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禺山,霁云宫。
单云阁半坐在矮榻上饮酒,外面风雪呼啸,旁边火炉里的银炭却燃的极旺,明信一边给他温酒,一边道:“殿下,你可是有什么心事?”
明信打小就跟着他,知道他以前从不喝这东西,如今倒是没来由的喜欢。
“殿下,这东西伤身……”
单云阁喝尽,将杯子递过去,明信还是替他斟满。他捏着那只白瓷酒杯,看着里面醇香的液体,突然问他:“这酒还有多少?”
明信如实道:“当初萧宗主隔一段时间就会送些过来,殿下你几乎没碰过,如今……大约还有几坛。”
单云阁问:“他是不是很久都没再送过了?”
明信道:“萧宗主宗务繁忙,兴许是忘了。再说,殿下你曾不止一次跟萧宗主说过,你不喜欢饮酒……”
单云阁笑,仰头一饮而尽:“他道是听话。”
明信替他把酒杯斟满,问他:“殿下曾说过,那谢无涯有大用处,让他在咱们眼皮底下多好,为何还要……逼走他?”
单云阁捏着酒杯道:“谁让本殿下看到他就来气?你说他一个青楼杂役,下贱胚子,竟然在修真界活的风生水起,连衍天宗这种白璧林立的地方也有他一席之地,还能让萧莲舟高看他一眼,而本殿下,出于仙族,天君之后,却只能在这种地方苟延残喘,多不公平?”
明信道:“殿下,您一片孝心,天君迟早会看到的。”
单云阁冷笑,讥嘲着说:“看到?数万年了,他可曾多看过我一眼?他对我只有厌恶,只有嫌弃。他厌恶母亲,连带的也厌恶我,他看到我这张脸,就会想起他那段往事,所以他把我放在这天禺山,就是为了与我永不相见!”
明信心酸道:“不是的,殿下,天君他心里是有你的……”
单云阁喝了手上的酒,似乎平静了几分:“我娘用她血的教训告诉我,一厢情愿的喜欢,除了被人践踏到烂泥里,什么也得不到。我娘得不到的,他谢无涯也休想得到!”
他砰的摔了酒杯,酒水四溅,碎片乱飞。明信赶忙就要收拾,被他赶了出去。屋子里酒意浓重,连炭火似乎都冒着几分酒香。
他翻了个身,翻到榻上,这时,一团墨青之气不知从何处进来,房间的温度陡然下降,它盘旋在房梁上,附近的横梁都开始生出夹杂着黑气的冰霜。
“你何时也染上多愁善感的毛病?”这团墨青之气发出低沉威严的声音。
单云阁闻声立马爬起来,竟然恭恭敬敬朝它行了个礼:“前辈,您怎么来了?”
“我若不来,事情你猴年马月才能办成?”
单云阁酒意清醒,忙道:“云阁不敢懈怠,一切都很顺利。”
“你要记着,不是你帮我办事,是帮你自己。仙界与妖魔向来势不两立,只要你铸出幽冥剑,必能助天君降妖伏魔,到时,你还担心他不会亲来迎你回九重天?”
单云阁道:“是,云阁明白,只要我铸出那把剑,就没人能再忽视我。”
那团墨青之气道:“云逸慈如妇人,难堪大用;云淮惫懒顽劣,胸无大志。只有你,一心为着他统一六界的大计!你娘一生为他厌恶,难道你不打算替她争口气?”
单云阁正色道:“我会让他知道,从始至终,只有我和我娘与他是一条心。”
“这就对了。我提醒你,要铸成幽冥剑,除了十万阴魂为祭,最要紧的就是剑心。没有剑心,就算铸出来,也是废铜烂铁。”
单云阁道:“前辈嘱托,云阁不敢忘,云阁心中已有合适人选。”
“你办事向来稳妥。你放心,幽冥剑出世之日,就是你一雪前耻之时,到那时,任他九天大罗神仙,还是妖魔鬼怪魍魉,都将对你俯首称臣。”
单云阁眼中闪着奇异的光芒:“云阁定不会让前辈失望。”
“我让你打探的另一件事,如何了?”
单云阁明显有些心虚:“云阁时刻谨记,这些年遍访六界,但都不曾找到前辈所说的那个人。”
“我将他一缕残存精气封在你额间,你若遇到此人,必有感应。”
“云阁不敢欺瞒前辈,的确毫无反应。”单云阁想了想,又问,“不知前辈要找的到底是何人?”
