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坳里的人们行色匆匆,皆是在为五日后的傩祭准备,到了夜里反倒是清闲下来,青阳城的大街不管是开酒坊茶馆食肆,还是开青楼书局胭脂行都是规划过的,不按着规矩来不行,但这合溪坳没人管,住家敞着门儿便是各式各样的店面。
阿罪买了两杯凉草冻糖水,和何还走在路上,木楼之间系着长长的红绳,红绳上又挂着鬼脸灯,入了夜瞧不见挂着灯笼的绳子,只能瞧见一张张鬼脸飘在半空,星斗也被衬托得不再明亮。
何还站在路口抬眸望着脑袋顶上诡异的灯火,阿罪扯了扯他的手指问他在看什么,他徐徐开口:“这地方瞧着很眼熟。”
“眼熟?”阿罪觉得新奇,路上的男人女人背着背篓,里头或装着刚砍下的猪头,或装着放了血的鸡鸭鹅,她瞧见有个妇人的背篓里往下滴血,约莫也是为傩祭准备的,眼花缭乱之间听得心不在焉,“哪里眼熟?虽然我没去过九重天,但想也知道大概不会如人间这般炊烟袅袅,难道你们神也喜欢人间的玩意儿?”
何还摇摇头,盯着妇人的背篓在泥土地上留下一滴滴血迹,像是一朵朵盛开的红莲,“六道轮回,地狱道。”
阿罪听了身上一阵恶寒,都说罪孽深重之人入了地狱道后要日复一日地偿还前世罪孽受尽酷刑,是六道中的三恶道之一,很是恐怖,“你还下过地狱?”
何还原是一本正经,听她这样一说一下子轻松不少,饮了口冰凉的糖水说:“是也不是,公事而已。”
路旁的摊子上摆着各式各样的傩面,阿罪不想再细思跟地狱有关的事情,这人间的逍遥日子还没过够,何况她一心向善,死后又怎么会去地狱呢?便拉起何还跑去摊子旁看面具,摊主是个穿着麻布长衣的青年人,脸上戴着一张四目牛鼻龇牙咧嘴的赤色木质傩面,傩面四周以白色长牛毛装饰,夜幕下更显诡异。
阿罪一眼就认出青年人戴的这张有些像客舍墙上挂着的那个什么傩神,她随手从摊子上取下一张赤面鬼扣在自己脸上,递给何还一张青面鬼,故意弄出些搞怪动静玩得不亦乐乎,她想着来都来了,打算买下这两副面具留作纪念,张口便问:“老板,这两副面具多少钱?”
老板笑着答:“这小玩意儿不要钱,本就是送给小孩子玩儿的,姑娘喜欢,拿去便是。”
阿罪摘下面具很是难为情地看向何还,除了师父师兄弟她这辈子还从没白拿过别人的东西。
老板又解释:“坳里时常会以物易物,外头的银钱我们本就很少用,姑娘不必客气。”他笑着指了指路对面的另一个摊子:“瞧,那里还有鬼面灯,也是不收银钱的,只要能用箭射中白纸上的墨点便可以得到傩神的祝福,拿走一只鬼面灯,挂在家里驱邪避凶。”
阿罪不好再推辞,扭头同何还说:“要不我们也去射一箭?有你在别说是一只灯,就是十只也拿得下。”
此时鬼面灯摊上正站着个蓝衣少年,端起架势开弓射箭,一连射了三次才射中,老板笑眯眯让他选灯,他选了个哭丧鬼。
何还端量着,这少年竟是个六指,他柔声问:“你也想要?”
阿罪点点头,“那个画着红脸蛋的笑面鬼瞧着还不错。”
“等着。”跟凡人比射箭实在胜之不武,但既然她想要,左右奸商都当了,也不差这么一回。
正要朝灯摊走,何还无意间一瞥,从摊子后头的小楼门缝儿里瞧见几张木雕的人脸,有鼻子有眼,只是还没来得及上色,脸上凹凸起伏却没有灵魂,他细瞧着那些个木偶似是挤在门口趴在门缝向外看,一股子说不出来的怪诞。
阿罪笑容未散顺着何还的视线望去,笑意就势僵在脸上,木楼的门吱吱嘎嘎打开了,几个没穿衣服的木偶人从里头摔出来,有一个脑袋摔掉了,头像是只木球从楼梯上滚下来,叽里咕噜滚到阿罪的脚边儿,还有几个掉了胳膊和腿,摔得七零八落,她惊得往后蹦了一步,“这是什么?!”
青年人快步走上前捡起木偶的头将其放在桌面上,又弯腰一手抱起没了头的人偶身子,着急忙慌收拾眼前这残局,“让姑娘见笑了,这是为傩祭准备的人偶,很早以前的祭祀都是用活人活畜,但我们合溪坳不遵循外头的礼法自成一派,傩神从不要求我们祭活人,便用这人偶来充当人祭,我们龙家世代侍候傩神,做人偶也是我们职责之一。”
“你就是龙祭司?”阿罪想起客舍老板说龙祭司就住在附近,原来就在这儿。
青年人点点头,摘下面具,简单整理了一下衣衫,行礼道:“在下龙赞,是合溪坳第八十代祭司。”
这个龙赞倒是个眉目清秀的,身材比寻常男子更为纤细,颇有几分女儿态,照理说祭祀之舞大多都是为了招福纳吉驱邪避凶,常会寻个身材魁梧的男子来主持,阿罪还没见过迎风弱柳般的男人跳起傩舞来是个什么样子,便欢喜问:“客舍的老板说过五日就是傩祭,届时可是祭司领舞?”
