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掌是奔着让他尸骨无存去的,万幸有千重玉髓,陆知宁还留有神志,只是......
他忍着剧痛,一手颤抖地捂住肚子,一手紧紧抓住了围上来的医师。
“医师,我没事,你别管我,孩子......先看看我的孩子。”
那医师吃了一惊,点点头并不多言,搭上了他的脉,眉头渐渐皱起,语气沉重:“伤得太重了,法器保住了你们的命,可这孩子......”
陆知宁连疼都忘了,呆呆地问:“孩子怎么了?”
医师顿了顿,沉重道:“就是能生下来,恐怕也会有残疾啊。”
陆知宁心中一阵剧痛,连气都有些喘不上来,抓着医师的手语无伦次:“医师,医师,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我什么苦都能受,什么药都能吃,但是这个孩子......”
医师连声安慰他:“小陆啊,你别急,你这样身体会吃不消的,你听我说,这孩子若硬要保,你的身子会被拖垮的。”
陆知宁呆呆地看着他:“那,你的意思是......”
医师咬了咬牙,拍拍他的肩:“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落了这胎,保住自身,小陆,你还年轻,身体也很好,将来还会有孩子的。”
可是他想要这个孩子......而且他还没告诉顾遥,他们有了一个孩子呢。
……顾遥,顾遥!陆知宁豁然回了神,想到顾遥被人挟持了,心中更是急切。
他确实需要保重自身,他不能垮,除魔需要他,顾遥也需要他。
难道真的只能割舍这个孩子吗......
医师见他仍在犹豫,又说:“小陆,你再想想,若他知道自己注定先天残疾,还愿意降生吗?”
陆知宁无力地闭上了眼睛,倏然松开了紧紧抓着医师的手,沉默许久,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
“麻烦医师,为我煎药。”
******
陆知宁赶到景阳城郊时,两方人马正在对峙,他看见静静坐在囚仙笼里的顾遥,脚步一滞,被身后的叶珂扶了把才不至于摔倒。
他为什么会被抓住,他不应该好好地待在顾家吗?
思索间,顾正涵对面的人已经发了话:“顾城主,我等并非有意要与你为难,只要顾公子交出赤鸦令,让真正的赤鸦令主开启玄晖阵,我们必定放人,任凭城主处置也无妨。”
顾正涵紧紧绷着脸,眼神始终落在顾遥身上,正色道:“老夫可以性命担保!绝没有在赤鸦令一事上弄虚作假,请诸位相信老夫一次,万万莫伤我儿!”
陆知宁听得心焦,挤开人群走到了囚仙笼边,轻唤了两声顾遥。
原本呆坐着的顾遥听见他的声音,立刻抬头看了过来,小跑到了他面前。
“知宁,你有没有怎么样?我听说神囷山被魔修围堵了。”
“你怎么被抓了!”
两人同时开口,陆知宁愣了愣,立刻反应过来:“是有人跟你说神囷山被围堵了,你是因为这个被抓的?我没事,现在你怎么办。”
顾遥神色一僵,眼神闪了闪,刚要说话却被不远处的说话声盖过。
那头的争执声愈演愈烈,双方各执一词,第一个说话的人已涨红了脸,怒道:“顾正涵!你非要如此颠倒黑白,我也不必再顾及你的面子,苦主早已将当日情形告知我们,赤鸦令主另有其人,是你以权压人,硬是安到了你儿子头上!”
顾正涵目露惊讶,随即震怒道:“简直笑话!苦主是谁,让他来和老夫当面对质!”
周遭安静了一瞬,片刻后,有一人自人群中走出,大声道:
“伯父,卓儿向来敬重您,可如今为了天下苍生,少不得要忤逆您一次了!”