话刚出口,那团墨青之气瞬间暴走,分裂出密密麻麻的触手,顷刻间缠满他的脖颈,单云阁当即失声,双眼暴凸,人抓着脖子上无形的禁锢,随即就跪到地上,良久之后,触手才猛地撤走。
单云阁掐着喉咙跪倒在地,脖子以上血红一片。他用额头抵着地板,大口大口喘着气,口水不受管束的流了一地。
那团气盘踞在房梁上,仿佛正冷眼旁观:“不该打听的少打听。”
“……”
“你去打探一下前不久魔界跟冥界冲突一事,看当中是否有什么猫腻?”
单云阁慢慢爬起来,脖子上有好几条骇人的红痕,却丝毫也不敢显露不敬之意:“……是。”
“距离剑成已到紧要关头,千万别出什么乱子。”
“前辈放心,云阁……云阁一定全力以赴。”
墨青之气倏尔破窗而去。
*
城中的酒肆突然多了一个买醉的身影,酒客多的时候,他在人群里并不显眼,酒客稀疏时,才会有人注意到他。他常独占一席,开张便进门,一直喝到打烊才离开,可偏偏他酒量好到叫人瞠目结舌,饶是喝上整整一天,还能扶着墙自己走出去,到当街彻夜不歇的春楼里,叫上一大群姑娘,继续花天酒地到天明。
这一夜,他从酒肆摇摇晃晃出来,人已经四肢瘫软,偏意识还清醒着。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此。
街上行人见着,老远便绕着他走。他一身熏天酒气,胡茬横生,头发乱作一团,身上的袍子更是面目全非,早看不出是什么颜色。
他不像个酒鬼,道像是个无家可归的疯子。
所幸他不打人,也不骂人,否则,早叫人打的头破血流。
酒馆打了烊,他准备换个快活地方继续。
时辰不算早了,冬日夜幕也落得早,街上偶尔才能看见三两行人。寒风呼呼吹着,兴许是酒劲上头,兴许是连日来不分昼夜的烂醉,让他终于熬不住了,他走着走着,竟顺着墙根坐在冰天雪地睡着了。
夜色越来越浓,街头再看不见一个行人。他坐在暗影里,原本还借力靠坐着,慢慢的身子支撑不住,竟直接滑躺在冰冷的地上。
街头巷尾,一片寂静。
远看,仿佛街角躺了个不知冻死在何时的老乞丐。
不知过了多久,有黑影凭空从地上冒了出来,像人的影子缓慢移动,但四下又瞧不见人影,只有一个黑影在向地上的酒鬼靠拢。
它很快就靠到跟前,原本只是个影子,没想到它竟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越来越大,越来越狰狞,最后变成一个与旁边围墙齐高的奇形怪状的怪物。
没有面孔,没有五官,只有一张大嘴。
它凝望着地上的人,猛然张开嘴巴,使劲吸了吸。
片刻后,似乎半点预料之内的动静也没有。
黑影换了个角度,再次张开大嘴,用力吸了几口,但仍旧没反应。
地上的人动了动,黑影不死心,再次凑上来,对准那人的嘴巴,收腹提臀,猛吸了一大口,谁知,地上那人打了个响亮的酒嗝……
黑影不住作呕,乍然退了几步,继而恼羞成怒,就要扑上来将他吃个精光,突然剑光一闪,数道淡蓝色剑影凌空而来,不等它反应便穿身而过,黑影发出痛苦狰狞的嚎叫,紧接着,几道符印打来,封住它的嘴巴,蘧然一篷大火,瞬间将它烧了个干干净净。
接着,一个人影落地,白袍翩然,洁净如雪。
他走到墙角,蹲下身子,伸出两根修如葱白的指头迅速探了地上那人的鼻息,并未因对方是个酒鬼或是个乞丐而有半分嫌恶。
确定那人鼻息如常,他这才起身。
手指虚虚一抬,地上的酒鬼便从泥洼里坐起来,靠在墙角。
他转身便走,地上的酒鬼不知做了什么梦,突然惊呼:“好酒,哈哈哈哈哈……美人儿!再来!来,喝,喝……”
“……”
人停住,慢慢转身,审视了几秒,再次走过来,看着墙根“浑身狼藉”的人,试探着唤了一声:“谢无涯?”