龙赞点头,“正是在下。”
阿罪对五日后的傩舞心生期待,正打算和龙赞告别,去看何还如何将笑面鬼赢回来,不远处的人群中忽然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路上的人们纷纷避让,自动自觉围成一个圈,阿罪拉着何还也不例外。
一个拿着鬼面灯的男人于一众人之中燃起熊熊烈火,只是这火焰竟不是红色而是冰蓝色,他面目狰狞在空地上扑腾着,不过片刻便倒在地上站不起来,灼烧之痛使其来回打滚,惨叫声越来越小,最终被围观之人的议论声掩盖。
阿罪欲向那男人冲过去,可还没拨开人群便看见龙赞先她一步走到那男人的身边,他没有叫人拿水来灭火,而是提着一个布兜子从里头倒出如香灰草灰一样的细粉末盖在着火的地方,蓝色火焰的确因此而逐渐减弱。
阿罪十分不解,正在此时忽然听见一旁有人尖声说:“是疫鬼!疫鬼要来收人了!”
“离傩祭还有五日,可千万不要再出什么事。”说话人双手合十呈祈祷状。
阿罪心里虽不信,但还是问:“疫鬼?你们怎么知道是疫鬼而不是别的什么?”
那背着背篓的妇人面露悲色答:“传说几千年前的那场大瘟疫里也出现了蓝色的鬼火飘在山岗上,定是疫鬼没错。”
“什么疫鬼,早不下手晚不下手,偏偏等着祭傩神的时候来了精神,听着倒像是来替傩神要账的。”阿罪双手抱胸如是说。
“你是外地的,你不懂,每年傩祭之前的几天疫鬼都会出来害人,大概是傩神的祭品用得七七八八便不会保护我们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妇人不仅不怪傩神未保护好他们,反倒是替傩神开脱起来。
阿罪听了望向何还,想问问他如何看待此事,见他也是蹙着眉一副深思的表情,便故意调侃说:“这傩神倒是真吝啬,每年都祭,就差这么几天,要是我就权当是附送,你说对不对?”
她用胳膊肘戳了戳身边人,何还一愣,一旁听见阿罪如此说的妇人赶忙阻止,“可不敢妄议傩神,若是傩神降罪怕是命不久矣。”
阿罪一甩手毫不在意,“本来就是,不像我们元真神君,心怀大义救人于水火。”
他没想到阿罪会突然来上这么一句,先是凝望着她,双眸中有些惊讶,眨眼间默默莞尔心头一乐。
妇人被说得云里雾里,“元真神君?是哪一路神仙?”
“反正说了你也不知道。”阿罪答。
龙赞仍跪在那着火男人的身旁,待火焰全都熄灭之后只剩下一具焦黑的枯骨,他眼角含泪同围观众人悲切说:“疫鬼害命,此人无救,让家里人抬走好好安葬吧。”
几个少年郎认出着火之人,说是卖柴的苗家大哥,这苗大也是可怜,整年整年在山里头待着,一年也就傩祭回来一趟,早上回来当夜便被烧死在路上。
少年们跑去苗家送信,龙赞守在苗大的尸体旁,围观之人也被他指挥疏散,只剩下阿罪和何还没有走,等来了哭天抢地的苗家人。
苗母带着二儿子和小儿子跪倒在龙赞的脚下,拜求傩神大人保佑,希望祭司能同傩神商量不要让疫鬼再将她剩下的两个孩子收走,还说这苗大就是不信邪才会被烧死,家里本想让苗大等傩祭过了再回来,可他偏不相信就差这么五日难道还会被疫鬼害了不成?说什么苗大一直不认可十多年前的事。
总结起来便是苗大之死实为不敬神明,故不被庇佑,才得此一劫。
龙赞目露慈光,有些许为难,眼前这位已年过六十的老妇说什么也要等他答应了才会带苗大的尸体走,他苦笑着半推半就应下,从小摊上拿来朱红笔在苗家两兄弟的额头上各点一笔,一家人又叩了几个头才抬着苗大一边哭一边往回家的方向离去。
阿罪见此情景也跟着叹了口气,就听见龙赞说:“也是命苦,十几年前傩祭前夜疫鬼烧死了苗大的爹,如今又烧死了苗大,不过死的又不止苗家人,我能在那么多人面前说什么呢?我只是替他们与神明沟通,说来说去还只是个普通人。”
“十几年前?”阿罪猜想应该是苗母口中那件苗大一直不认可的事。
龙赞回到自家摊子前,收拾起了一地的木偶肢体,“嗯,那时合溪坳的祭司还是我父亲,我还小,记得不那么清楚。”
阿罪觉着这一幕怎么瞧着那么诡异,当龙赞将自家房门彻底敞开,屋外的风吹动房梁上挂着的一条条幡旗,几张用纸裁剪的小人儿从屋里头飘出来,又被风裹挟着吹得更远,她的靴子挡住了纸人去路,紧紧贴在她的靴筒上,阿罪不得不弯腰拾起。
木楼里立着一排排木雕人偶,有画完的也有没画完的,画完的木雕都穿上了合溪坳当地特有的黑蓝色粗布麻衣,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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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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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傩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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