顾卓在这一代中也算是小有名气,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身上。
他神情凝重,同众人行了一礼,看向顾正涵,语气悲沉:“当日赤鸦令选中在下,我也是万分不敢相信,且阿遥向来是伯父的心头至宝,伯父将赤鸦令给他也无可厚非。”
“只是!”他提高了嗓门,下一刻竟跪在了顾正涵身前:“赤鸦令关乎天下存亡,卓儿请伯父以大局为先,若修真界能渡过此劫,卓儿可任凭伯父和阿遥处置!”
此话如沸石入水,顿时激起一片哗然,众修士义愤填膺,忿忿之声不绝于耳。
“一派胡言!”顾正涵怒喝一声,他身旁的几个顾氏子弟更是一片惊怒之色:“顾卓,你怎能如此信口开河?你是疯了不成!?”
而他们几人的声音立刻被淹没在周围的声浪中,耳边皆是众修士要求顾遥交出赤鸦令的讨伐声。
陆知宁刚受了伤,听了顾卓的话只觉得脑子里嗡嗡直响,气血直往头上涌,眼前都有些发暗。
手上覆上了一片温暖的手,顾遥着急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知宁,顾卓在撒谎,赤鸦令选的不是他,我爹也没有作假,知宁你相信我。”
陆知宁紧紧抓着囚仙笼的栏杆,用力点点头,翻过手握住了顾遥的手:“你别急,我相信你,也相信顾城主。”
这时有人注意到了顾遥身边的陆知宁,忙喊道:“小陆道友,你还不快劝劝顾公子,让他赶紧将赤鸦令交出来,这可不是能任性的啊!”
陆知宁眉头一皱,刚想辩解,就见林千千怒气冲冲地自顾卓身后走出,高声道:“还有什么可劝的?他一个废物,若是不肯交,就等着饿死在囚仙笼中吧!反正玄晖阵开不起来,大家都得死!”
她秀眉一挑,眼神在陆知宁蔑然掠过,指着他看向众人:“至于陆知宁,众道友何须指望他,他当了几年顾少奶奶,早就与我们不是一路人,顾家坐拥万千珍宝,他何须担心日后生死,只等着顾遥继承顾家他好回去享福罢了!”
陆知宁怒极,眼睛都红了几分:“林千千!”
“你不服?顾遥的修为资质如何你最清楚,你敢当着所有人的面,说你相信赤鸦令会选一个毫无修为的人,说你相信顾遥能救修真界吗!?你敢吗!”
“我......”陆知宁愣住,“我相信”三个字怎么都说不出口。
见他犹豫,林千千冷冷一笑,继续说:“若你心里还有整个修真界的一席之地,就让他把赤鸦令交出来!否则,顾公子金尊玉贵,不知能在囚仙笼里待多久!”
陆知宁心里一急,正想再辩驳几句,却见周围人看自己的眼神竟是变了。
他近几年声名鹊起,实力有目共睹,旁人看他从来只有肯定与艳羡,何时如这般戒备怀疑过。
事关修真界存亡,他不得不慎重......
林千千的话又一次在脑中回响,他真的相信顾遥吗?
不,他相信顾遥,他当然相信顾遥说的话,只是......会不会是赤鸦令搞错了呢,会不会,有其他的误会......
他脑子乱成了一团,不经意对上顾遥的眼神,心中一颤,倏地挪开了目光。
“阿遥......”他低头看着地上,一字一句慢慢地:“要不......要不你先把赤鸦令暂时交出来一下,你没有修为,开玄晖阵这样的事......”
“知宁,你相信我,我没有骗人,我能开玄晖阵的,我和爹已经......”
“你怎么开?”陆知宁猛地抬头,看进了顾遥的眼睛:“你用什么开?什么法子能让你一个毫无修为的人开启玄晖阵?靠你爹还是靠什么法宝?顾遥,你知道玄晖阵是什么东西吗!凭你根本不可能打开的!”