人没反应。
他仔细打量了几眼,认出他身上黑脏的袍子是衍天宗的弟子服饰,但这人从上到下,从头到脚,已经快看不出人样。
他又唤了一声:“谢无涯。”
地上的人动了动,歪着脑袋微微睁开醉眼,半眯着眼睛看着面前模糊不清的人影,他的脸被头发挡了大半,寸长的胡茬遮了大半,但他咧嘴一笑,却是怎么都挡不住的清俊。
“美人儿,叫你相公做甚?”语调里带着三分戏谑,三分调笑,还有几分讨打的痞相,“来,陪你相公喝酒……喝好了,我重重有赏!”
他边说边伸手去拉人的袍子,人蹙眉退了半步,他便摔在地上。但他并不恼,还咯咯直笑。
萧珏冷声道:“你身为衍天宗弟子,酒醉至此,成何体统?”
谢无涯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他身下本是积雪,许是窝了太久,雪化了不少,半截袍子都湿着,但他自己却没什么反应。
萧珏又唤了几声,但人再没回应。
僵持了一柱香时辰,似是确定这人烂醉如泥,但街头巷尾空无一人。
又过了一盏茶功夫,似乎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他转身离开,去附近客栈找了两个伙计过来帮忙。
伙计吃力的将他从地上扶起来,谢无涯身量本就高,两个伙计身材瘦小,他脚下一软,两个人几乎都扶不住。
察觉到有人动他,他迷迷糊糊,张口便问:“美人儿,我们去哪?”
伙计道:“公子,我们送你去客栈。”
谢无涯一只手在人脸上胡乱摸了几把,一把将人推开:“皮包骨头,咯手。”
话落,手又伸到另一个伙计脸上胡乱几把,又是一把推开:“脸比我还糙……我要美人儿!爷不缺银子,把你们楼里的美人儿给我叫出来!爷重重有赏,重重有赏!”
谢无涯摇摇晃晃,两个伙计试图去扶他,被他赶开,还大声咆哮:“老子要的是绝色!有多少要多少!老子全要了!天涯何处无芳草?哈哈哈哈哈……”
一旁萧珏的脸色沉的快滴出水来。
“咦?这还有个美人儿……”谢无涯踉踉跄跄朝人走过来,一个趔趄扑到萧珏跟前,两个伙计一瞧人脸色,心头都在发颤,偏偏某个醉鬼酒迷心智,上来就口出狂言,“美人儿,小模样不赖啊,身段儿也不错,就是……”他边说边在人胸前使劲拍了拍,“怎么如此平平无奇?一定是楼里的老鸨苛刻你,该长的地方一点儿没长,别怕,跟爷走!爷保证给你养的白白胖胖……来,给爷笑一个……”
两个伙计瑟瑟发抖。
“不笑啊?那香一个,来……”
萧珏抬剑挡开他,谢无涯笑的浑身发抖,却也没再靠近他。
萧珏示意伙计扶他,两个伙计便跑过来,谢无涯没再推开他二人,由他二人扶着。
路上,经过一处叫怡红楼地方,姑娘们一窝蜂就围了上来,将两个伙计挤到一旁。
姑娘们拥着谢无涯,似乎压根不在乎他浑身污脏。
谢无涯也阔绰,随手就取了一大包银子递过去。
姑娘们惊声尖叫,将他簇拥的更紧。
“公子,你可来了,我们还以为你今夜不来了呢。”
谢无涯脚下打飘,眼睛都快睁不开,但还是搂着一个姑娘,有问必答:“哪能啊?我哪里都能不去,就这,非来不可!”
“公子,咱们今天晚上玩什么?”
谢无涯:“想玩什么就玩什么,关键要刺激。摇骰子如何?谁输谁脱衣服!”
“讨厌!公子你那么厉害,人家又要吃亏了啦。”
“公子,奴家新学了首曲子……”
“别的爷都不爱听,爷就爱听十八摸,会不会唱?哈哈哈哈哈……”
“……”
一群人拥着他乌泱泱进了怡红楼,两个伙计左看右看,走到同样被挤到旁边的萧珏跟前,幽幽问了一句:“爷,还……还需要帮忙吗?”
萧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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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5章 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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