,躺在“怀乖”身边了。

凳子上的怀乖,看见这一幕,想起当年霸王硬上弓的事,心下冷笑道果然狗改不了吃屎。

然后又觉得哪里不对……

谁知陆离只是安安静静躺着,什么都没做,过了一会儿才道,“怀乖,如果别人骂你是丑八怪,你会生气吗?”

“怀乖”不假思索便道,“自然不会。”

“为什么?”陆离道。

“因为我知道我长得不丑啊……”话一出口,“怀乖”就感觉气氛有些不妙。

“所以,在你心里,其实一直认为你就是我养的一个娈童?”

就是个傻子,此刻也听出来陆离的语气有多冷了。

“怀乖”这才意识到中了陆离的圈套。

陆离就像一把锋利的刀,将自己藏在眼花缭乱的画卷中,目的是让人放松戒备。

等你主动将自己的弱点露出来,他就会“图穷匕见”,一击致命。

“怀乖”将手中的被子攥了又攥,然后松开,慢慢去握陆离的手腕,道,

“那殿下认为我是什么?这些年又把我当作什么?”

陆离只觉手腕一痒,也只任他握着,

“你想让我把你当什么,我就把你当什么。”

“怀乖”闻言笑了,抽回手藏进被子里,慢慢道,

“我觉得,你把我当烫手山芋吧,留之受伤,弃之可惜。”

陆离蹙眉,可听他似乎语带哽咽也不忍斥责,刚想开口,又听他道,

“我知道,你以前教过我们,‘人必自重而后人重之,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这道理我自然懂。

可殿下有没有听过,‘食而弗爱,豕交之也。爱而不敬,兽畜之也。’”

陆离有些想笑,

“你的意思说,我只给你吃的,却没有给你足够的关爱和尊重,

所以这么多年,我劳心劳力,

都在养猪、养阿猫阿狗?”

“自然不是。”他下意识抢白道,顿了顿又道,

“有时候吃的都没给够。”

更别提爱和尊重了,这句话话到嘴边他还是咽下了。

这下陆离是真的被气笑了,“你脾胃弱,不应忌口些吗?”

他不愿承认自己理亏,便转移话题,“据说,正道人士大多有个刻在骨子里的爱好。”

“什么?”陆离问道。

“救风尘啊。”他嘴上说着,语气不自觉带了些轻佻,尽管十分刻意。

却还是让陆离皱起了眉头,“什么意思?”

“当年殿下将我从南风馆里赎出来,是为了什么呢?”他脸背对着陆离,看着跳跃的灯芯,没头没脑问了这一句。

又仿佛一字一句,已在脑中练习了无数遍。

如此才勉强听起来,语调自然,不悲不喜,好似闲话家常。

谁知陆离的回答同样十分自然,

“不为什么,我当年随身带的金银不多。而你那时才6岁,赎金自然比正当妙龄的小倌便宜些。”

“怀乖”听了冷笑道,

“那殿下如今该知道,什么叫便宜没好货——”话未说完,身子就被翻过来,面朝上。

只见陆离欺身上来,“怀乖”顾不得身后疼痛,只将脸扭向一旁,闭着眼睛。

凳子上的怀乖,此时心中也禁不止苦笑,这些疑问,他也无数次想问陆离,可是又觉得多余。

自己在玉尘神殿这些年,和那些小倌又有什么区别。

不过都是以色侍人,换来苟且几年。

可是,既救我出风尘,又为何置我于水火?

下一秒,却见陆离伸手,轻轻擦去了“怀乖”的眼泪,道,

“不准这么说自己。我把你当作这世间独一无二的珍宝。我要你,禁得起雕琢,也受得起供养。”

“珍宝?”凳子上的怀乖,口中一字一顿无声地重复了一遍,几乎忍不住笑出声了,如果他能出声的话。

因为他想起来,第一个这么说他的人,是人贩子把他卖到南风馆的时候,那个老鸨见了他,便对他脱口而出的形容词。

食而弗爱,豕交之也;爱而不敬,兽畜之也。——《孟子.尽心上》,意为对待一个人,如果只给他吃的,而不知道爱护他,那就跟对待猪一样了;如果只知道爱护他,却不知道尊敬他,那就跟圈养牲畜一样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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