“不是的知宁,我......”顾遥还想再说,忽然注意到陆知宁的肚子,声音戛然而止。
先前陆知宁离囚仙笼有些远,如今站近了,肚子几乎贴着栏杆,平坦一片。
顾遥脸上血色尽退,缓缓抬头看着陆知宁,眼中的神采一点点黯淡下来。
辰时将至,催着顾遥交出赤鸦令的声音越来越大,陆知宁心里愈发急切,又说道:“阿遥,你先把赤鸦令拿出来让别人试试,不然他们不会放你走的,你......”
“我知道了。”顾遥突然说了这一句,陆知宁一愣,心中莫名一痛,微怔地看着他。
顾遥放开陆知宁的手,笑着对他说:“知宁,修真界会没事的。”
他低着头,慢慢走到了囚仙笼中间,自怀中取出了一个通体赤红的短杖。
辰时已到,愤怒声达到了顶点,而争得面红耳赤的顾正涵却突然停了下来,一动不动地看着囚仙笼中的顾遥。
陆知宁以为顾遥是想把赤鸦令拿出来,刚想伸出手去接,不料下一刻,顾遥抬起手,一朵鲜红色的花朵在他胸前骤然绽开。
时间仿佛慢了一拍,陆知宁愣住了,呆呆地看着那片红色在顾遥身上蔓延开来......
他切斯底里地喊了出来,而声音在耳边却像是蒙了层布似的,听不真切。他想伸手去抓顾遥,一片刺目的金光却自顾遥脚下爆开,眼前一片刺目雪白,霎时间天地不见。
顾遥......阿遥!!!
******
五百年后。
初春,顾府门前的花圃里开了几朵洁白的小花,被风吹得摇摇晃晃。
距离那件事已过了五百年,即使顾正涵早已飞升上界,顾家鼎盛依旧,无人敢造次。
陆知宁站在顾府门外,盯着那几朵小花,已经发了许久的呆。
他要飞升了。
在这之前,他想最后再看一眼顾遥,的墓。
顾遥以身为引,开启玄晖阵,免了修真界一场浩劫,即便再多人请求为他立碑瞻仰,顾正涵都推拒了,坚持把他的墓立在了顾府的澄霞院。
因此陆知宁一次都没见到过。
其实顾遥身死已是必然,这也和陆知宁无由,顾正涵却始终不肯让他见顾遥。
陆知宁之前会想,大概是因为到最后他都没让顾遥安心地走,顾遥留在世上的最后的一刻,只看见了他的不信任。
这件事他琢磨了五百年,生离死别一一经历,顺逆浮沉皆有体会,以前不曾细想、不愿相信的事儿终如云开雾散,干净又惨白的矗立在心间。
他早该明白的,顾遥对谁都温柔,可他看自己的眼神,与看思桐、看香卷时都不同。这或许才是顾正涵对他有怨的原因吧。
他想得入神,没发现顾府的门开了,思桐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思桐在顾遥死后像是变了个人,闭关潜习医术,如今在修真界赫赫有名,也在顾家站稳了脚跟。
陆知宁愣了好一会,才明白过来什么,一溜烟进了门直奔澄霞院。
澄霞院一直有人打理,进院子的一瞬间陆知宁有些恍惚,这里的一草一木,甚至味道、光影都和从前一样,他不由地往院中看去,以为能看见那一个执棋品茶的身影......
那里当然什么都没有,他也正好看见了树下的那一座坟茔。
陆知宁的心颤了颤,慢慢走了过去,蹲下。
手指在石碑上的字缓缓划过,抚过顾遥两个字时,微微一滞,浅浅流连了片刻。
顾遥的脸又一次出现在脑海,陆知宁记得他的眉眼和笑容,记得那双眼流露出来的无尽的温柔,可每当他想看得更仔细一点时,一切都模糊了,消散成一片细霾,扎进他的骨血,隐隐作痛。
他凑近了些,头靠上了光滑的石碑,眼中的雾气在碑面上凝结成一团水珠,用力扯出一个笑来:
“再见面的时候,不要讨厌我,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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